30 昆侖一戰定

昆侖一戰定

神界,玉鑒宮。

荀赤在時,宮內總是寂靜的,小仙娥們低垂着眉眼,手中端着各式各樣的糕點茶果,安安分分地排成一列,魚貫而入,将東西擺在冰魄桌上,而後又排着隊快速離開。

等走出一段距離,她們才竊竊私語,興致盎然地讨論方才在玉鑒宮內看到的貴客。

天帝此人,劍目星眉,光風霁月,若光論長相在四界也排得上名,從未發過火。但或許是高處不勝寒,他總給人一種淡淡的疏離感,平日也沒什麽交好的朋友。因此,那位神秘來客一出現,便吸引了大部分人的好奇心。

“哎,你們方才看到陛下宮裏的那位客人了嗎,長得好漂亮啊!”

“陛下讓我們端這麽多東西過去竟然只是給他一人,這些茶果平日可是只有辦大宴才準做的,也不知道他是什麽來頭。”

一群人圍在邊上讨論得熱火朝天,一個比一個激動,唯有一人站在人群外圍,面色略顯蒼白,呆愣愣的。

有人推推她:“你怎麽了?平日不是對這些東西最感興趣嗎?”

那小仙娥動了動嘴巴,艱難道:“他……他好像是離垢神君。”

于是衆人倏然安靜了。

良久,才有個人顫抖着嗓音道:“那個一柄漠鳶殺遍天下的戰神嗎……”

……

然而,某位戰神大人現下的心情絕對算不上好。

他百無聊賴地攥着指尖的青玉茶盞,聽着對面的荀赤一項一項細數他最近犯的天規。

前些日子陸天風給他送了傳音球,将百草堂母子相認的事事無巨細地告訴了他,還提到了君燃昇,順便狀似無意地提到了木枯桑。

尹千煦一點也不想知道他在懷疑自己冷血後木枯桑是如何溫柔耐心地安慰他,也不想知道他和木枯桑的重逢有多不容易。

自己家的白菜被拱了本就讓他心情不好,偏偏禍不單行,荀赤不知從哪兒知道了他将陸天風帶到神界的消息,馬不停蹄地趕回來,将他喚到了玉鑒宮。

“知道了知道了。”尹千煦擰着眉,“說吧,這次又要關幾天。”

荀赤頓了一下,溫聲笑道:“離垢,這是被罰出經驗來了?”

尹千煦冷哼一聲:“罰來罰去不就那麽幾樣,有本事将我的戰神之名撤了。”

荀赤輕聲道:“就這麽想擺脫本尊?”

尹千煦安靜了一瞬,而後冷冰冰道:“對。”

他寧可當個無所事事的散仙,至少可以随心所欲地暢游四界,而不是被拘泥在這麽一個戰神的殼子裏,連救自己在意的人都要小心翼翼的。

“好吧。”荀赤溫聲道,“若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本尊放你自由便是了。”

此言一出,尹千煦素來冷淡的神情罕見地驚愣了一瞬,不過很快又恢複原樣,荀赤見狀笑道:“怎麽?很驚訝嗎?”

“有點。”尹千煦道,“代價呢?”

荀赤失笑:“确實有件事要你幫忙。”

尹千煦冷哼一聲,矜傲地擡起下巴。

“近些年魔族對人族的威脅愈發強烈,仙門百家多次向神、妖兩界求助,想與魔族決一死戰。”

尹千煦面色一冷:“人族是生是死與神界何幹,你答應了?”

“答應了。”荀赤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四界相生相克多年,現下平衡被打破,倘若不出手制止魔族,遲早會殃及到神界。”

“離垢,本尊知你修為高強不懼萬事,但有些東西不是你我能決定的。”荀赤耐心道,“身居高位,很多事都身不由己。”

尹千煦垂着眸子:“……你要我做什麽。”

“三日後,神族将與人、妖兩族聯合,與魔族在昆侖山決一死戰。”荀赤道,“魔尊已應戰,離垢,本尊希望你辦兩件事。”

尹千煦微微蹙眉:“妖族?”

妖族久居妖界,向來避世,且妖界的位置一直處于變換之中,裏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找不到。

“妖王并未親自出面,僅派出了妖界大軍,作為輔助。”

尹千煦:“你要我做哪兩件事。”

“第一件,本尊譽你為統領,指揮本次大戰,權限僅在本尊之下。”

尹千煦不假思索:“可以。”

一次大戰罷了,于他而言并不難,大不了他以一當萬,一柄漠鳶便抵得過千軍萬馬。

“第二件,本尊希望你能說動前任魔尊加入神族陣營,一同抗敵。”

尹千煦依然毫不猶豫:“可以。”

這倒是讓荀赤有些訝異:“你竟應得如此幹脆。”

“一句話的事。”尹千煦淡淡道,“何況,即便你不說,他也會殺了君燃昇的。”

殺了君燃昇是陸天風答應許夫人的事,木枯桑自然不會袖手旁觀。

“不過你也得答應我。”尹千煦冷聲道,“我幫你辦事,你放我自由。”

“當然。”荀赤道,“往後再無戰神離垢,唯有散仙尹千煦,如此你可以滿意?”

“行。”尹千煦淡聲道,“一言為定。”

說罷,他便直接轉身離去了,徒留荀赤一人在楠木桌旁。

神界已然入了秋,楠木桌旁的窗子沒關緊,吱呀吱呀響了幾聲,漏進來幾縷風,吹過桌上的茶盞,将茶吹涼了。

荀赤低頭望着茶水泛起條條漣漪,面目攏在陰影之下,像一尊木雕般一動不動。

很久之後,他才喚來小仙娥,叫她們撤下尹千煦一口未動的茶果,又讓人倒掉了茶水。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擡眸之時,竟能看到他眸中的不舍。

荀赤望着尹千煦離開的方向,輕聲笑道:“死前還你自由,倒也不錯。”

……

尹千煦從未發覺時間竟會過得如此之快,他只覺自己不過是囫囵打了個盹,三日卻已悄然溜走。

今日的風格外猛烈,将尹千煦肩上的披風吹得簌簌作響。他站在南天門前,後方是烏壓壓的神族士兵,下方是裝備齊整的人族仙門,身側站的是陸天風與木枯桑。

四周寂靜一片,陸天風抿着唇一言不發,木枯桑垂着眸子,也沒了先前健談的模樣。

漠鳶劍在尹千煦腰間散着淡紫的靈流,劍柄被一雙骨節分明的手緊緊攥住。

尹千煦緩緩抽出漠鳶,劍鞘相撞發出冰冷的摩擦聲:“衆将士聽令。”

他劍尖指地,清冷的音嗓被擴音咒傳出了很遠很遠。

“目标昆侖山,殺。”

昆侖常年積雪,遠遠望去一片白,冰冷刺骨的風呼啦啦地割在臉上,将皮膚磨得生疼。

此處地勢偏僻,平日沒什麽人來,今日卻是烏壓壓站了一片。

西邊,天帝為首,帶領的是純白武裝的神兵。東邊,魔尊為首,帶領的是兇神惡煞的魔将。

風雪打着旋撲面而來,陸天風眯了一下眼睛,總算看清了君燃昇的模樣。

那是個下巴略尖、眉眼微微上挑的青年人,有一雙紫羅蘭色的眼睛,像是天山冰池裏最亮的寶石。

兩方勢力面對面沉默着,沒有開戰前放狠話的環節,也沒有什麽所謂對己方士兵的動員,荀赤與君燃昇心照不宣地在寒風簌雪中望着對方,一動不動,像是兩塊由玉鍛造而成的鐵。

他們同時舉起自己腰間佩戴的武器,沖着對面揮出第一道劍氣,靈流相撞,一金一黑,像是日與月,光與暗。

于是一場足以在史書上留名萬年的大戰開始了,兩邊的大兵鋪天蓋地地卷入戰争的洪流,被裹挾着奔赴自己既定的命運,像是棋盤上的黑白子,落子無悔。

嘹亮悠遠的號角聲響徹在天地間,戰士們揮灑的血幾近染紅了半邊天,君燃昇從前雖是個無名小卒,但修為卻意外地高,與手執軒轅劍的荀赤相較,竟絲毫不落下風,盤古斧卷起滔天駭浪。

這是尹千煦打過最為酣暢淋漓的一場大戰,日月颠了幾輪,沖鋒聲與吶喊聲震耳欲聾,時間似乎都被浸沒在了這場浩浩蕩蕩的戰争裏。

漠鳶飲夠了血,原本的黑紫纏上了猩紅,像是午夜山林中燒起的一把火。

于是昆侖山的皚皚白雪燒了百裏,一片燎原,将千千萬萬的魑魅魍魉燒成了餘灰。

轉身之時,尹千煦瞥了下方一眼,恰好望見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人曾經在被滅了門的霜寒宗裏淺笑着對他們發出邀請,口中總愛挂一個“這樣可以嗎”,明明是一宗之主,卻總給人一種小心翼翼的自卑感。

趙映月的死相很不好看,她心口插了一把樣式再簡單不過的長劍,跪在地上,腦袋歪垂下來,右眼球沒了,左眼閉着,不時有人目不斜視地從她屍身旁跑過,散落的泥點濺了她滿身。

她的一生就仿佛是個戲劇,小時候被神經質的母親逼着變成男子,長大後徹底造就了自卑敏感的性子,就連最後的死亡,也是如此随意與不光彩。

尹千煦的手臂微微發酸,他數不清自己殺了多少人,手上染了多少血。他似乎不過是在機械地重複一個動作,目光所及皆為暗紅,天地都沁滿了濃重的血腥味。

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麽長,吶喊聲突然停了,周遭一片寂靜。

有人攥住了他拿劍的手腕。

尹千煦狠狠閉了一下眼睛,睜開時,映入眼簾的便是陸天風的臉。

他臉色微微泛白,雙手鉗着他的肩膀,嘴巴一張一合地像在說什麽。

尹千煦努力凝神去聽。

他說:“千煦,你知道你殺了多少人嗎?”

“哐當”一聲,掌心的漠鳶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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