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倘若有來世
倘若有來世
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尹千煦和陸天風剛認識的時候,陸天風總開玩笑,說尹千煦一定是冰做的,又冷又硬,對誰都沒好臉色,自己怕是這輩子都無緣看到他露出無措的表情。
當時他們都還年少,所以誰都想不到,他們的友誼竟能持續幾十年之久,也想不到,當初的玩笑話竟會一語成谶。
眼前是片滿目狼藉的戰場,數不清的屍首洋洋灑灑堆砌了百裏,血腥味順着萬裏長風飄蕩至遼遠的天闊。
他們的傷口上纏繞着黑紫的靈流,那是漠鳶遺留的劍氣。
尹千煦目光聚不起焦來,虛虛地凝視着前方,手心緊緊攥着自己的袖口,像是抓着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他身後站着渾身浴血傷勢不一的神界天兵,他們的吶喊聲震耳欲聾。
他們高喊着離垢神君,歡呼着叫他戰神。
可尹千煦什麽也聽不清,直到他餘光瞥到西南角的木林動了動。
然後林中緩緩走出一個髒兮兮的小女孩,她額間點着一枚朱砂,鬓角處有一縷赤紅的發,身上纏繞着墨色的霧氣,懷中還抱着一只奶黃色的小貓。
尹千煦的視線倏然收緊,心髒劇烈跳動起來,他想上前擋住她的臉,但腳軟了一下,還是沒來得及。
後面的人神兩族都看到了那個女孩。
那墨色霧氣是魔族最為常見的術法,用來隐藏自己的身形,非魔族血脈不可學。
女孩将自己縮在樹下,目光驚懼地望着對面這群烏壓壓的人頭。她懷中的小貓似乎也感受到了濃烈的殺意,将自己蜷縮得愈發緊。
尹千煦面無表情地盯着她的眼睛。
身後不知是誰起了個頭,慢慢地,吶喊聲逐漸加大,最後竟凝成了一句統一的話。
“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此刻早已不分什麽人神兩族,他們團結在一起,将魔族三年以來殺自己同胞的怒氣發洩在一個女孩與一只還不足月的小貓身上。
陸天風和木枯桑不知何時消失在了他身側,尹千煦回頭看了一眼,所有人都高舉着右臂,面目猙獰,仿若地獄爬上來索人命的厲鬼。
“神君!你還等什麽!要是你動不了手!我們替你動!”
“魔族誅我同胞死不足惜!我等替天行道天經地義!”
“快動手!殺了魔界的所有漏網之魚!”
女孩睜大眼睛,眼眶裏盈滿淚水,一步步後退。
尹千煦望着她,而後指尖一動,漠鳶頃刻便回到了他手裏。
于是後方的吶喊聲變為了歡呼聲。
他們站在光裏,打着替天行道的旗號,以正義為枷鎖,捆住了尹千煦的關竅,于是他只能像個傀儡木偶一般被操控。
漠鳶的劍亮過一瞬,很快便穿透了女孩的心髒。
……
三年前,木枯桑撤去人魔邊界後,魔族大殺四方,亂象叢生。神界之主荀赤,聯合離垢神君尹千煦,攜人族修真界各主及百萬天兵,于昆侖山與魔尊君燃昇決一死戰。
此一戰,軒轅劍斬蒼穹定乾坤,盤古斧劈山河卷萬浪,天地動蕩日月無光。
離垢手執漠鳶劍,斬妖魔萬千,各界皆受重創,戰持三天三夜之久,魔尊斃,天帝亦亡。天帝臨死前連帶軒轅劍一起傳位于其子荀肅,天後大恸,三日後竟自刎為其殉葬。
錦衣派宗主趙映月、淩冰堂宗主葉軒皆戰死,木枯桑與陸天風自此戰後雙雙蹤影難覓,江湖上有關他們的傳聞卻從未消逝。
神界,清寒宮。
尹千煦站在窗前,窗外樹葉又落了一輪,清亮的月光灑在他側臉,映在他手中那個紫色的琉璃寶盒上。
一直到現在,尹千煦才知道為什麽那日在玉鑒宮曲夫人會求他幫忙照看荀肅,也直到現在才明白,當日她說的時機是怎麽回事。
尹千煦緩緩低頭,在他掌心,那個紫色的琉璃寶盒閃着不明顯的微光。
他往裏頭注入靈流,只聽咔噠一聲,盒子應聲而開。
下一秒,漫天淡紫的光撲面而來,星星點點,如夜空中的明星,又如夏日草垛中自由飛翔的流螢。
尹千煦被這光給刺了一下眼睛,體內突然湧入一股神奇的暖流,與能清楚感受到的靈流不同,這暖流無聲無息無感,仿佛本身便存在于他體內。
他泡在這汪暖氣中,試着用靈流催動它,加快其融合的速度,接近尾聲時,曲夫人輕柔的嗓音回蕩在他腦海。
“離垢。”她依然是那副溫溫柔柔的調子,“哪日若你聽到我的這些話,便說明我已經不在了。”
“年少時,巫星族的長老給我講過很多很多的故事,故事裏說,相愛終能成眷屬,王子和公主也總能在經歷一系列苦難後修成正果。每每講到這裏,長老就會說,你是我們巫星一族的聖女,往後一定也會遇到你愛的那個王子。
“後來,我真的碰上了陛下,我們青梅竹馬一同長大,沒經歷過什麽磨難便成了親,那時的我總以為,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再後來,我有了阿肅,我一直堅定地認為我的人生是完美的,可不知為何,到後來,所有人都叫我天後,無人再喚我本名,我就像被裝在殼子裏,大家只能看到外面光鮮亮麗的表層,沒人願意探究我的內裏。
“于是我感受到了無盡的恐慌,我變得不像我自己,我不明白,難道所有公主嫁給王子後,失去自我便是她們最終的結局嗎?
“直到我碰上了你,離垢,你從不随大流喚我天後,向來只叫我曲夫人,按理說這不合禮節,但我內心真的很歡喜。
“星象說,陛下死後,若是我茍活于世,必定會淪為神界各個勢力争權奪利的工具,巫星族已凋敝,我的修為又不高,他們不會允許一個女人獨攬神界大權。
“我想,與其在争鬥中不明不白地死去,不如為自己留一個清白之身,也算留給自己最後一個體面。
“離垢,我知道你對占星感興趣,這裏面裝的是我花大力氣從自身提取出來的天能,我将它們贈予你,作為你喚我曲夫人的報答,從今往後,你便擁有了與我相同天賦的占星能力。
“自刎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很愛陛下,我這一生過得也算幸福美滿,但倘若有下輩子,我還是希望聽到我的本名出現在旁人口中。
“離垢,想來我從未告訴過你我的名字,如果可以,記一下吧,等我下輩子回到人間,你一叫我名字,我便能認出你了。
“我叫曲悅笙,愉悅的悅,笙歌的笙。”
那日夜間的風很涼,尹千煦垂着眸子,安靜地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黎明将黑暗刺穿,他才收了琉璃盒,轉身出了門。
一年後。
歲月蒼狗,白駒過隙,距離神魔大戰已經過去了一年。
這一年,各界百廢待興,人族忙着重新整頓仙門秩序,神族忙着培養新一任天帝上位,魔族現下更是一團亂,屈居在魔界不肯出來,妖族則是功成身退,退隐妖界。
那場大戰以魔族的失敗結束,戰後,妖、人、神三族訂立協議,以鳴哨為餌,往後若是遇上巨大劫難,可吹響鳴哨,另外兩界便可迅速支援。
沒過多久,內亂的魔界便傳出消息,君燃昇之妻雲餃殺了洛寒雪,坐穩魔尊之位後便開始閉關,與此同時,一個虛虛實實的消息也順着傳了出來。
有人說,他在洛寒雪的屋子裏找到了很多血淋淋的心髒,用大罐子盛着,擺在地下室,多得數都數不清。
有人說,他在洛寒雪的屋子裏發現了兩本禁術,一本寫着如何借龍血草制造出瘟疫,一本寫着如何用人的心髒複活已死之人。
于是謠言流傳開來,有人懷疑當初的瘟疫是洛寒雪散布的,為的就是收集更多心髒複活他的亡妻,還有人說他那頭白發和那羸弱的身子骨就是用秘術失敗後的代價。
不過這其中的真真假假尹千煦也懶得去管,他一邊匆匆将退位的事務了結,一邊抽空培養占星的能力,總算勉強平衡了神界各個勢力,忙得暈頭轉向,一年來,竟連荀肅的影兒也沒見着。
偶爾空閑時,他也會給陸天風發傳音球,一年過去大大小小差不多送了幾十個,有時候也會給木枯桑送,只不過說的話不那麽好聽就是了。
但奇怪的是,這兩人從來不曾回複過他什麽,仿佛憑空消失了似的,沒有一點回響。
這偌大的四界,找兩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何況這兩人還修為高強,若是有意要躲,自然是誰也找不到。
今日尹千煦總算着手處理完了神界的最後一件事,他動用靈力封了清寒宮,站在南天門前,最後望了神界一眼,便準備往下跳,誰料剛邁出一步,衣袖便被拽住了。
力氣還挺大,他被拽得頓住腳步,低頭看,卻發覺是個漂亮的小仙童,僅僅只到他腰側,穿着滾金花邊的衣袍,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
尹千煦面無表情地望着他,一個用力,将自己的袖子拽了回來。
小仙童被拽得一個踉跄,卻絲毫不生氣,不過是笑眯眯地望着他,說出口的話也脆生生的。
“神君神君,你長得真好看。”
尹千煦的表情立刻變得很複雜,他抿了抿唇,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麽。
良久,他才冷冰冰道:“這是南天門,沒有準許不可出神界,誰帶你過來的。”
小仙童笑道:“是羽流神君讓我在百藥院等他,但我看這邊的門很漂亮,跑過來看看,結果不知道回去的路了。”
尹千煦心下松了口氣,既然是羽流宮裏的小藥童,那便好辦了。
“這條路直走過去能看到一汪百花池,左轉再走一段路,就是百藥院了。”
小仙童乖巧地點點頭,腳步卻一動不動。
尹千煦不解:“還不走?”
他說話聲音冷冰冰的,尋常人或許就吓怕了,但小仙童不過是眨眨眼睛,然後說出了尹千煦這輩子都忘不了的一句話。
“神君,你長得這麽好看,以後我能娶你嗎?”
尹千煦這驚天發言炸得兩眼一黑,他雙頰猛地紅了一片:“你才幾歲!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知道呀。”小仙童煞有介事地點頭,“我說,我要娶你做我的……”
他聲音放得很大,南天門的守衛聽到了動靜,紛紛往這兒張望,尹千煦眼疾手快地捂住小仙童的嘴,快速道:“答應你答應你,快去百藥院。”
索性不過是個小仙童,應一下也沒什麽,小孩子興趣來得快走得也快,過個兩年就把一切都忘了。
和在幾十個守衛面前丢臉相比,尹千煦還是選擇撒一個善意的謊言。
小仙童總算滿意地轉身走了,尹千煦懸着的心放了下來,匆匆忙忙地便往南天門外去。
因此,他也沒看到,在他走後,羽流神君面色慌張地過了來,見到小仙童才松了口氣,張口第一句便是“小陛下”。
一無所知的尹千煦直直奔向當初巫蠱山的禁林,那片禁林被大火燒了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只剩光禿禿的一片荒地,現下卻奇跡般地冒出了青草。
尹千煦站在草地邊上,兩指一凝,暗色的靈流湧動在指尖,不消一會兒,他面前便劃開了個一人高大小的洞,下一秒,一個女孩從裏面鑽了出來。
正是神魔大戰那日被漠鳶刺穿心髒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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