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哲人

第44章 哲人

尋覓者。

這是羅衡第二次聽到這個稱呼了,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重逢的酒吧招待莫奇也曾經說出過這句話來。

原本他是打算從狄亞口中得到答案的,可後來疲勞與瑣事發生得一樣突然,羅衡就将這個偶然得到的詞彙毫不猶豫地抛在腦後,去追逐更重要的信息了。

就現在聽來,它似乎是跟歷史還有文化綁定的一個身份。

只是這樣解釋不了齊海生的神情,為什麽看起來更接近厭惡與反感?

可能是由于眼前這群健康快樂的孩子,羅衡忍不住會對作為保護者的齊海生形成一定的濾鏡。

這種濾鏡不同于其他——既不是跟狄亞無可奈何之下的長久合作下自然誕生的信任,也不像是拯救過伊諾拉後在心态跟裝備占據高地後油然而生的無畏,更接近一種對于美好人性的向往跟認可。

這樣的感情不需要時間,也不需要磨難來驗證,它就如同黑夜裏的火光一樣,令人不自覺聚攏。

“我不會擔保自己是某種不知道的東西。”羅衡已經吃完,他仔細端詳剩下的半個窩頭,确保上面沒有自己的唾沫跟咬痕,又将它再分作兩半,分別放入兩名同伴的碗中,這才把手放在桌上,回複顯得異常冷靜平淡,“那是什麽意思?”

齊海生将這一幕收入眼中,盡管喂養自己的同伴這個行為證明不了什麽,可他還是忍不住緩和些許神色。

伊諾拉對這人降的窩頭産生興趣,她在全神貫注地聆聽,也在全神貫注地進食,發出一點吃吃的笑聲,彎彎的眼睛如同畫本上可愛狡黠的狐貍。

她的嘴巴被食物占據,因此借用眼睛跟狄亞說話。

可狄亞仍然漫不經心地在走神,就像他此時此刻正在光腦上緩緩下線,進度條緩慢行動,以至于行動呆滞,神思恍惚,重複地發回無響應。

伊諾拉沒得到期待的反應,只好裝作不在意,有一下沒一下地吃着窩頭,思考要是趁機從狄亞的碗裏奪食,會惹起多大的亂子?

“意思就是……”齊海生略有些不耐煩這種毫無必要的禮儀,他忍不住揮手,像要趕跑這種煩躁,可又清晰感覺到這些東西融入羅衡的生命,并非是某種裝腔作勢的打扮,而是與生俱來,不自然從他談吐言行裏流露,于是鬼使神差地問,“你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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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衡坐在塑料板凳上,他的身軀筆直,手随意地搭在靠近膝蓋的大腿部分,微微側過身體,端正之餘,露出孩童般的疑惑不解:“我該知道什麽?”

齊海生一時語塞,被這樣的真誠所震撼,他揉弄鼻子,接觸到不作僞的平和與善意,感覺雞皮疙瘩一道湧上胳膊。

“那你幹嘛非要問那些話呢?”齊海生不喜歡這樣的交談,從孩子身上感到天真的無知很正常,可在一個成年人身上感覺到同樣的品質,就讓人覺得不适了,“如果你不是尋覓者的話。”

羅衡梳理并且理解他颠倒錯亂的話語,微微笑道:“狄亞也不是父母,并不影響他喜歡那個孩子。”

齊海生瞪着他,随後氣餒:“那好吧,我就回答你這個有關尋覓者的問題吧,反正之前那個問題我也不知道,我解答完你就得給我畫地圖。”

“沒問題。”羅衡回答他,語調耐心而穩定。

這時候小女孩帶着勝利的喜悅咯咯笑着跑回來了,她猛地撲在齊海生的腰上,從桌子底下好奇地探出頭來打量這幾個外人。

齊海生一把夾住她,像夾着一條活蹦亂跳的小魚。

“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齊海生有點不耐煩地搔動自己的頭發,幾個小小的夾子掉下來,正好掉了一顆在小女孩的頭頂上,她急忙掙紮起來,“哎喲”地叫了老大一聲。

于是齊海生只好把人放開,結果她又像只考拉一樣爬上齊海生的背,饒有興趣地開始回收自己的財産。

羅衡的聲音平穩無比:“請放心,我一無所知。”

齊海生怒視着他,随後翻了個白眼,小女孩立馬拉住他的臉皮,稚嫩的聲音宛如惡魔尖嘯:“雷哲叔叔說,這樣做,眼睛會飛出去!我不要你的眼睛飛出去!”

伊諾拉悶聲大笑,差點被喉嚨裏的食物嗆死,她錘了兩下胸膛,猛灌下半杯啤酒。

齊海生揉揉自己的臉,嘆起氣來,大聲喊道:“快來個人把這小麻煩……小可愛帶走!”

他在對方泫然欲泣的淚眼下立刻轉變口吻。

于是考拉換了棵大樹,準确來講,是棵還在生長的小樹,是那個牛尾辮子的男孩過來抱走了這個調皮鬼。

“好吧好吧,那我就從頭講起。”齊海生喝了口酒提神,“準确來講,尋覓者是兩派完全不同的人,不過對我們來講沒什麽差別,反正他們都一樣。”

羅衡斟酌着反應:“聽起來有點矛盾。”

“一點都不矛盾,大明星。”齊海生把空蕩蕩的酒瓶放下,玻璃瓶底跟桌面磕碰後發出響亮的一聲,他沉下臉,“所有的尋覓者在找那些過去,有些人是為了重建,有些人是為了毀滅,當然了,也不乏逃避的,總之全是一群瘋子!”

羅衡沒太明白:“為了毀滅?這是什麽意思?”

“尋覓者裏有一部分人,相當多的一部分人,認為過去的一切都是個惡魔的盒子,他們甚至找到一個文獻,用了個舊時代的名字,管那叫什麽……叫,潘……什麽的盒子。”齊海生絞盡腦汁地想。

羅衡沉聲道:“潘多拉的盒子。意思是災禍之源。”

“不錯!就是這個!”齊海生嘆氣道,“看來你也不像你所說的那麽……呃,一無所知?”

羅衡微笑道:“這可不是一回事。”

“随便啦,這種事不是我這種人能懂的。”齊海生看了他一會兒,沒多久就放棄繼續探究下去的想法,“反正,他們覺得尋找過去是個不可思議的事,要那真是什麽頂天美好的東西,怎麽會變成現在這樣呢?反正他們不打算讓那種毀滅的文明再回來,以免再降下天罰之類的東西。”

羅衡琢磨一會兒,神色古怪:“這倒是……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猜也是。”

羅衡問:“所以,他們為了不讓別人去找那些東西,選擇自己先去找?”

“差不多吧。”齊海生聳聳肩,“倒不是說我對那些玩意多尊重,為了取暖吃飯,我也燒過書籍啊圖畫啊之類的東西,可是我不以放火跟毀滅為樂。那群人……我猜他們就只是喜歡破壞而已,說得倒是好聽——他們不希望人類再回頭看了,倒還真騙了不少人。”

如果只聽這個名字的話,羅衡本以為它會代表一些更美好的東西,沒想到實際情況會是這樣。

這種人……在文明時代也曾出現過,在這樣的混亂世道只會更猖獗。

羅衡沉默片刻,又問:“那另一派的呢?”

齊海生大大咧咧地說:“至于另外一部分人,我也說不好,他們很想回到過去,從那些遺跡裏,墳墓裏,豔羨過去的死人,他們倒是想把自己拉回去。大概是這麽回事吧,不過要我來說,這兩波全是瘋子。”

“怎麽說?”羅衡反問。

齊海生嗤笑道:“不管願不願意,不管發生了什麽,輝煌也好,苦難也好,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的意思是,人總得活在現實裏,看看自己的身邊,這些才是真實的。”

這句話由任何人,甚至是羅衡最先接觸的狄亞來講都會顯得諷刺,可齊海生不同,他的的确确地活在當下。

并不是只為了活着而活着。

羅衡陷入長久的沉默,好半晌才說:“你是個哲人。齊先生。”

“哲人?”齊海生神情複雜,“什麽意思?指我的話跟蟲子一樣嗎?會蜇人?”

羅衡啞然失笑:“不,當然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是個富有智慧的人。”

“是嗎?”齊海生忍不住沾沾自喜起來,“富有智慧的人?真的?你真的這麽看我?”

不管那個詞是不是真的是這個意思。伊諾拉晃着自己的酒杯,忍住從肚腹裏擴散的笑意跟酒精帶來的暖意:這會兒的齊海生顯然跟富有智慧這四個字完全沒關系。

然而羅衡抿了一口酒,給予肯定:“是的。”

酒精并不多,羅衡并沒有感到放松,嘗到更多的是苦澀。

閑聊到此徹底結束,齊海生望着陷入深思的羅衡跟打一開始就有點魂不守舍的狄亞,于是試圖跟伊諾拉搭話:“好吧,你的兩個同伴看來有點智慧的問題要思考。怎麽說,美女,你也有什麽需要我一并解答的問題嗎?來一場頭腦風暴?”

他有點洋洋得意。

“我倒是很想找出那麽一個來。”伊諾拉舔了下嘴唇,“不過我的問題要簡單得多,還有嗎?”

她舉起酒杯。

“當然……”齊海生露出一個肉痛的假笑,“沒有!”

在黃昏逼近之前,羅衡給他們的地圖畫出大概的範圍,狄亞在這點上倒是沒走神,他補充幾個标志物跟細節,為車隊盡可能注明危險。

三人離開時,摩托車上果然已經裝好兩面鏡子,雖然是靠繩子、膠帶、鐵絲、螺絲之類的東西強迫性安裝上去的,不過能用就足夠了。

頭盔少了一個,于是齊海生用三副太陽鏡作為補償。

“你是個好人,齊先生。”羅衡開着車外出前,刻意放慢車速,對着來送行的齊海生說道,“我是個無神論者,可我仍衷心地向所有神明祈求你健康平安,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好好活在當下。”

齊海生呆滞了一下。

羅衡并沒有等回應,說完這句話後就往荒涼的平原上開去。

“哇哦!好好活在當下!這句話真酷!”風裏傳來齊海生拍腿的吃痛聲,他很快大喊起來,追着車子跑了兩步,“你也是個哲人!羅什麽的先生!”

車子逐漸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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