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半妖結:十七
阿武這一生, 過得都很苦,不過陪在曲小荷身邊的這兩年,他過得很甜, 從未有人對他這樣好, 不斷提醒,他們是家人。
沾滿鮮血的手貼着小巷中的牆壁, 青年的腰背弓着,痛苦地喘息,在他的嘴角不斷流出血液,與口水融為一體,流淌了滿襟。
從他有記憶以來, 他就是不受待見的那個,他在青樓長大,生他的女人也不是青樓中多有地位的人, 平日只有端茶送水的份兒,沒什麽姿色。也不知是何時與誰茍合了之後懷了他,即便是吃藥也無用,他還在女人腹中時,就有人說她懷的是妖胎, 果不其然,就是妖胎。
剛生了孩子的女人尚覺得自己得了兒子, 做了母親欣喜, 兩年後越發覺得兒子累贅,哭喊惹惱恩客, 而她也因早早生子沒了姿色,母子二人皆過得痛苦。再後來,這份難忍就落在了他身上了,在別的女人那兒受了氣,這氣總會出在他身上。
直至他能說話,會走路,被青樓中的人差遣,所有人都叫他‘野種’,他們開始學着那女人,對他呼來喝去,拳打腳踢,直至一年,一個修道者路過青樓,見被人從青樓裏丢出來的他,找上了那個女人。
區區二十兩,足夠已經年老色衰的女人贖回自己,于是她欣然點頭,拉着阿武當了一日的慈母,将他平日裏穿破的了衣服縫補了一下,收拾幹淨便給那修道者送過去了。
五六歲的阿武看着修道人的陌生的臉害怕,膽怯地抓着女人的衣擺,那女人扯開他的手道:“讓你走就走,你還當你跟着我能享福呢?我已被你拖累多少年了,你就饒了我吧!”
這一聲喊,女人直接将他推入了另一個牢籠,而他的手上緊緊地抓着女人腰上挂着的便宜穗子,她愛美為了吸引恩客自己在房中編的桃花結,阿武見她做過許多遍。饒是他哭喊,女人也沒回頭,一邊跑開一邊笑,慶幸自己接下來幾十年的自由。
到了陌生人的手中,阿武自是吵鬧,哭喊,然後那人給他吃了一粒藥,塞入口中,如烈火灼喉,頓時讓他痛哭難忍。
後來他知道,那個修道者名字叫駱昂,駱昂沒給他起過名字,與那青樓裏的人一樣,他從來沒将阿武當成人看待過,別人叫他‘野種’,駱昂叫他‘小狗兒’。
他一眼就看出了阿武是個犬妖,并且是半妖,世間妖難尋,一旦成妖,必然有幾百年道行,想遇到難,遇到想要抓到就更難,抓到了能控制住他交出道行壽命便是難上加難。
駱昂一生兩百餘年,一直都是靠着抓鬼煉丹來提升自己的修為和延續壽命,難得碰到個還未長成的半妖,便想着如狗兒一般養在身邊,不讓他餓死,讓他吸天地靈氣長大,等到他成人之際,再奪其妖力,将他壽命悉數吞下,至少可保自己一百年不衰。
于是阿武跟着他,不人不畜地生活着,學會了用石頭布下簡單的陣法,在那人捉到小鬼煉丹,或者是碰到其他的修道者道行不如他,抓起來将其壽命過渡自己時布下的陣法,他都記在心上。
那人養了阿武十年,不,應該說是鎖在身邊十年,他從來都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總是吃這人嘴裏剩下的東西。駱昂啃了不要的骨頭阿武抓來吞下,駱昂吃了丢下的饅頭阿武抓來果腹,駱昂嘗試着從他的身體裏抽出妖力,卻又總覺得可以再等一等,等久了之後,再吞下去就會更補。
直至一日,駱昂碰上了鐘留,兩人一觸即發,駱昂被鐘留纏上,而被駱昂用石頭困在陣法中的阿武趁着這個時間破開陣法,從此逃離了第二個将他困住的牢籠。
他一路奔跑,也不知自己究竟去向何方,只知要去人煙處,他長年跪在駱昂身邊已忘了人究竟該如此走路,雙手雙足着地,滾得滿身都是污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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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有一日,他跟着幾個乞丐到了京都。
餓,但他能忍,困,他不敢睡,他總覺得駱昂就在周圍某處,只要等他稍微松懈下來,就會抓住他,拉回去再不拖沓,直接煉丹。
阿武這十年來什麽也不會,他甚至如同殘廢一般趴在地上縮在角落吃着客棧旁邊泔水桶裏的殘羹剩飯。
他不挪開地方,一直都待在那客棧的旁邊,時間久了就連客棧老板都認得他,他躲開駱昂足足三個月,天氣轉涼,忽降大雪,客棧老板将一件舊了的棉襖丢在了他的身上,還給了他兩個熱饅頭。
阿武還沒來得及穿上棉襖東西就被一旁的乞丐搶了,大家都是在這條街上行乞,偏偏阿武什麽也不懂,人家丢了銅幣在他跟前,他也不知道那東西有何用,他過了十年狗的生活,只知吃喝,不知買賣。
于是他的銅幣總是被其他乞丐拿走,此刻的棉襖與兩個熱饅頭,乞丐們也要搶來過冬,于他們而言,只知客棧旁有個殘廢、傻子,肯定熬不過這個寒冬。
于是他們拽着阿武身上的棉襖,阿武反抗,甚至咬傷了其中一人的手臂,然後十多個乞丐開始對他拳打腳踢,即便棉襖與饅頭已經被他們搶走,他們還不罷休。
“殘廢!還敢咬人!跟狗一樣!”
他想要反抗,卻抽身不得,甚至手骨被人踩斷,他也不發一聲。
然後他便遇到了此生中最大的貴人,一個被穿着華貴的男人抱在懷中的小孩兒,剛滿三歲,才會說話,一頭軟發紮着兩個辮子,身上穿着精致的粉襖,看見十幾個乞丐欺負一個殘疾人,便道:“啊!爹爹,爹爹,可憐!”
抱她的男人是她爹,正是曲昌之子曲谙,亦是戶部侍郎,看見有人鬥毆立刻差下人制止,曲谙抱着說話還不利索的曲小荷走到了阿武跟前,阿武擡頭向上看,一片片雪花落在自己的臉上,冰涼一片,而曲小荷對他露出的笑臉,被他藏在心底,奉若神明。
曲谙是聰明人,看出了他不一般,救了他之後就讓他在府中做事,他只會跪行,不會直行,便要人教他直行,教他如何吃飯,教他穿衣,甚至教他習武,把他留在曲小荷的身邊。
阿武入府一個月,收拾整潔再站在曲小荷跟前時,曲小荷立刻認出了他,問他:“你叫什麽啊?”
當時他已忘了說話,只從嘴裏低低發出類似示弱的犬聲:“啊嗚……”
“阿武啊!”曲小荷晃了晃手中的紅繩道:“奶娘教我編花結,你會嗎?”
他會,他會編桃花結,可曲小荷不會,曲小荷的奶娘也不會,所以他藏着掖着就是不教,他怕教會了曲小荷之後,就再也沒用了,沒用的人都會被丢棄的,他以前就是這樣被青樓裏的女人丢棄的。
可他看扁了曲小荷,兩年多的曲府生活,他逐漸活得像一個人,曲家無人問他的真實來歷,曲谙從不讓他低聲下氣,曲小荷對他越來越依賴,甚至拉着他的手說:“阿武是我的家人啊。”
他用痛苦的十多年,偷來了兩年多最無憂無慮的時光,他一定會保護曲小荷,耗盡這一生一世也要保護她,他記得駱昂施過的法,哪怕耗到最後他灰飛煙滅,也要留住曲小荷的笑臉。
臨近小鎮外圍,只剩下幾座房屋他就能離開人煙,不過他的力氣越來越微弱,鼻子已經完全不能呼吸,只有張嘴喘氣。
他的手指猙獰地繃着,痛苦地在牆上留下了抓痕,阿武用盡最後的力氣沖出小鎮,一路往空曠的田野裏狂奔,他要死得遠一點,再遠一點。
直至走到荷塘旁他雙腿一軟,這一倒地徹底卸力,再也起不來了。
陣法奏效為七七四十九日時,酉時一到,曲小荷的壽命一過,便是陣法自行啓動的時候,他還剩下幾十年的歲月,統統作為壽命過給曲小荷。
只要無人打攪,無人将她挂在脖子上的桃花結解開,這陣法便可成。
兩者生,他一年換一日,但只要換了壽命,他身死形滅,曲小荷便得了幾十年的壽命,未來的日子夏家會待他如親生女兒,她遠離京都,不再回那受難之地,這是最好的辦法。
阿武躺在荷塘旁,大片大片的鮮血從他的口中湧出,先前落地的鮮血此刻全都成了粉色的螢光,如草間螢火蟲般輕飄飄地飛舞。
鎮中巷子裏飛出了粉色螢光,路過的行人瞧見了紛紛稱奇,走在人群中的姜青訴瞧見了衆人圍在巷子周邊,又看見那血液凝成的螢火,知道那是阿武的陣法奏效。
她順着螢火的光芒一路往荷塘方向過去,便見荷花池那邊的草叢裏發出微弱光芒,螢火漂浮在半空中逐漸消散,再也沒能凝聚成一顆寶石。
她看見了阿武,那人躺在地上已是渾身浴血,一張年輕的臉上看不見半點幹淨的地方,阿武還在咳嗽,每一次咳嗽都會帶動一些血水從他口中淌出。
“阿武……”姜青訴見他已經被黑氣纏繞,與先前陣法奏效時大不相同,此時他已毫無半點生機,卻偏偏嘴角挂着笑,露出獠牙,些微猙獰。
“多謝……無常大人、成全。”阿武的聲音從口中吐出,姜青訴怔了怔:“成全?”
堂堂十方殿的黑無常,居然會成全這人間換命的野法子?
“你本可修煉,将來必成大器,為了将死之人,這又何苦……”姜青訴慢慢蹲在他身邊,将他額前淩亂的頭發撥開,看見阿武的眼神逐漸渙散,姜青訴不忍道:“曲家已無一人在世,縱使她活着,也是孤苦一生,悲痛一生。”
“她、她會……她會忘記的……”阿武的笑容扯得越來越大,痛苦也越來越深,姜青訴看見他的四肢逐漸退化成了獸形,崩壞了衣服:“她會快樂的……”
她會忘記一切,忘記曲家,忘記京都,忘記她叫曲小荷,也會忘記一個不過陪在她身旁未到三年的半妖。
姜青訴見他四肢抽搐,心口猛地一疼,于她而言,阿武亦是個孩子,她見他疼得顫抖,拼命昂着脖子抽搐,大口大口的鮮血從口中湧出,然後又突然僵硬,保持了姿勢不動,身體逐漸軟了下來,粉色的螢光驟然消散,一陣涼風從荷塘另一頭吹來,吹過阿武的發絲微微搖擺。
這一陣風,将阿武的魂魄吹離身體,姜青訴慢慢起身,輕嘆一口氣,将頭上的簪子摘下,一指向魂魄,淺灰色的魂魄便如煙一般飛入了她的簪子裏。
她得回去找單邪算賬,問他這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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