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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院中靜谧,天上挂着一輪圓月,明靜皎潔,月華灑落而下,忽地有烏雲翻湧,遮住那方寸月光。徐州城皆是沉寂之時,顧府這方小院的屋子卻依舊閃爍着亮火,時又有女郎人聲嗚咽,抽抽泣泣。從案上到她的妝臺,燭光明滅昏黃,卻也掩不住幹淨的水鏡裏映出的兩人交疊身影。

顧華庭說不清心裏哪來的郁氣,想到她背着他做的這些小手腳心裏就騰得升起一團火。

數日前,他知她病着,聽說入夜還在伺候着顧老爺子,只想着去東院為她解圍。她倒好,竟升起了輕生的念頭,她就厭惡他至此?故那夜他與堂叔下棋,心浮氣躁,專心不了。

還沒有哪個女人能牽亂他的心,這讓他升起些許的惶恐,所以,隔了許久,他都不去見她,也許,過幾日他忘了就好,可後來他便夢見了她,夢見與她歡.好的滋味。等大夢醒來,只剩無盡的寂寥。

他母親的忌日,在勾欄院酒醉後,眼前歌姬舞動,他第一個想起的人卻是她。母親生前,希望他功成名就,兒孫滿堂,可他遭奸人所害,功名沒了,還累得成了京城罪人,仕途無路。

至于兒孫滿堂,更是可笑。他後院養了一堆姬妾,沒有一個是真心待他。就連那個口口聲聲說心悅他的婉秀,貪慕的還不是他所能給的舊日浮華。唯有葉蓉,這個溫柔娴靜的女人,就像是一把刀,剖開他的胸膛,慢慢紮進他的心裏,他卻是如何都不能承認。

做孤魂野鬼慣了,有了那點子情意就像是一把溫柔刀,一不小心就能了斷他的命。所以他只敢借着酒醉的檔口,帶她上了那座小閣樓,也算是了卻他母親的心願,帶他的妻子去閣樓見她。只是,就那一次,以後他都不會再去。

也是那一夜,他才開始慢慢想待她好,誰知卻又等到她的青梅竹馬出現,她還意圖聽從顧南溪的話,逃出顧府。他手裏有顧南溪想要的商路,以它作餌,他這個表面看似風光霁月的堂叔,也不得不低頭。

葉蓉是他的人,誰也別想從他手裏搶走。除非有一天他倦了,厭了,記不起她是誰,才會念在許久的情分,放她出府。否則,便是他死,她也要一起陪着他入地獄。

許久未見,他克制不住,卻又不知為何,拉不下臉面再來親自找她。聽聞她要去伺候那老不死的,所以他起早便去了東院主屋讓他厭惡至極的地方。

見到她又不知滿足,便借着那不知打哪來她的表妹,戲弄她。人是被他戲弄到了,可再看那張淡漠的臉,頓時失了興致。看她還不如看勾欄院裏的花娘,他後院的妾室,至少她們都知道,該如何盡心對他,也不會變着法的想從他身邊逃走。

這女人怎麽就這麽不知好歹!

天亮之時方才結束,葉蓉阖着眼,不再管身側的人,沉沉睡去。

顧華庭起身,穿了扔在案上的衣衫,系好腰帶,又走回到床邊看她。

她睡得不安穩,口中像是在輕聲呢喃,他附耳聽去,聽到她說的是“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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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顧華庭笑出聲,這句話沒別人,定是在罵他無疑了。

翌日天明,曦蕊來過一次,昨日她陪着葉蓉去了正堂,遇到西院六公子,不知道夜裏六公子會不會為難姨娘,她不敢直入,怕擾了屋裏,就在外面輕聲敲門,“姨娘,您醒了嗎?”

往常這時候姨娘都是醒着的,今日聽不到裏面的動靜,曦蕊心下存疑,要再喚一聲,面前的門打開,看到裏面的人果然如她所料。曦蕊定定神,平靜地福身,“公子,奴婢該為姨娘梳妝了。”

顧華庭眼神淡漠攝人,似是被她打攪不悅,冷聲道“她還睡着,晌午再用。”

曦蕊不敢不從,轉身離開,腳步越來越快。直到回了耳房,身後靠着門沿,才呼出一口氣,撫了撫胸口,六公子攝人的眼神讓她倍感恐懼,真不知道姨娘是怎麽受着的。

葉蓉醒時,日頭正中,屋裏悶熱,身上粘膩不舒服。她将将坐起,被子從肩頭滑落,露出一片雪白。

“醒了?”

顧華庭隔着屏風走近,葉蓉慌忙拉過被子蓋在身上,遮住斑斑點點,雙眼警惕地看他,遭到這人無情的嘲笑,“遮什麽遮,你哪塊肉我沒見過?”

“你怎麽還沒走?”葉蓉出聲問他,這一開口,才知道嗓子又幹又啞,像是被烈火灼燒,無比難受。

顧華庭眼睛動了動。順手給她倒了一杯水,坐到床頭也沒讓她接,直接給她喂到嘴邊。葉蓉看向他,睫毛顫顫,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了進去,緩解喉中的幹裂。

他目光垂落,盯在她雪白的肩頭上,逐漸變暗,又盯着她被水漬染得紅潤的唇上,頓覺自己喉嚨也很是幹渴。他似是半真半假道,“我如果走了,誰在這給你喂水?”

葉蓉口中喝水,咕嚕一聲,小聲争辯,“春香,曦蕊也可以的。”

聽此,顧華庭輕嘶一下,不滿意她的回嘴,從她手裏拿走剩下的半杯水,自己對着她的唇印喝了下去。浸潤掉無明中又升起的欲.火。

葉蓉還渴,眼巴巴地看着這個混蛋把她的水喝淨,還對着她晃了晃空的杯子。又想到徐涼白下落不明和他昨夜的胡作非為,多日積壓的情緒轟然而下,心生微惱,賭氣地躺在床裏,被子嚴嚴實實地蒙住頭頂。

顧華庭看她一連貫的動作,摸了摸鼻子,一直以來,她都是乖巧溫順的。看她生氣也是難得。放下手中的空杯,穿過被子沒蓋嚴實的縫隙,慢慢勾到了她身前。

倏的,被子裏面的人露出頭,女郎神情厭倦,眸中含珠,一張通紅的小臉氣呼呼地對着他,“煩請六公子将您的手拿開。”

顧華庭不如她意,調笑道“從哪拿開,你倒是說清楚!”

葉蓉一時不知這人的臉皮怎麽養出來的,厚如城牆,掌下力度加大,她面色一變,撕下平常溫順的外衣,咬着牙沖他喊道“顧華庭。”

“嗯?”顧華庭俯身含住了那片水潤的唇瓣,手下按住她不讓她躲。

葉蓉推也推不動,被他堵着嘴,話也說不出來,心裏一氣,擡手“啪”地一聲就打在了他的側臉上。

顧華庭頓了頓,像是沒覺得疼,力道更大,單膝跪在床上,傾身就壓了下去。葉蓉心下一狠,“啪”又一巴掌打在了他的側臉,這一次是用了全力,他的臉上都出了五個指印。顧華庭終于停下,睜眼看她,眉峰蹙起,面色沉沉,壓下聲,“葉蓉,打一次就夠了。”

這是第一次,他連名帶姓地喚她,隐忍着怒意。

葉蓉對上他那雙迫人的眼,向後縮了縮脖子,還是有點怕他的。她兩個手死死地抓着被子一角,咽了口唾,雙眸瞪圓看他。如一只林中受驚的小鹿。

顧華庭嘴裏不知說了句什麽,從被裏拿出手,霍地站起身,留給她一個背影。

以為他要走了,葉蓉盯着他一動不動。結果他剛走出幾步,轉過身,又回到床邊,他逆着光,看着她發笑,唇角勾起,笑得有些陰沉,“乖蓉兒,等着我下一次來。”

“姨娘,葉姑娘來了。”

日上杆頭,明豔的光透過小窗縫隙進來,終于等到晌午,曦蕊再來叩門。

“進來吧。”

曦蕊打開門,看着屋中的淩亂一時怔愣。姨娘昨日穿的衣衫橫躺在桌案上,緋紅的肚兜在妝臺邊沿搖搖欲墜,硯臺中的黑墨灑了滿地,紫檀爐中熏香掩蓋不住一室暧昧的氣息。走過紅木鑲嵌海棠四條屏,葉蓉阖着眼躺在床上,神色掩不住的疲憊倦怠。

“姨娘…”曦蕊輕輕叫了一聲,心疼地走到床邊,平時的穩重全然不見,手足無措地站着。

葉蓉才從方才的事緩過神,如何都料想不到,她竟然打了顧華庭,還對着他的臉打了兩下。他為人輕狂自傲,又極為自負,沒對她做出更出格的事,一聲不響地離開,反而是她的幸事了。

她擡眼看向曦蕊,小丫頭眼裏的金豆子都快滿了,為安撫她,嘴角無所謂地笑了一下,“我沒事,別哭了。”

她這麽一說,曦蕊眼裏的淚登時落了下來。

“扶我起來。”顧華庭折騰她一夜,像被車輪碾過一樣,全身都疼。她所剩的力氣,全部都用在顧華庭的臉上,雙腿酸軟,現在想走路都困難。

曦蕊擦幹眼淚,給葉蓉找了件衣裳,服侍她穿好,道“姨娘,安氏母女來了。”

葉蓉聲發啞,語速放慢,“跟她們說我風寒加重,讓她們明日再來。”

她頓住,臉色淡了下,又道“讓春香煎一副藥送過來。”

煎什麽藥,曦蕊再清楚不過。

屋中一靜,過了一會兒,曦蕊才應聲,“是。”随後先退出去招呼外面的兩人,交代春香去了。

葉蓉剛剛落地,腿下一軟,幸虧及時抓住床幔才沒摔在地上。

曦蕊送走安氏母女,讓春香去燒水煎藥,自己匆匆回來服侍姨娘。

月牙門外,墨紫身影疾疾而過,如一陣急促的風,讓人抓不住影兒。

顧華庭心裏憋悶。

第一個巴掌他可以當做情趣樂子,沒放在心上。這女人向來溫順,還沒對他發過大火,這一巴掌打出了顧華庭心裏的野性,甚至讓他有點興奮。當第二個巴掌,她用盡全力再落下來時,顧華庭沒了那份耐心,他一向驕矜,還沒有誰敢這麽下他面子,真是不知好歹。這就是對他,換了徐涼白,他就不信,這女人還下得去手!

一怒之下,他原想着轉身就走,又不想讓她過的舒心,是以,他沉着臉,對她說出那一句話,等他下一次來。

崔禹在月牙門外守了一夜,等到晌午見公子終于出來了,他忙跟上前。

等走近,崔禹才發覺出公子面色不對,側臉上微微泛紅,眼睫如鋼針根根直立,動了怒氣,像是被什麽打過似的。

崔禹不敢亂看,收回目光,在腹中滾過幾番才開口,“公子,這時候小廚房該做好午飯了,您看您是先去吃飯,還是…”崔禹想接着說,還是去勾欄院,畢竟這幾日公子都是宿在勾欄院,到昨日才回來。

顧華庭停住身,幽幽地看着他,這眼神讓崔禹莫名地發怵。他狠狠踢了崔禹一腳,“吃什麽吃,整日就知道吃。”一巴掌拍在崔禹頭上,他平日習武,下手重,崔禹連忙捂住頭,直呼,“小的錯了,您饒了小的吧。”

顧華庭被那女人氣都氣飽了,那還有心思吃飯。又擡手打了崔禹兩下,方覺解氣,舒心地走了。

崔禹有冤出不出口,更是斷定,公子是和十姨娘吵架了,不過十姨娘那麽溫婉的一個人,公子脾氣又這麽臭,定是公子的錯。

顧華庭沒用午飯,去了西院劈開的演武場,脫了外衫,也不嫌陰着的天冷,赤膊擡手打木樁。

因常年習武,顧華庭不似那些纨绔子弟細白消瘦,反而寬肩窄腰,養出一身麥色皮膚,汗水順着肌理緊致的紋路慢慢流進了收束的腰間。

打了兩個時辰,顧華庭最後擡腳璇踢木樁,木樁斷裂,随之他也躺在了高臺上。

呼吸粗重,眉間汗珠更增欲色。發洩兩個時辰,可他胸膛裏這口濁氣是如何都吐不出去。

他攥起拳,狠狠捶在了地上。

打發走安氏母女,春香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湯藥進來。葉蓉捏着鼻子喝了,放下藥碗,又順下一杯溫水,才略微除掉口中的澀意。

安氏母女來者不善,她自然知道。

葉佩雯的心思葉蓉看不出來,但昨日看着安氏的态度,似是要讨好顧華庭。這也難怪,人之常情,葉蓉不覺有異。

她求劉氏留下人,一來是她終究不忍割舍親情,也不想安氏母女像當初的自己一樣,在街頭搖尾乞憐。二來就是因為葉佩雯和她那張異常相像的臉。安氏定是有意于顧華庭,若是葉佩雯也有意,葉蓉或許可以想法子幫幫她。

葉蓉喝過藥,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斜斜的日光落在她身上,女郎黑發,長睫,紅唇,粉面,浸着光,美豔逼人,偏是那柳葉眉彎彎,又給她增添上小鳥依人的溫柔,粉衫避體,勾勒出玲珑的身段。

東面的小窗悄然打開,外面輕聲落下一人。顧華庭走近前,看着熟睡的人眉頭緊皺,惹他亂了一日心神的人,竟見在屋裏睡得這般酣甜,心陡然生出愠意。她右臂壓着大半的衣裳,胸前的布料收緊,一團豐韻掩蓋不住。受了他大半年,那處多少看着比剛來時長大不少。

女郎露出的身形姣好,顧華庭看得口舌幹燥,擡手欲落在她胸前鼓起的一團,至半空,又停了下來。

一見到她,就好像被人下了降頭,慣有的自制盡數消散。顧華庭煩躁這種感覺,收回伸出的手,卻又不甘心,隔着那粉衫不輕不重地揉了一把。

葉蓉困極,睡得又沉,嘟囔一聲翻過身,并未發現。

小窗半開着,屋內熏香袅袅,再無人影。

葉佩雯見不到表姐也沒閑着,在屋內繡起了羅帕,是兩朵并蒂蓮,用江南有名的蜀繡,葉佩雯女紅好,繡得栩栩如生,蝴蝶都忍不住落在上面一品芳澤。

安氏見了,笑着鼓勵她,“六公子見到你親自繡的帕子,定然歡喜。”

葉蓉雖是顧府東院的姨娘,但因她不喜人多,借機把多的人都打發掉,就剩下春香和曦蕊,故此人才會少。雲芷院卻因着要服侍兩個人,又不過是兩個來打秋風的外人,劉氏就給了四個婢女。

安氏從前在府上是主母,自然前呼後擁,如今日子一下子清減起來,難免不滿。葉佩雯勸她,“母親,咱們現在落魄,哪有那麽多講究。”

安氏才作罷。

初初來顧府,沒見到葉蓉,第二日掐着時辰,安氏帶着葉佩雯早早來了。

葉蓉身子還疼,但比昨日要好上許多,至少不會被人看出馬腳。

在前廳接待,春香上好茶水,安氏喝了一口,不免有幾分嫌棄,“顧府是故意苛待蓉兒不成,竟然給你這種沉下來的茶葉!”

葉佩雯攔住安氏,讓她少說兩句,轉而對葉蓉笑道“表姐別見怪,母親性子直,向來這樣。”

葉蓉搖搖頭,就着那盞茶水喝了,“嬸嬸是長輩,我怎敢見怪。顧府家大,不會在這種芝麻大的小事上刁難妾室,更何況老夫人和善,何時沒難過人?”

“至于這茶水…”葉蓉砰地放下茶盞,面色一變,對着身後兩個丫頭道,“真是胡鬧,讓你們接待嬸嬸要拿出上好的茶葉,怎麽把我平常喝的拿出來了?”

春香快步上前認錯,“都是奴婢的錯,是奴婢找錯了,才把您平常喝的茶葉拿出來。”

“有錯當罰,去外面掌嘴。”葉蓉聲音加重,微厲道。

“是。”春香垂頭委屈地出門,随後,院裏想起一陣清脆的巴掌聲和哭喊聲。

這場面吓傻了安氏,她怎麽也想不出,這個外表溫順的侄女,發起潑來比自己還狠。

葉佩雯面上尴尬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她幹笑道“表姐其實不必如此,一盞茶而已。”

葉蓉眉現愁霧,兀自嘆口氣,“表妹有所不知,這茶葉是沉了多年,自我入顧府一直喝着,為的就是提醒自己,不過是主家的一房妾室,毫無地位可言,主家讓你死,你就得死,哪還敢有那麽多要求!”

話落,葉蓉再次嘆口氣,幽幽地喝下溫熱的茶水,入口雖甘,回味卻帶着甜意。

這下,輪到安氏母女說不出話了。她再傻也明白,葉蓉這是在提點自己,不過就是外面來打秋風的,還想着要這要那,小心惹得主家不高興,把她趕出去。

剩下只葉蓉一人在說,安氏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着,坐了不一會兒,匆匆走了。

春香從門外進來,臉上哪有被打的痕跡。

“姨娘,你看我裝得像不像?眼淚都出來了!”春香為不惹人懷疑,退出門時,下死手掐自己的大腿,真的疼哭了。

曦蕊拎着被打的豬肉進來,葉蓉看着肥嫩的肉皮,笑了笑,“行了,春香丫頭功不可沒,今晚就把這肉賞你吧!”

春香笑着福神,“多謝姨娘。”

鄉下丫頭,吃糠咽菜,何時見過油星,自跟着姨娘之後,日子是越來越好了。

葉蓉不是沒看出安氏的心思,這一番打壓,也希望她能認清現實,葉家不比從前,她也不是葉家的夫人。

這事葉蓉沒瞞着,更何況春香叫得那麽大聲,路過的下人也該聽到,傳到主屋劉氏耳朵裏,三姨娘正和劉氏說這事。

三姨娘不禁贊嘆,“十妹妹可真是聰明,平常不言不語,倒瞧不出她這股機靈勁。安氏母女的事我也聽說了,真不明白,這種親戚,十妹妹為什麽還要求着您把她留下來。”

劉氏信佛,手上拿着一串菩提珠碾磨上面的珠子,“她自有她的打算。”

劉氏那夜和她說的話,她像是沒放在心上,劉氏看不出她聽懂沒有,今日事一過,她就知道,看來那夜她是在扮愚,她一心想要收留安氏母女,劉氏怕的就是她和自己的想法一樣,想讨好西院。

東院山河日下,雖有顧南溪在,但就憑他常年在外,這次匆匆離開顧府也看得出來。因早年的事,他終究是不頂用的。西院的顧華庭正直盛年,顧家早晚要落到他一人之手。屆時那時,讨好他,依附他才是萬全之策。

可劉氏能猜中前頭,卻猜不中葉蓉真正的心思,她想要的,不是依附顧府,而是離開這,離開這個囚禁自己的牢籠。

三姨娘還在那絮絮叨叨說話,見劉氏每一句應聲,不再說了,起身告退。

出了院門,三姨娘停住腳步,向裏面看了一眼,拿着帕子撫了撫微亂的發鬓,才離開。

“夫人,您一向喜靜,三姨娘素來聒噪,您為何還要耐着性子聽她說話?”鳳芮服侍劉氏更衣道。

劉氏眼睛近日看東西都不甚清明了,她合上眼,享受着黑暗,“我老了,多這些人火氣也無妨。”

安氏那日灰溜溜地回去,發了好大一通氣,葉佩雯嘴上勸着表姐都是為了咱們,但也難免臉上挂不住,這事必定被傳得人盡皆知。

這日天熱,春香在門沿下搭了一張榻,葉蓉躺在上面有房檐遮陽,被日光沐浴,好不舒坦。人發起懶來,就要睡着。

小憩一會兒,醒來剝着蜜橘,春香額頭跑得滿汗,進來便歡快地道“姨娘您猜安氏母女又去做什麽了?”

葉蓉眯着眼,讓她湊近,剝一瓣橘子給她,喂到嘴裏,“做什麽了?”

春香咬出一口汁水,壓低聲音,“奴婢看她們往着月牙門那邊去了。”

葉蓉咀嚼地動作變慢,半支起身子看她,“你看清了?”

“奴婢看得真真切切。”春香答道。

葉蓉從榻上起身,露出一個笑,“表妹一路風塵仆仆到徐州,定是沒有一件得體的新衣裳,等她們回來,把我前幾日新裁的藕荷色夏衫送去,還有一些首飾,撿着亮堂的都送去。”

春香不明白她的用意,可憐那些衣裳首飾,“姨娘,您就這麽都便宜她們了?”

葉蓉道,“安氏是我嬸嬸,雯兒是我表妹,我疼她自然是要的。”

葉佩雯今日一去自然是沒見到顧華庭,顧華庭這幾日都不在府上,前些天他又收到京中來信,南平王近日不會來徐州,要再等上半年。半年之期顧華庭等不及,他要先出徐州一趟。是以,近些日子又在外忙起來。

葉佩雯失望的回去,到屋沒多大一會兒,曦蕊拖着一個托盤進來,上面當着幾件衣裳,和幾樣首飾,“姨娘心疼表姑娘,便讓奴婢給表姑娘送這些東西來,都是新制的。姨娘還說了,她曾和顧六公子身邊的寵妾交好,見那妾室整日都穿着藕荷色的衣裳極美,就自己裁了一件來,還沒上過身,先送到您這,表姑娘身段好,穿上定然好看。”

葉佩雯聽她這麽一說,心上一喜,面上卻是不顯,“表姐所贈,妹妹不敢不收,煩請姑娘替我多謝表姐一聲。”

曦蕊走後,葉佩雯拿起那件藕荷色娟秀海棠紗裙,在妝鏡前,照着自己的肩擺了擺,水裙曼妙清揚,果真美極。

安氏從外面進來,看她這一身衣裳,葉佩雯細說經過,安氏不在意嗤了一聲,但倒底是因為葉蓉一時的懂事,把前幾日的怒火壓了下去。想到正事,在葉佩雯附耳。

葉佩雯臉上漲紅,拒絕,“這不可,母親這…使不得的。”

安氏道“有什麽可不可的,你若不狠心,不舍得,要臉面,日後咱們怎麽過活,我打聽過了,他那幾房妾室容貌都不及你,今夜他在外定會飲酒回來,你若趁這是事成,他定然推脫不掉,日後咱們就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何苦再受那丫頭的氣!”

被她再三勸說,葉佩雯終于含羞帶怯地點了點頭。

顧華庭深夜回府,正如安氏所說,飲了不少酒,他揮開撫過來的崔禹,讓他下去,定定神,才穩下步子回房。

打開門,屋內飄過來一股淡淡的幽香,繞過絲竹流蘇九曲屏風,顧華庭也沒掌燈,脫下鞋履,就上了床榻。

旁邊似是有一人,醉意散去,他倏的睜開眼,借着月色,看到那張芙蓉面,興致上來,顧華庭翻身壓在那人身上,雙手纏上她的腰身,心底愉悅道,“你怎麽跑這來了?”

葉佩雯羞澀地垂下頭回他,“我心悅公子,想做公子的人。”

聽到陌生的聲音,顧華庭陡然酒醒,先是一怔,随後翻身下地,冷漠迫人,先聲道“怎麽是你?”也不等人回應,随後從齒縫裏擠出一個字“滾。”

葉佩雯又羞又臊,來不及想他為何轉變這般大,只知道自己厚着臉皮爬他的床,卻遭到他的嫌棄,可事到如今,再沒辦法,她吞下出來的淚水,“公子,你前幾日你親口說的,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的。”

顧華庭眉心一跳,眼睛嫌惡地看她,已是不耐至極,“你既然不想走,我現在就讓人進來把你扔出去。我顧華庭從來都不會憐香惜玉。”

這話吓到了葉佩雯,她猛地抖一下,吓得花容失色,連滾帶爬地出了屋門,鞋子都沒顧得上穿,頭也不回地出了闕和園。

顧華庭靠坐在太師椅上,按着眉心,方才他還以為床上的人會是她的,可笑的是,他竟然還很期待,甚至愉悅。看來真應該離開些日子,把這女人的事想想清楚才好。

這次行程沒上一次的匆忙,崔禹前前後後忙了三日,終于打點好,在門前的馬車便搭上一個木墩,顧華庭踩着木墩上了馬車。

這三日,他都沒再去找葉蓉。

西院的動靜鬧得不小,葉蓉早早知道,春香再三打聽,知道這事是定下了。

自那夜被顧華庭趕出闕和院,葉佩雯悶在院裏一直都沒出去過。

安氏在一旁開導,葉佩雯哭道,“母親,都怨你,害女兒平白丢了這麽大的人,日後,女兒還怎麽再這府裏擡得起頭啊!六公子他分明是嫌棄女兒。”

安氏道“是母親的錯,那夜黑,母親給你守着,沒人會發現的!再者說,你也說了,顧六公子那夜醉酒,興許是把你瞧成別人,或者是憐惜你未出嫁,才不碰你的。”

葉佩雯道“他哪裏會把我看成別人!”說到這,葉佩雯語塞頓住,她清楚地聽到,顧華庭起先壓在她身上時,說得是“你怎麽來了。”所以,他是想着有人會來,但不是她,府中能有誰和她長的相像?唯有她那個遠房的表姐葉蓉。

葉佩雯像是發現什麽驚天秘密一般,一臉錯愕,怪不得,她總覺得顧華庭和葉蓉之間像是有着什麽,她的感覺沒錯。

安氏見她不哭了,反而一臉怔仲,她道,“雯兒?”

葉佩雯拿帕子胡亂擦掉臉上的淚痕,道“母親,我出去一趟。”

來芳華院的路上,葉佩雯越想越覺得對,表姐怎麽會無緣無故和西院六姨娘交好,她還打聽到西院六姨娘不知因何得罪顧華庭早就被賣到勾欄院。表姐為人淡漠,又怎會好心收留她,還給她那麽多衣裳首飾,雖然猜不出她的意欲,但定然和顧華庭有關。

葉佩雯滿懷心事地到芳華院,曦蕊先迎上來,“姨娘說您今日會來,叫奴婢在這等您,果真沒錯。”

葉佩雯狐疑,“表姐知道我今日會來?”

曦蕊點頭,“姨娘在屋裏等您許久了。”

葉佩雯比來時困惑更甚,進了屋,“表姐,雯兒來了。”

葉蓉招呼着讓她坐,又倒了一盞茶水,和幾日前的苦澀不同,這次味道甚好,清香撲鼻,入口甘甜無比。

“雯兒聰慧,想必應該都猜到了。”葉蓉開門見山先道。

葉佩雯不明白她的意思,“表姐指的是哪件事?”

葉蓉頭痛地扶額,“此事事關咱們葉家清白,還請妹妹保密。”

“表姐請說。”

葉蓉又似是為難開口,“實不相瞞,西院的顧六公子是個花花公子,且愛慕我已久,一心要把我搶去做他的妾室,有幸得夫人庇護,方才無事。”

“這事,夫人也知道?”葉佩雯有問道。

“我本是嫁給顧老太爺沖喜,哪能從了顧六公子,這豈不是冒天下大不韪。是以我對他虛以委蛇,又故意接近他的姨娘,有夫人做靠山,才得以保全自身。”

“幸而…”葉蓉眼睛一亮,“幸而妹妹你來了,我看得出來,顧六公子對你與對旁人不同,他至今無妻室,你定會做他的妻子。”

葉佩雯被她說得耳熱,又帶着點驕傲。來時,她還想着,她看出來葉蓉和顧華庭之間不幹淨,想借用這件事加以威脅,讓後讓她幫自己,現在來看,是不用了。

葉蓉說完話,細細喝茶,慢慢觀察她的神色。見她眉宇一點一點舒展。适時放下茶。

葉佩雯道“表姐讓我如何做?”

葉蓉笑了笑,“我身若浮萍,不過仗着一張臉入了顧六公子的眼,在這顧府裏無依無靠,若是一走了之,顧六公子不免遺憾,是以定會對妹妹另眼相看,可是這要走談何容易。”

葉佩雯聽她一言,道“我來時,聽說徐州城不久後就到了水泗節,去水中祈福,屆時表姐可裝作落水,妹妹可給表姐遮掩一二。”

暮晚,葉蓉留她吃飯後再回去,這幾日兩人親親熱熱,時常來往,倒真像是一對親姐妹。

夜裏,葉蓉伏案,拿出一張細紙條,墨跡在上面揮灑,寫了幾個字,把紙條卷成桶,用線紮起來。

翌日,葉蓉把紙條交給春香,“把這張紙送出城,水泗節那天送回來,尋個機會,讓臉生的人給主屋的鳳芮。”

春香不解,按着葉蓉的吩咐做了。

顧華庭哪會那麽輕易把她的賣身契放在劉氏那,這種東西定是鳳芮收着,以便兩邊尋找。她仿照顧華庭的字跡寫了這個字條,讓鳳芮親自把賣身契送過來,不論她如何想,都要照着主子的吩咐做。

葉蓉現在很是期待水泗節那日,她終于能離開這裏。葉佩雯既然喜歡金錢地位,留她在這也好。顧華庭看到她這張臉也能稍有慰籍,說不定真能納她為妾,畢竟他也曾跟自己提過。有安氏在一旁,葉佩雯也不會受欺負。她想讓她幫,你情我願,她便幫,只是日後的日子,她終究還是希望她能好的。希望顧華庭能夠對她好點。

想着這些事,葉蓉閉上眼,慢慢睡過去。

半月後,徐州水泗節

顧府東院姨娘一行,乘上府門前的馬車,浩浩蕩蕩去了攬月湖。

攬月湖水寬廣,位于徐州城中央,煙波浩渺,波光粼粼,湖面平靜,少有漣漪。正值月色朦胧時分,來往行人屢屢不絕,手中各捧着一盞蓮花燈,放到湖裏,以求心中所願。點點燈光如星,飄蕩在湖面之上。飄飄悠悠,不知去了何處。

顧府來的都是女眷,不好在人前露面,劉氏兩邊姨娘扶着,帶着一行人去僻靜的地方放燈。

葉佩雯和葉蓉跟在後面,葉蓉吩咐後面的下人,“去照顧着老夫人,我這用不了這麽多人。”

仆從散去,不多時,三兩的人落在後面,人潮擁擠,淹沒于人海之中。

等走遠,到了少有人跡的地方。下人放了一個木墩,三姨娘扶着劉氏坐下,“您先歇着,放燈祈福的事交給我們姐妹來。”

後面的人七嘴八舌的舌的應和,許久未出府,一片歡聲,叽叽喳喳,如黃鹂入谷。不知誰突然說了句,“怎麽不見老十人呢?”

衆人這才發現,葉蓉不見了。

“伺候十姨娘的人呢?”三姨娘高聲。

被葉蓉打發過來的下人走上前道“十姨娘讓奴婢過來伺候老夫人,許是還在後面沒跟過來。”

三姨娘勸慰劉氏道“十妹妹有心,把人都給您了。”又對那奴婢道“快去找找她,十妹妹怕水,這湖這麽大,掉下去可怎好?”

她這話剛落,有下人跑過來,“不好了,十姨娘落水了。”

三姨娘側眼看了看微有怒容的劉氏,面色一僵,暗咬舌頭,怎麽就這麽巧讓她說中。

還是六姨娘揚了聲,對着下人急道“十姨娘落水,還不快去找!”

顧華庭離開徐州已過半月,北上去了雍城,聽聞南平王就是在這裏落腳,待了半月。

馬匹行了一日,顧華庭下馬車,在客棧稍歇。沐浴後,身上松散地穿着中衣出來,坐在床榻上随手翻書。

目光所及之處,卻是一個字都沒看進去。這半月離開徐州,一是他想來尋南平王,二也有有意避開她的意思。他極不喜歡一顆心挂在別人身上的感覺,總惦念那個女人,反而讓他頗為無措,他本不該這樣,孤身一人,坐擁金錢地位,風流快活才是他的本意。更何況,他于誰有心,便是在別人手裏多了一個弱點,一個致命的把柄。

而殺她,自己又幾次三番的舍不得,不殺她,卻是對她又癡迷眷戀,又驚懼煩躁,幾番交錯,還是先避一避,或許時間久,就忘了。

精力再次回到手中的這本《夢溪雜記》之中。

“公子。”崔禹在外叩門,顧華庭不悅皺眉,他記得他吩咐過,沒什麽事不要來打擾他。

修改了一下,不影響閱讀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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