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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今天回來吃飯嗎，我做了排骨炖湯。”

發出去的信息已經過了三個小時，沒有回複。

林雲不意外，前面幾條也一直是她單方面的信息，前幾年她還會向他訴說路邊見到的花花草草，圖書館裏偶然翻閱的閑書，很難讓認識她的人相信這樣一位好像永遠冷靜沉着的女生沉入愛情也會有這樣絮絮叨叨的時候。起初嚴景陽還會有一些回複，“嗯”“好的”，大概率類似于這樣的簡短的回應。後來大概就是默示的已閱了。

他們都不是多言的人，林雲此前也沒有談過戀愛，她不知道其他的情侶是不是也像他們一樣，平淡地激不起半點水花，到底慢慢地信息少發了，除了偶爾擔心他的胃為他熬一些湯，忍不住會提醒他。

其實又何必呢，明知道不會收到回複的不是嗎。她工作也很忙，手邊也總有忙不完的工作，今晚還要加班，不自覺嘆了一口氣，草草吃完飯，打開郵箱，又是成堆的郵件，先按事件緊急分門別類，一一回複備注，然後打開D盤裏的序時賬，整理數據，深夜寂靜，繁雜的信息也變得有條理，待處理完了幾張報表，伸了個懶腰，才發現已經12點多了。

嚴景陽今天又不回來。

喜歡他是她整個枯燥無味的少女時代為數不多的亮色。她從來沒有奢想過得到回應，只想這個秘密在心底悄悄地發芽開花然後腐爛在土裏。

可是她想，她是幸運的，不是嗎。

他也喜歡她，他向她告白了。

既然愛情已來臨，她允許自己勇敢，為什麽不接受呢，這是多麽幸運的事啊，她沒有猶豫地接受了，他們已經在一起五年了啊。

每次看到得不到回複的消息，林雲有的時候也會懷疑，他真的喜歡自己嗎？為什麽她好像體會不到愛意。

可是告白的是他啊，他已經先走了一步，接下來的九十九步她多走一些又何妨呢。

他很少有應酬，應酬喝醉了也基本回自己家住。那天他來的時候她是意外的，她還在加班工作，項目上的事情總是處理不完，但他實在太粘人了，和平日裏沉肅的他一點也不一樣，有一點孩子氣的可愛。

她有點受不了地安撫他，讓他在沙發上躺好，喂他喝水，但他一點也不聽話，水灑地到處都是。大概是覺得不舒服，他一手扯着領帶，頭卻往林雲身上靠，一頭毛茸茸的頭發蹭的林雲直癢。只能幫他解領帶換家居服，口袋裏的手機滑落出來，屏幕亮着，上面有一條未讀的短信：今天和你李伯伯家的女兒談得怎麽樣，合适嗎。

她突然覺得有點冷。

她自己沒有家人，她不知道如果她還有親人尚在，一段已經同居的談了五年的戀愛會不會告知家裏人。

她想，會的吧。

還是把手機放回了口袋，明天等他清醒了再問他吧。

挺直的鼻梁，薄唇，眼尾微微上挑，不笑的時候看起來薄情的很，一笑整個世界都明亮了起來。她輕輕撫摸着他的眉眼，真是優越的五官。難怪從少年時代就迷惑了這麽多人。也迷惑了她。

可惜後面兩天她都沒有見到嚴景陽。

林雲收拾東西的時候，嚴景陽沉着臉，垂着眼，就坐在沙發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看起來比平日裏更加沉肅。

林雲已經習慣了，她總是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以前以為是性格使然，她也沒有多在意，只想和他一起好好地生活，就像家人一樣，畢竟她已經沒有家人了。

直到昨天晚上，她接到了今天臨時出差的電話，做審計工作出差是常态，她也已經習慣。公寓是她畢業以後攢錢付的首付，現在還在還貸，嚴景陽搬過來是她邀請的，本來以為他不會同意，沒想到他答應了，只是看到桌子上嚴景陽落下的鑰匙，他又忘帶了，只好給他送過去。

“你們在一起都快五年了，還真打算就這麽耗下去”

聲音很熟悉，她知道這是嚴景陽的好友程瑞在說話，她們三個都是高中同班同學，程瑞和嚴景陽還要更熟一些，他們從小一個大院裏長大，她一直知道他們關系很好。

她沒有聽到嚴景陽的回話，他話總是這麽少。

“何嘉佳要回國了，大提琴演奏會的邀請函一定早就給你了吧，連我都收到了。我說，林雲知道你和何嘉佳的事嗎，你打算一直瞞着嗎”

“還不是時候。”

“林雲的家境、學歷、工作，實在太普通了，你們根本不合适，還是你和何嘉佳郎才女貌……”

林雲放下了敲門的手，原來他的朋友是這樣看待自己的嗎，那他呢？她躲在虛掩的門後，忽然從心底蔓延出一股悲哀，向來挺直的脊背經不住有些松垮，但她忍住了，用力站挺着。

“如果林雲知道其實你當年想要告白的是何嘉佳，也不知道會……”

“你先別多嘴。”

林雲又不是傻到聽不懂話，當年以普本的出身過五關斬六将進入四大事務所，又一路晉升速度遠超同級，可這次她好像所有的話都聽得明白，卻又無法理解

她掩住了嘴，避免發出震驚的聲音，她想問嚴景陽要解釋，她躲在那裏，像見不得光的老鼠，她不喜歡，她不喜歡躲在角落裏的自己，她不喜歡偷聽的自己。

她聽不下去了，她需要冷靜。

坐在出租車上的時候，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麽下樓的。

“師傅，多繞幾圈”

何嘉佳，她知道她，她們還一度是好友，整個十三中又有誰不知道何嘉佳的呢，剛入學就是出了名的漂亮，站在那裏，像高山上的雪花，就連她這樣始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的人，也不只一次聽過班裏同學關于何嘉佳的竊竊私語。

那是一個萬衆矚目注定要被贊美圍繞的女孩，自信而又光芒萬丈。她也曾經為之矚目。

他們确實很相配，她也不得不承認。

這一路走來，她不是輕易懷疑自己的人，但現在卻又前所未有的不自信，她知道不是她的錯。

她需要嚴景陽一個解釋。

回到公寓的時候已經深夜12點多，嚴景陽還沒回來，她突然不想等了，她覺得有些累。

整個晚上斷斷續續迷迷糊糊地做着稀碎的夢，一會夢到高中他們都還小的時候，一會又到了大學，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她覺得頭疼欲裂。

淩晨5點她就醒了。

窗外的微光透進來，有些涼。她起身，打開浴室的燈，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因為經常加班熬夜變暗淡的皮膚、黑眼圈，瘦小的身體，她不是一個注重外貌的人，也鮮有時間打扮，現在卻忍不住細細打量自己，她是上午十點的飛機，要出差一個禮拜。

昨天晚上回來太晚，沒有來得及理行李，雖然以她現在的習慣，這不過是半個小時就解決的事情，但今天難得她不想再多睡，只想找點事情做。

順便把嚴景陽的東西也理了。

她開始不期待他的解釋，好像有一種下意識的意料之中，或者是這段感情本身就已經令她感覺到一些疲憊，只是昨晚那種疲倦讓她感覺到一種尖銳的持續的疼痛。

“我昨晚去公司給你送鑰匙，你的東西已經理好，我會寄到公司，如果還有什麽要談的，等我一個禮拜以後出差回來。”

發完消息的時候，她忽然覺得松了一口氣。

這段關系已經有了秘密，她不想再為它增加重擔。

隐瞞和在一段關系裏委屈本不是她慣做的事情。

她希望他們的關系自始至終都盡可能敞蕩光明，盡管它已經有龃龉。

六點門鈴響的時候，她還在理東西。

嚴景陽比林雲想象中來得早得多。她開門的時候，他面無表情的站着，眼神有一些兇猛，一手撐在門上，手上的青筋凸起，一言不發地進來，步伐有些急。

然後他就坐在沙發上，看着林雲整理東西。

“這是你的東西，我十點的飛機，如果有什麽要談的，等我回來再說吧”

嚴景陽猛地擡起了頭，林雲有一瞬間被震懾住，好像自己是出軌要去找奸夫的混蛋，但事實上呢，林雲忽然間覺得有些可笑。

她想她是有資格生氣的，是啊為什麽不生氣呢。不過是希望這段關系有一個體面的結束，畢竟它大概率真的伴随着一段不體面的開始，她不是不希望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她很少露出這樣的笑容，有點輕蔑有點自嘲又好像有點生氣。

到候機廳的時候，下屬已經在等着了。

“Lisa，快登機了”

“好，這個項目的TT表我放在了D盤裏，你們查收一下，按照TT上分配任務，到現場以後先按各科目把底稿做了，disclosure我們之後再說。”

下屬已經習慣了Lisa的作風和工作節奏。

登機以後，林雲打開電腦，這是她多年的習慣，她從來刻苦和努力，在這家遍地是985的事務所裏，她能夠令人心服口服地晉升如此之快，和她素來的勤奮密切相關。

一年的時間考出cpa全科，兩年拿到注冊會計師證書。這令許多同級以及領導再不質疑這位本科背景僅為普通一本的女孩。事實證明，在她手上的過的項目确實靠譜的讓人放心。

然而盡管升職很快，也付出了相比同級遠多得多的心血，但普本的背景确實讓林雲多走了許多彎路，跳槽也受限更多。林雲從不以這段背景為恥，但如果有機會重來……

林雲笑了，捏了捏眉心，真是被嚴景陽搞混了頭腦。

在這段關系裏，消磨的不只有她的愛情，還有她的自尊。

密密麻麻的數字難得進不了林雲的腦袋，她很少有這麽不專注的時候，這麽沒有效率的加班不如放松一下，林雲閉上了眼睛，迷迷糊糊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