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六

拂曉的第一縷陽光從雪峰之間探了出來,璀璨的金光照在雪山頂上,映得一片金光閃爍。那金光在雪峰的折射下,向四周漾開,映在這一片比鮮血還紅的彼岸花海上,無比燦爛。

沐朝顏垂眸,望着跪在花海間滿目真誠望着自己的少女,混亂的識海捕捉到了一點細碎的記憶。

不知道是誰,不知道是何年月,也不知道是哪個地方,似乎也有這麽一個人和她說過:“若我是個人,我也自當和道君這般一人一劍,與天地争鬥,不死不休。”

“哪怕是個妖獸,我也願意争上一争。”

“只是很可惜,我連個妖獸都不是。”

沐朝顏怔忪了片刻,好一會才開口,對空青說:“我不收弟子,也不缺弟子。”

“但……我缺一個爐鼎。”

沐朝顏頓了頓,猶豫了片刻才繼續說:“你願意做我的爐鼎嗎?作為交換,我可以教你修煉。”

這是空青意料之外的回答,空青猛地擡頭,一臉驚訝地看着沐朝顏:“爐鼎的意思是,要一直和你做那樣的事情嗎?”

沐朝顏頓了頓,斟酌了片刻才回答:“并不是……合歡宗的修士,大多是花人。花人體質特殊,經脈與紫府與大多修士不同,但她們吸收靈氣的速度是其他修士的上千倍,若是經過特殊的功法修煉,花人強健身體之後,便可以将體內的靈氣導出來……”

“在修真界中,以靈氣鍛造靈寶材料與各類靈丹的藥材,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花人體質卓越,一般花人的身軀都比金丹修士還要強悍,所以可以接受高強度的鍛造……”

“如今合歡宗是以煉器煉丹為主,你要是想修煉的話,則需要加倍刻苦。而且要是作我的爐鼎……修煉會比其他花人更加艱辛。”

沐朝顏話音剛落,空青便立馬說道:“我願意!”

空青仰頭,一臉興奮地望着沐朝顏,十分激動地說:“我不怕苦,我只怕我在這世間白來一遭。”

“如果上天讓我生來就要成為爐鼎,成為別人修煉的工具,那麽我便要去抗争這不公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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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看南洲深處的無盡深淵,看東洲盡頭的歸墟之海,看西洲金沙上空的海市蜃樓,東洲的仙人之島……我要去好多好多的地方,吃好多好多的東西,要仗劍走天涯!”

沐朝顏垂眸望着跪在身前的小花人,心念微動,一種莫名的情緒從她胸腔中湧了出來。

自前些日子渡劫之後,許多事情她都不記得了。

比如修行百來年,究竟有誰如昨夜的空青一般與她共度良宵。

可有些事,她卻還記得十分清楚。自踏入修真一途,沐朝顏便明白,此路漫漫,無人同行。唯有一人一劍,煉己煉心,方能一窺大道。

正因如此,十五年前,她才會提着命劍叛出劍宗,殺光了魔宗上下後,直搗合歡宗,在修為登頂渡劫期時,借着雷劫之力,滅殺了那朵被囚禁的異界之花,斷絕了此界修士的修煉捷徑,成為衆矢之的。

她以霹靂手段,阻止修士采補花人十數年。原以為她之前的雷霆做派,足夠讓這些心術不正的修士老實了。可此番渡劫失敗,卻讓她又一次看清一個事實:這世道還多的是想走捷徑之人。

珍寶閣那些拿着一堆靈石就想買到修為的修士,竟然還不如他們眼中連妖獸都不如的工具爐鼎,真是可笑。

沐朝顏稍稍整理了自己起伏的思緒,從納戒中召出一柄黑漆漆的鐵劍,身形一躍,踩在了上方。

她俯身,朝空青伸出了手,語氣沒有此前那麽冷淡:“上來吧,我帶你回春山。”

空青驟然擡眸,望着沐朝顏臉上滿是驚喜:“道君!”

沐朝顏彎唇,向來淡漠的臉上浮現了一抹淺笑,淡淡道:“你應該喚我宗主了。”

“好咧宗主!”

空青适應得相當快,将手搭在沐朝顏手上,跳上了漆黑的鐵劍。

沐朝顏見她站好之後,在她身上加了一層隔風屏障,意念一動,腳下的鐵劍便順風如流星一般沖向了天際。

腳下速度一快,空青身子吓得整個往後傾,眼明手快地抱住了沐朝顏的腰,驚呼道:“宗主……啊啊啊啊啊啊……太快了!”

腰上陡然一緊,沐朝顏本就難以為繼的神識一下就亂了。她神識一亂,腳下的長劍也跟着抖了幾抖,吓得空青手忙腳亂地将她扣在懷裏,越發像個無措的孩子一樣抱緊她。

少女炙熱的身軀貼在後背上,若是雷劫之前,沐朝顏的劍心絕對巍然不動。可不知道是不是渡劫失敗神識崩碎,又或者是昨夜那場亂七八糟的花開,讓沐朝顏向來如萬年冰心般堅固的心裂開了一道縫。

那縫中,便是劍修絕對不能多生的七情六欲,是心魔。

就如此時,她清晰地感受到少女緊貼在身上的體溫,透過單薄衣料傳過來的心跳聲,以及灑落在耳畔的呼吸聲……

這些東西交織在一起,勾出了她心底那一絲熟悉又緬懷的感覺,攪得她向來清明的劍心越發亂。

沐朝顏并未想太多,只是将這些思緒歸咎為她甚少與人接觸,乍然經歷過一番歡喜,劍心難免波動。

她在心中默念了兩遍的清心訣,壓下稍亂的思緒後,放緩了禦劍的速度:“無妨,我在劍上,摔不了你。”

沐朝顏頓了頓,稍顯冷淡道:“你……放開我。”

冷冽的寒風在腳下不斷遠去,從耳邊擦過時,呼嘯作響。空青緊緊扒在沐朝顏身上,埋在她脖頸的臉微微擡起,稍稍睜開了一只眼,戰戰兢兢地開口:“真的不會把我摔了?”

沐朝顏想把她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拿開,可又覺得有些不妥,只好點點頭應道:“嗯,不會。”

“真的?”空青睜開了眼,探頭去看沐朝顏的神情,雙眼亮晶晶的:“像昨天那樣墜劍的事情,一點也不會發生的嗎?”

少女的眼睛又黑又亮,在朝陽的映照下透着琥珀色澄淨的光。沐朝顏望着她的眼睛,複雜的思緒再次綿綿密密地纏住了她的心髒。

她微微側頭,躲開了少女的視線,淡漠開口:“昨日之事,是個意外。”

空青不以為然,撇了撇嘴說:“我倒是不這麽覺得,宗主你幾天前不是渡劫失敗了嘛。昨天墜劍後,你還渾身是血,讓我燒了之後才止住血……我瞧你傷得挺重的……”

“雖然我還沒有修煉,但我聽人說過,修士渡劫失敗後,輕則重傷堕境,重則灰飛煙滅……”

“你昨天連十五只築基期的雉雷鳥都打不過,看來是重傷到無法自如運轉靈力了。你又沒有吃藥療傷,總不能說雙修一夜就能活蹦亂跳了吧。”

“我們花人又不是真的大羅金仙,和人睡一睡就能讓人全好了。”

可能是第一次做人,空青并沒有和人交談過,所以一說起話來便滔滔不絕,格外聒噪。

她圈着沐朝顏,心神已經不在令人恐怖的萬米高空之上,反而越說越起勁:“啊,要不還是先找個靈氣濃郁的洞天福地,修養一陣後,我們再回春山吧。昨天你砸了人家萬器宗的場子,說不定今天萬器宗的長老就找上門來和你打架呢。”

似乎已經預料到回到春山所見的場面,作為合歡宗的入門新弟子,空青開始殷切地規劃:“你現在重傷,肯定沒有昨天厲害。萬一人家找上門來,我們打不過,傳出去對合歡宗不好。”

“不如躲一躲,養精蓄銳如何啊?”

“你要是覺得雙修有效果呢,我還可以犧牲一下自己,像昨夜一樣勉強陪您療療傷……”

這小小的花人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懂人情世故,自以為對方救了自己,又有了一夜的交情,兩人也算得上是朋友了,所以開始積極地為一宗之主出謀劃策。

起先沐朝顏還能忍她,只是聽她又提起昨夜的事,一股燥意就從胸中冒了出來。沐朝顏念了十遍清心訣,并未壓住嗔火,忍不住開口斥了一句:“閉嘴!”

空青被兇了一句,頗為無辜地眨了眨眼,只覺得十分莫名:“宗主你怎麽那麽兇,我在關心你的身體。”

“萬一你舊傷複發,我們墜劍事小,合歡宗沒有臉面事大啊。”

空青這具皮囊生的年幼,容貌看起來也是一團精致的淘氣。沐朝顏扭頭一看她的臉,只覺得擠滿胸口的那些狂躁之意都降了下去。

比鐵劍還要冷硬堅固的劍修,望着少女水汪汪的眼眸,在腦海中斟酌了幾遍措辭,好一會才開口:“不會墜劍的。”

“這次一定不會了。”

那場飛升天劫,雖攪碎了沐朝顏的神識與紫府,卻沒有使得她堕境,如今她仍舊是五洲唯一的渡劫境大能。

只是紫府破碎,神識紊亂,使得她無法如常運行靈力,使用大部分變幻萬千的劍訣與術法。可是昨夜與空青的了“靈園”交彙之後,她崩塌的紫府修複了千分之一。

僅僅是千分之一,也足夠她抵禦一般的元嬰修士。更不要說禦劍飛行這種築基期巅峰都能做到的事情。

所以這一次 ,她有十分的把握将空青安全地帶回春山。

她說的篤定,空青卻仍舊有些不放心:“真的嗎?”

未免自己劍心再動,沐朝顏別開眼,十分冷漠地開口:“如果你再多說一句,我現在就把你扔下去,你也別想去春山了。”

啊,這少女,簡直是煩死了!

空青倒吸了一口涼氣,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只露出兩只大眼睛無辜的看向沐朝顏,拼命地朝對方眨眼,仿佛在說“好的我立馬閉嘴,絕對不多說一句。”

可當她真的這麽做的時候,沐朝顏沒由來地覺得一陣愧疚。她頓了頓,好一會才開口:“你有什麽想問我的,可以問問……”

“只要你不要那麽聒噪,就行。”

她話音落下,空青就如蒙大赦一般放下手,繼續在沐朝顏耳邊叽叽喳喳了起來。

少女似乎對這個世界擁有數不盡的好奇心,接連問了沐朝顏好多個問題。一時是“宗主你怎麽成了合歡宗的宗主?”

一時又是“我聽說春山上面有陣法籠罩,常年春暖花開,什麽牡丹芍藥杜鵑開得漫山遍野都是,灼灼逼人,對了,還有很多漂亮的花人……”

“現在春山上還有花人嗎?”

又或者是“你的傷究竟有多重,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好呢?”

她的話沒完沒了,沐朝顏開始後悔自己的心軟了。只好使了一個噤音決,将少女的聲音屏蔽在兩耳之外。

在少女摟緊的懷抱中,沐朝顏加快了禦劍的速度,化作一道遁光,飛躍萬裏蒼茫的冰封雪山,掠過密集的凡人城池,跨過無數的山巒與河流,最終駛入了合歡宗地界——春山。

春山位于中州南部,左右橫貫上千裏,山巒起伏,密林叢生,千裏之內并無任何人類城池。

沐朝顏禦劍化作一道光,擦着無數飛鳥駛入密林間,最終停在了一片茂密的楓樹林旁。

正值夏日,楓林茂密,炙熱的陽光穿過郁郁蔥蔥的枝葉灑在枯葉堆積的樹林間,留下點點光斑。

空青從鐵劍上跳了下來,感受着林間的涼爽,高興地在地上轉了兩圈,才仰頭看向一旁仍舊踩在劍上的沐朝顏,興奮地問:“宗主,我們到了嗎?”

沐朝顏點點頭,淡淡說:“嗯,到了。”

空青開心極了,仰頭望着茂密林間的飛鳥,十分快意:“這就是春山,真遼闊啊。”

她轉頭看向沐朝顏,一臉的迫不及待:“不是說春山上有碉樓畫棟,精美十分的嗎?還有道場,我們的道場呢?”

沐朝顏朝南邊的山頂伸手一指:“在那。”

空青擡手,舉目遠眺,望着遠處藏在雲間缥缈不可見的宮殿樓宇,驚嘆了一句:“哇,好遠啊。”

空青扭頭,高興地看向沐朝顏:“那宗主,我們現在飛過去吧。早點回去,早點修煉。”

沐朝顏點點頭:“嗯,我這就回去了。”

她說着,禦劍往上提了三丈。空青頓時傻眼,往上跳了跳,大聲喊道:“宗主,你這是什麽意思,你不載我了嗎?”

“宗主,你不能這樣,不能把我扔在這裏!”

沐朝顏俯身,望着下方急得大聲抗議的小花人,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合歡宗山門附近大多是一二品的妖獸,以你的體質,與對方相争不算難事。”

沐朝顏說着,從納戒中取出一把普通鐵劍,扔到了空青腳下:“你不是要修煉嗎?這就是你入宗門後的第一場試煉。”

“拿着這柄鐵劍,從這裏向南走兩百裏,平安抵達合歡宗道場,我便親自教導你。”

沐朝顏化作一道流光,頭也不回地朝南峰頂部的合歡宗道場飛去: “空青,走快點,我等着你。”

劍修的尾音在密林上空清清冷冷的回蕩,空青仰頭,望着她消失在密林之間那一抹豔麗的紫色身影,目瞪口呆了好一會。等到片刻之後,她才俯身拾起沐朝顏扔給她的鐵劍,有些懷疑地看向手腕的小金雀,呆呆說:“金雀,她在報複我,對嗎?”

小金雀聳聳肩,有些無所謂地說:“大概喽,畢竟昨天晚上她好像一直在哭來着,你估計把她弄疼了。”

“你慘了,我聽說劍修大多數都很小氣很會記仇的。你既然要拜入她門下,日後少不得要吃點苦頭呢。”

“這才是開始呢,空青。”

空青的肩膀一下就垮了,認命一般地垂頭喪氣道:“算了,順其自然好了。還是先想想,怎麽從這片山林跑出去吧。”

“既來之則安之,我倒要看看誰能阻我的修真路!”

如此振作一番,空青提着劍,帶着她毫無用處的小器靈,挺着小身板,在日光的指引下,走進了密林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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