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三更合一】

【三更合一】

“姐!”林彤一睜眼,看見的便是蒼白着臉緊緊盯着她的弟妹。

暄暄和曦曦看起來都虛弱極了,面色煞白煞白,像是僵硬的木雕。直到看見她醒來,眼中才透出一點希望的光來,那光芒脆弱卻極其頑強,像是生命中唯一的依賴。

“姐!”林暄的聲音帶着哭腔,沙啞輕飄飄的,眼淚唰唰唰往下掉,像是一只紅眼的脆弱兔子。

林曦往日萌噠噠的臉上也滿是無助,一下子鑽進了林彤的懷裏,濕了一片衣裳:“姐……嗚嗚……姐……”

“三妮醒了!三妮醒了!”旁邊的趙校長和宋梅花卻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差點喜極而泣起來。

真好!三妮醒了!

她們忍不住抹了一把淚,關心地叮囑三妮幾句,便留下一人陪着,另外一人出去找醫生和大隊長他們。

“三妮不怕,一切都沒事了。”宋梅花紅着眼坐到床沿,把三個小豆丁都抱在了懷裏,半是安慰半是解釋:

“你奶她們已經被紅小兵們帶走了,以後應當是不會再回來。隊員們都來醫院看了你,可惜那時你還昏睡着,她們擔心打擾,留下東西才離開。”

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林彤看見了旁邊桌子上擺着的各樣吃食,一籃子雞蛋、一小袋雞蛋糕、油紙包包着的桃酥等等,各個都是家裏藏的舍不得吃的稀罕玩意兒,卻盡數送了過來。

即使沒看見,通過梅花嬸的講述,她也能感受到大隊隊員們對她溫暖的關懷。

“謝謝嬸子,謝謝隊員們!”林彤含着淚,哽咽着道了一句謝,又将懷中的弟妹抱得更緊。

她知道,這次暄暄和曦曦也是被吓着了。可是不這樣做不行,只有狠下心,下一劑重藥,才能真正的一勞永逸。

“唉,你就是太見外了,平日裏你是怎樣的人,大家夥還不知道嗎?”

林彤模樣本就長得好,如今額頭上纏着個白色的繃帶,臉蛋雪白雪白的,看起來虛弱得風一吹就倒,更是戳人的心肝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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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梅花看着,便覺心中幾乎軟成了一灘水,下意識想把這孩子放在心底疼。

她又寬慰了幾句,便起身準備給這三個小豆丁弄點吃的來:“三妮啊,你這一雙弟妹也是心裏真惦記着你,一天一夜啥也沒吃,就呆呆看着,看得別人都忍不住心疼啊。”

“你們先坐會,聊會天,嬸子去給你們沖個紅糖雞蛋水,補補身體。醫生都說了,你們嚴重營養不良,要好好補補。”

雞蛋和紅糖,隊員們都拎了不少來,老牛頭也出去買了些,還有些寡淡的稀粥水,這時候早已經涼透了,沒法入口。

多虧醫院走廊那邊有專門的熱水,宋梅花借了個大碗,裝了熱水,沖了三個雞蛋,還拈了滿滿一小撮紅糖,用勺子攪勻了,才端了進來。

紅糖雞蛋水甜滋滋的,冒着香甜誘人的熱氣,十幾個小時啥也沒吃,幾人肚子早就餓得咕咕叫,幾乎是宋梅花一端進來,三個小豆丁便都同時咽了咽口水。

“梅花嬸,您也忙到現在了,自己也吃點吧。”雖然肚子餓得很,但林彤還是關心地先開口勸了一句。

梅花嬸和趙校長恐怕一直在醫院裏照顧她照顧了老長時間,自個兒也一直沒吃啥。

聽了她這話,宋梅花忍不住又紅了紅眼。

且不說吃不吃的問題,但林彤這心意是真好,小姑娘自個兒身體還虛着呢,心裏卻已經想到了她們,讓人由衷的妥帖。

“沒事,我之前和趙嫂子兩個人在這兒,輪流換班,去醫院食堂吃了點,你先吃吧,這可是熱乎乎的紅糖雞蛋水,好喝着呢。”

宋梅花輕輕摸了摸林彤的頭,看到她額上繃帶包紮時,心中更是酸酸澀澀的,在心底又把林奶她們狠狠罵了一頓。

像這樣狠心惡毒的老太婆,活該受報應!自作自受,咎由自取,都是自找的。

多好的姑娘啊,在她手裏被磋磨成了這個樣子,本就瘦弱,如今更是虛的風一吹就倒了!用公社領導的話說,三妮可還是軍屬呢!

她爸是偉大的軍人,她卻一天福氣都沒享到,活得像孤兒似的,還被當成舊社會地主家的奴才使喚。

她小心地喂了一勺紅糖水給床上的林彤,林彤的身體有些僵硬,愣了片刻,還是張嘴喝了進去。

紅糖水從喉嚨劃過,溫暖的感覺由上而下,甜蜜的感覺盈滿了胃部。

可林彤卻覺得,紅糖水的暖意敵不過梅花嬸眼底的溫度,那溫度太熱了,讓她手足無措,幾乎被燙傷,有些莫名的別扭,又好像一陣暖風吹過了心底。

她從來沒感受過這樣的溫度,這種令人貪戀的……溫度。

宋梅花喂了林彤一勺,又喂了窩在她懷裏的兩個小豆丁一勺,才重新看向了林彤。

見她古怪的面色,忍不住笑起來:“怎麽,嬸子臉上沾了什麽灰不成,怎麽這樣看嬸子?”

她笑着打趣了一句,又舀了一勺紅糖水,帶着一小塊雞蛋,喂到林彤嘴裏。

林彤像是幼鳥一樣張開了嘴,乖巧地小口吞咽了下去,等嘴巴空了,才不好意思地垂着頭,小聲開口:“謝謝嬸子,我只是有些……不習慣。”

真的,很不習慣。可是,這種被愛護的感覺,真的很好。

無論是原身還是她自己,經常承擔的角色都是保護者。

在孤兒院,作為大姐大,她保護那些年幼的孤兒們;在林家,她保護暄暄和曦曦,掌握着分寸和林奶算計,步步小心翼翼,步步驚心。

可此刻,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什麽都不用想,梅花嬸一勺一勺地喂着紅糖雞蛋水,讓她有了一種十分陌生的,被保護的感覺。

原來,被長輩護在羽翼之下,被長輩喂好吃的,是這種,令人貪戀的溫度。

林彤漂亮的杏眼中一片澄澈,看向宋嬸的眼神中帶着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一點兒依賴,讓宋嬸的心尖尖都軟了,鼻子酸澀,差點又掉下淚來。

是了,三妮她媽蘇韻,一直都是個嬌氣吃不得苦的性子,自個兒都難照顧得好,怎麽可能把太多心思放在三妮這裏。

更遑論蘇韻跑了之後,林奶那是恨不得逼幹了三妮的每一滴血的,三妮自身難熬,還得分心護着弟妹,舉步維艱。

這孩子,從小就難,越活越難,幾乎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三妮啊,好日子都在後面呢,後面享福的時間還多着呢。來,多吃點,啊!”宋梅花溫柔地捏了捏林彤的臉,聲音溫暖得不可思議。

林彤眨眨眼,認真地點頭,杏眸亮晶晶的,滿是信任和對未來的期待:“嗯,會的,謝謝梅花嬸。”

三個雞蛋外加一大碗紅糖水,林彤三姐弟之前是餓慣了的,胃口小,足足吃了個七八成飽。

到底是長睡初醒,宋梅花也不敢喂多了,怕撐着對身體不好。

因此,喂完了那一碗紅糖雞蛋水,她便坐在床沿,讓林彤靠在她肩膀上,林暄和林曦又窩在林彤懷裏,說着一些無意義的閑叨話。

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溫馨之感,林彤微閉着眼,享受此時難得的每一分每一秒,心中充斥着安定與祥和。

不一會,趙英便通知完趕了回來,幾人又說了會話,在林彤的堅持下,她們都沖了紅糖水,又拆了桃酥和雞蛋糕吃了。

趙英一一介紹哪樣是哪個隊員帶來的禮,林彤盡數記下。禮尚往來,承了情之後總是得還回去的。

這雖然有些複雜,卻是一種十分甜蜜的麻煩。

醒了這麽一會,林彤也累了,察覺到她眼底掩飾不住的疲倦之色,趙英和宋梅花便讓三個小豆丁先繼續休息會,剩下的事情之後再聊。

“不急呢。”趙英輕輕為她們掖了掖被角,又碰了碰她柔嫩蒼白的面頰,笑容溫柔含着幾分呵護。

“只是明後天可能會有革委會的人來問一下情況,我和梅花嬸,還有你大隊長都在的,不用怕,有啥說啥。”

林彤眨着一雙迷蒙的杏眸,眸子裏蒙着一層淡淡的水霧,被窩裏的聲音軟軟的,“嗯,我知道的,謝謝趙校長。”

“乖,睡吧。”趙英拉下了醫院窗臺的簾子,又關了燈,病房中的光明褪去,一片模糊的黑暗。

暄暄和曦曦睡在林彤的兩側,呼吸聲漸漸輕起來,林彤也慢慢地,閉上了眼,陷入了紅糖雞蛋水般香甜的夢鄉。

她微蹙的眉眼逐漸舒松開來,染上了一抹甜蜜柔和的笑。

——看來,是個美夢呢。

到底這次是傷了身體,加上醫療費公社這邊可以全部報銷,嚴重虧空的林彤,在醫生的建議下躺了兩天病床,骨頭感覺都軟了幾分。

可以說,這幾天是林彤穿越以來,生活得最好的幾天,吃得好穿得暖,什麽也不必憂慮,祥和而寧靜。

大隊隊員們後來又都陸陸續續地前來探望,巧嬸含着淚握着她的手老長時間,林彤仔細地安慰了幾句,才慢慢收了淚。

終于,革委會那邊有人前來查看情況。

三歲的林曦和五歲的林暄已經被她早早支開,房間裏除了半倚在床上的林彤,便是坐在椅子上拿着個本子的紅小兵,旁觀的謝隊長和馬書記。

“李遠紅是你的奶奶?”那紅小兵看起來也不過十來歲,肩膀上別着一個紅袖章,看起來一臉正氣。

林彤垂着眸,手心揪着一塊被角,點點頭,小聲應答:“嗯。”

可能是她這幅模樣看起來十分可憐巴巴,加上清秀動人五官的加成,那紅袖章少年的态度不由更溫和了些,放緩了音調安慰:

“別怕,只是找你了解一些情況。”

這姑娘看起來和她妹妹一樣大,身子骨卻纖細得只有她妹妹一半不到,瘦瘦弱弱的,像是一陣風就能刮跑。

想到那些記錄中林奶各種磋磨的情形,想到自個兒妹妹甜甜圓圓的小臉蛋,那紅袖章少年心中對林彤的同情更重幾分,對林奶那一幫大地主做派的毒瘤,又深了幾分恨意。

他咬牙切齒地開口,拍着胸脯保證:“你放心,現在是新社會了,黨會保護新中國的每一個公民,我們會保護你的,你有什麽委屈,就都說出來,我們革委會會幫你做主!”

紅袖章少年一臉義憤填膺,臉上滿是與封建主義舊社會抗争的憤慨。

林彤還是沒開口,只垂着眸,纖長濃密的睫羽一顫一顫的,輕輕抿着唇,纖細的肩膀微微顫抖起來。

不一會兒,淚盈于睫,她擡眼,杏眸像是水洗過一般澄澈,裏面仿佛倒映着一汪秋水,像是一只可憐巴巴的小奶貓,抽抽噎噎的,卻不敢大聲哭出來。

可這種無聲的哭泣更加動人心弦,十二歲的小姑娘,不知受了多大的委屈,哽咽着說不出話,只用那一雙清澈透亮的杏眸,帶着些期盼和依賴看着你。

這誰能頂得住?

反正紅袖章少年是沒能頂住,他也只十來歲,正是心中正義感和保護欲最強的時候,更何況,這小妹妹生得還這樣乖巧秀麗,更讓人不自覺放下了心防。

“別怕,有我們在呢,有我們革委會在呢,一定會主持公道,伸張正義的!”他挺胸擡頭,鄭重地承諾。

林彤小心翼翼地瞧他,晶瑩的淚珠垂在纖長的睫羽上,陽光的折射下如同珍珠般動人:“真的嗎?”

“真的!”紅袖章少年頭擡得更高,努力使自己更有說服力一些,使勁地捏了捏拳頭。

那顆晶瑩的淚珠終于緩緩從睫羽處滑落,劃過林彤蒼白脆弱的面頰,留下一道淺淺的淚痕,林彤頓了頓,這才略帶哭腔開口:

“我奶……她要賣了我……我不想……她用石頭砸我……我想活着,我想和弟妹在一起……”

說着說着,她忍不住又捂臉哭泣起來,聲音中滿是無助。

哭得紅袖章少年心頭酸酸澀澀的,哭得謝為民和馬書記都紅了眼。

“買賣孫女,那是舊社會的惡習,這種行為非常惡劣,要被批·鬥!”紅袖章少年唰唰唰記錄下來,聲音極具力量。

林彤只反反複複說這一句話,之後那少年再問,她卻是再怎麽也沒開口,只是低低地哭,梨花帶雨。

她捂着臉,遮住了眼底流逝的暗光。

要真按照她自個兒的想法,對林奶的吐槽,那是三天三夜都說不完的。

可她不能肆無忌憚地說,反而說得越少越好,畢竟這裏可是有旁人在,她之後也是還要在豐收公社第三生産大隊生活下去的。

越無辜,越委屈,林奶她們受到的懲罰才會越重,她們處于的位置才會越優越。

果不其然,林彤沒哭一會,旁邊的謝為民大隊長便長長嘆息一聲,開口解釋:“唉,三妮是個好姑娘,林奶到底是她奶,她也沒法說什麽壞話,更多的情況大隊那邊會配合調查的。”

三妮這邊也就別再逼問了吧,看讓人家小姑娘哭成什麽樣子了!

馬書記也上前了幾步,看了眼林彤,又飽含無奈地搖搖頭:“這姑娘,爸從小在外當兵,媽又是個不管事的,性子軟弱,容易被欺負,差不多就行了。”

到底都是戰友,雖然不是一個營隊的,但亦有同袍之情,加上又恰好撞到他手裏,這麽個惹人心疼的性子,年紀還這麽小,他不多照顧着點,都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啊!

馬書記心中感慨。

那紅袖章少年的心中同樣感慨。

是了,這姑娘才十二歲啊,十二歲,能懂得啥呢?肩膀上卻承擔了這麽重的擔子,還有那樣狠心惡毒的爺奶,真是……

他收了紙筆,插進兜裏,起身準備離開。

離開之前,他還鄭重地看了林彤一眼,不厭其煩地承諾:“相信我們,我們會保護你的。別怕!”

少年一腔赤誠,眼中仿佛閃耀着一輪火熱耀眼的太陽。

看進那樣的目光中,林彤下意識一愣。

卻見那少年走了幾步來床前,從兜裏掏出兩張大團結來,塞進林彤的手裏。

林彤剛要推拒,那少年卻堅持塞給了她,大跨步走到門邊,才指着那錢道:“這是那兩個老太婆兜裏搜出來的,說是……你拿着也不用虧心,多買些好吃的補補。”

“那我先走了。對了,我叫趙明誠,家裏就住在革委會旁邊小巷子的最裏面,要是你遇到什麽麻煩,也可以随時來找我!”

趙明誠咧嘴笑起來,露出一口雪白齊整的牙,更顯少年意氣風發。

這錢是從馬婆子和林奶身上搜下來的,稱是……這姑娘賣出去的價兒。

按理說這本是上繳的贓款,可革委會那邊一商量,加上不斷有生産大隊的隊員們前去補充境況,多方一合計,最終還是決定把這錢給了林彤,算是一份補貼。

小姑娘才十二歲,還得養活三歲的妹妹和五歲的弟弟,以後的生活還不容易呢!

他們那邊雖然條例嚴格,但到底還是講人情的,就像主·席說的那樣,工農一家親,他們都是社會主義的子弟,理應互相幫助照應着。

想到這裏,趙明誠雄赳赳氣昂昂地往回走,自覺辦成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可不是大事嗎!

他們打倒了封建主義惡勢力,拯救了被壓迫的新社會公民,宣揚了社會主義,這是多麽偉大的事兒啊!

驕傲!

趙明誠出門的速度極快,林彤還沒反應過來,病房的門便被關上了。

她只能呆呆地看着懷裏的兩張大團結,好半晌都說不出來話,只覺心裏滾燙滾燙的,湧動着一股莫名的熱流。

說來諷刺,穿越到這個年代,幾乎身邊的所有人都在默默地給予她善意,而偏偏那僅有幾個壓榨剝削傷害她的,卻是她血脈至親的長輩。

“收下吧,留着多買點補充營養的。”看她一副呆愣紅眼的樣子,馬書記勸了一句,又将之前撿起的那軍功章遞給了她。

“這是你爸爸的東西,真要嚴格說起來,我還算是你爸爸的戰友,你喊我一聲馬叔叔也成。”

馬書記的聲音帶着點刻意的慈祥和溫柔,還有些古怪的別扭。

當兵的大都直來直往,他更是其中佼佼者,聲音雄厚,曾經不知道吓哭多少年輕人。

可是不自覺的,在這小姑娘面前,他便盡力放柔了音調,生怕吓着了這兔子一樣膽小的娃。

兔子一樣膽小的·一巴掌拍碎大堂桌·一腳踢翻木門·面對石頭尖不躲不避·膽小·林彤:“……”

她一手抓着那兩張大團結,一手接過了那三等功軍功章。

鋒利的徽章邊角刺破掌心,她卻不覺得痛,而是定定地擡頭,微微潤濕的杏眸看向了馬書記的方向,聲音啞啞的:“馬叔叔……”

“哎,好孩子。”馬書記應了一聲,從兜裏掏出三個準備好的大紅包來,塞進了林彤的懷裏。

“這是叔叔的見面禮,你的和你弟妹的,多買些營養品補補,早點身體康複。娃娃嘛,還是要健健康康能蹦能跳才好。”

馬書記摸了一把林彤的頭發,視線又注意到她額間包紮的白色繃帶上,嘆息地搖搖頭。

紅包紅豔豔的,看起來十分喜慶,林彤吸了吸鼻子,感覺自己的眼淚又要掉下來了,她連忙眨眼,彎了彎眉。

這次她沒再推拒,而是感激地接了過去,殷紅眼角脆生生地道謝:“謝謝馬叔叔。”

馬書記公社裏任務還繁重得很,能抽出時間來醫院已經是不容易,又不放心地叮囑了幾句,他便動身離開。

林彤心裏頭明白,馬書記說是來看看她,其實倒不如是說來給她撐腰。革委會來調查,無論如何他站在這裏,總要給他幾分面子。

他為她們思慮周到着呢。

“大隊長,這次真的多虧你們幫忙了,不然我恐怕真的……”林彤滿臉感恩地再次道謝,眼神中寫滿了脆弱。

“唉,這事其實有我許多責任,”謝為民的面上現出悔恨之色來,“要是之前送包裹的時候,或是你太姥姥來找我轉戶口的時候,我能多上點心,多做點,你也不會……”

他這個大隊長,當得真的不稱職啊!

“怎麽能這麽說呢?”林彤淚珠還挂在睫羽上,連連搖頭,“誰能想到奶她能那麽狠得下心?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奶她居然會賣了我,我做錯了什麽嗎?”

“三妮啊,你什麽也沒有做錯,是你奶她這人有問題!不,是老林家除了你們三房、四房,一窩子都有問題!”謝為民咬牙切齒地評價道。

直到現在,一想到昨天三妮那一身鮮血的樣子,他心中都有些慌然,林奶怎麽能做出那樣的事?

她的心肝脾髒肺,恐怕肚子裏面全都是烏漆嘛黑的!

林彤揪着被角,試探着詢問了一句:“大隊長,革委會那邊,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革委會那邊提前收到了舉報信,專門舉報的老林家,連日子都标好了,一抓一個準。”說到這裏,謝為民心中也有幾分疑惑。

舉報什麽的倒是不奇怪,有那心疼同情三妮她們的,大隊隊員鼓起勇氣舉報了一句也是正常。

可舉報那人是怎麽精确到哪一天的?難道是林奶她們肚子裏的蛔蟲不成?

這疑惑徘徊在心底,讓謝為民有些摸不着頭腦,不過他很快抛之腦後,轉眼安慰起林彤來。

“不過三妮別怕,我已經提前把你們的戶口轉到你太姥姥那邊了,你爸的戶口挂在軍區那邊,你四叔的戶口在城裏,無論林奶那邊什麽結果,都不會影響你們,不過……”

“不過怎麽了?”

“不過,你媽那邊的戶口有些奇怪。”謝為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自己發現的事情全說了。

當時林彤她爸和她媽是領了結婚證的,她媽蘇韻是知青,原本戶口挂在大隊裏,後來結了婚,也就進了老林家的戶口本。

可這次他去公社裏面一查,才發現,蘇韻的名字消失了。消失得徹徹底底,問了旁人才知道,好像是上面有人直接抹掉。

也就是說,從此之後豐收公社再沒有蘇韻這個人,她所有的戶口記錄,都被擦得幹幹淨淨。

林彤:“……”林彤心念神轉,結合之前看過的歷史記錄,心中很快猜了個七七八八。

林爸是軍人,她媽蘇韻是知青,又是軍婚,直接這麽跑了可不能一了百了,後面的麻煩事還多着呢。

戶口專人秘密注銷,恐怕是在銷毀全部的證據,這樣林媽才能重新清清白白地,過上嶄新的日子。

看來,原身她媽那邊的能量不小,而且并未受這場運動的影響。

不過,這些都和她無關,林彤很快回神,又繼續仿佛無意間開口問,眸子裏有些好奇:“舉報信?”

謝為民搖頭,補充說:“沒人知道,那人是偷偷送的舉報信,倒是有看門的老頭說,似乎是個穿着一套黑衣裳的七八歲小男娃,但之後公社裏一直沒發現。”

“原來是這樣,我知道了,謝謝大隊長。”林彤垂下眸,眉眼漸漸舒展開,心中松了一口氣,又道了一句謝。

趙明誠和馬書記都走了,謝大隊長也不好多待,又說了幾句便出門喊了林暄和林曦來。

兩個小豆丁乖巧地爬上了床,眨着大眼睛靠在林彤懷裏。自從林彤醒來之後,她們便總要這般膩歪着,否則心中不安,連睡覺都不安穩。

林彤拆開了馬書記塞的三個大紅包,各個裏面都包了一張大團結。

在這個普通正式工人工資只有三十幾塊錢的年代,這已經是數量極其龐大的一筆了,林彤心神微動,記下了這份恩情。

在醫院住了這麽長時間,一直是趙校長和梅花嬸兩人來來回回幫忙照顧着。

身體恢複得差不多了,林彤也準備收拾離開這裏,該是回去大隊的時候了。

不過,回去之前,她還要完成最後一件事——明天是公社的批·鬥大會,她總得靜悄悄地,去瞧一眼。

這次醫院的收獲頗豐,雖然醫院活動範圍受限制,但開出的寶箱卻大多是不可多得的好東西,樣樣都實用得很。

諸如【效果不錯的感冒藥*32粒】【效果不錯的退熱藥*32粒】【效果不錯的消炎藥*32粒】【雲南白藥*2大瓶】【創可貼*20】等等,在空間器中可謂裝得滿滿當當。

它們在二十一世紀雖然不過花些錢便能買到,但在缺醫少藥的當下,各個很有可能都是救命的東西。

“記住了,空間器裏的寶貝,那都是小仙女送的禮物,平日裏一定不能給別人發現了,知道嗎?”林彤抱住弟妹,再次認真地叮囑着。

這樣的話,她也不知耳提面命過多少次,林暄和林曦本就是乖巧的性子,經過了這一次,越發對姐姐依賴起來。

即使已經幾乎能夠倒背如流,但她們仍是認認真真地點頭回答:“我知道的,姐。”

林彤笑着摸摸她們的頭,目光看向灑滿陽光的窗臺,莫名的有些幽遠。

日升月落,轉眼便是公社批·鬥大會的當天。

早上時候,醫院那邊東西已經收拾好了,林彤麻煩趙校長和梅花嬸幫忙帶着東西和曦曦、暄暄先回了大隊。

而她自己,卻孤身一人秘密地來到了批·鬥臺下。

烈陽高照,臺子下面人聲鼎沸,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的。林彤很好地隐藏在人群之間,一點兒不顯眼,還搶了個不錯的地理位置。

如今還沒到開始時候,中央的臺子空蕩蕩的,只地上鋪着些幹涸的血跡,看來觸目驚心。

“聽說沒有,這次批-鬥的好像有兩幫人?”

“兩幫?我怎麽記得只有一幫,好像是上面下放的,兩個資本主義家庭出生的老頭。”

“你這消息也太不靈通了,還有一幫,好像是下面大隊的一家子搞地主做派,賣孫女,甚至動手殺人,啧。”

“怎麽回事?我怎麽不知道,再仔細說說呗!”

人聲鼎沸,人群三三兩兩地聚集在一起,置身事外,以一種輕佻的看戲姿态,冷漠地評論着即将發生的事情。

溫暖的陽光映在林彤濃密的睫羽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

明明溫度挺熱,林彤卻感受到了絲絲縷縷的寒意,讓她下意識緊了緊衣領。

她有些恍惚地回憶,好像穿越之後的第二天,她便是在時辰相似的清晨,從稻草屋裏鑽了出來。

林奶高高在上地陰沉沉吩咐她,她低低應了;而如今,她站在這裏,又聽旁人居高臨下地談論着林奶她們。

時空錯亂,短短一個月不到,不過恍然。

“上去,快點兒!磨蹭什麽呢,是不是還沒有一點悔過之心?”側面的臺階上,林奶她們被像是驅趕牲畜似的,一股腦地全都上了臺。

林奶她們漲紅着臉,脖子上挂着一塊沉重的鐵板,上面用紅色的顏料寫着自己的名字,頭上戴着一個長圓錐形的帽子,帶着“地主階級狗崽子”幾個大字。①

明明才幾天時間,但在林奶她們眼裏,革委會的每一天那都叫一個度日如年。

吃的是割喉嚨的不知名黑餅子,睡的是狹窄沒床的小黑屋地上,隔三差五地還要挨上一頓棍棒伺候,過的簡直不是人的日子。

那就是在苦熬着啊!

但之前再怎麽熬日子,都沒有今天來得更可怕。她們即将被面對整個公社公開,全部的臉面都被踩在了地上,未來黑黢黢的沒有一絲希望。

公開的——批·鬥。

經過了小黑屋的蹉跎,如今的她們,與之前可謂是判若兩人。

頭發亂糟糟得像是雞窩,身上散發着陳腐老舊的酸臭,面上血污凝結在一起,有的地方紅腫充血,血痕累累,甚至鼓了膿,卻沒有一點兒處理。

身後的紅小兵們不耐煩地踹了他們幾腳,又揮着金屬棍棒便要往前驅趕。

幾日形成的條件反射使他們下意識加快了腳步躲閃上臺,卻因為脖子間的鐵板太重,而走得跌跌撞撞。

下方的目光火辣辣的,身上的傷口似乎都開始抽抽地疼痛,但卻絲毫比不過內心的疼痛來。

平日臉皮極厚的林二伯娘面對臺下的目光,都瑟瑟縮縮地沒敢擡起頭,只覺心中充斥着驅散不開的屈辱之感。

更不必說最重面子的林爺和極怕丢臉的林大伯娘了,此刻她們甚至後悔生到這個世上,若是地上有縫,一定丢了命也得鑽進去。

還多虧了臉上厚厚的血污,才稍微遮掩了她們的幾分臉色。

但這遮掩也同不遮掩沒什麽兩樣,脖子上挂着的牌子正大大咧咧地昭示着她們的身份。

臺下的人們指指點點,目光和聲音像是最鋒利的刀刃,即使再怎麽拒絕,也堅持往林奶她們眼睛、耳朵裏鑽,刺得鮮血淋漓。

她們被揪着領子放到了一排,一個個挂着大鐵牌站着,有那低着頭的,還被紅小兵們拽着頭發被迫仰起來,将全部的臉都展現在公社所有人面前,直接承受目光的淩遲。

等她們站好了,才有那年輕的紅小兵舉着本子上臺,大聲宣讀起罪刑來:

“豐收公社第三生産大隊的林家,李遠紅……第五生産大隊的馬婆子等人,複辟封建主義,光明正大搞地主階級做派,把新社會的公民當成奴才使喚,買賣兒童,蓄意謀害軍屬,是社會主義的毒瘤。”

詳細地宣讀老林家的所作所為,便足足花了将近二十多分鐘,紅小兵“無産階級萬歲”的結束語一落,便讓了開來。

臺下早有人幫着拎了許多的土塊、泥巴團之類,有許多憤怒的,便直接撿了土塊和泥巴團就往林奶她們的身上砸。

這東西砸在身上不疼,卻是真真的把全部的尊嚴往腳底下踩。

林奶她們想躲,卻被身後的目光給釘在了原地,只能淚流滿面,死死閉着眼任憑那些東西往臉上頭上砸。

好像這樣就能縮在龜殼裏面,假裝聽不見周圍的一切似的。

曾經的林三妮,那些在馬婆子手上被拐賣的小姑娘們,也是這樣哀哀切切地哭泣着的,為自個兒黑暗沒有前路的未來而哭。

等東西砸得差不多了,紅小兵們才重新上臺:“從左往右,挨個認罪忏悔!”

“我是搞地主做派的李遠紅,我喪盡天良,殘害自家孫女……”林奶的臉上老人斑格外明顯,因為這幾天的折磨更是不成人樣,哭着便開始像念經一樣背了出來。

這些認罪忏悔話,都是提前被強逼着背過許多次的。背不出來便要挨一頓棍棒,她全身上下幾乎都沒有一塊好肉。

林奶一邊說,後面便有個紅小兵壓着她跪了下來,膝蓋和臺子接觸發出咯噔一聲重響。

林奶被後面的兩雙手臂架着,說一句便磕一個頭,眼淚和鼻涕糊在一起,混着幹涸的血污,幾乎喘不過氣來。

等林奶忏悔完了,便輪到了馬婆子。

她被迫狠狠地磕在臺子上,耳邊轟隆轟隆作響,眼前也一片模糊,好像只剩下臺子上自己流出的那一抹血紅。

她有些恍然,又有些莫名的熟悉。

哦,她想起來了,好像幾年前,一個即将要被賣掉的姓元的姑娘,也是凄慘絕望地在她面前這樣磕頭的,祈求她放她一條活路。

她磕頭磕得也重,地上一片豔色,聲音是凄厲的嘶啞,帶着最後的希望。

後來她是怎麽做的來着?

好像想着這姑娘的聲線還不錯,便吩咐人拿着繩子綁了,送到了北山山裏的一個山窩窩裏,成了三個兄弟的妻子,聽說沒兩年,生男娃的時候大出血死了。

她還去吃了慶祝的滿月酒呢,包了個一塊錢的紅包,得了一籃子紅喜蛋。

也不知道是現在的自己磕頭更用力,還是那時的她更用力。馬婆子的腦袋暈沉沉的,竟下意識胡思亂想起來。

接着是林二伯娘、林大伯娘、林爺、林大伯、林二伯、林家寶妮們……

哭嚎忏悔的聲音響徹整片空間,臺子上的新血跡疊着舊血跡,又加深了一層。混着臺下熙熙攘攘的讨論指點聲,像是一場荒誕而可悲的鬧劇。

林彤覺得,她該是暢快的,甚至最好應景地哈哈大笑兩聲,像是她旁邊站着的那男人一般,不屑地評價一句——罪有應得。

可她卻莫名地說不出話來,甚至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只覺骨頭縫裏都是涼飕飕的。

她閉了閉眼,聽見周圍的聲音傳入耳裏。

“唉,孩子到底是無辜的,要是能寫封關系斷絕信,這娃娃們說不定可以少吃些苦。”有小小聲的同情聲音響起。

林彤的眼神動了動,睜眼看向了臺上的林大寶他們。

到底年歲小,又算不上主事人,紅小兵他們态度寬松不少,只是也夠吓到沒受過難的林家寶妮們了,哭得鼻涕眼淚一把抹,上氣不接下氣。

可當時他們虐打暄暄的時候,是何等的趾高氣昂啊。

把暄暄和曦曦從稻草屋裏拖出來送到林奶棍棒面前的時候,又是何等的得意洋洋?

①資料部分來源于百度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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