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三更合一】
【三更合一】
“我的個老天爺啊!三妮……”
“老林家這是作孽啊!”
“這是林奶下的手,這怎麽下得去手啊!”
當今正是下工時候,林彤的聲音又極其響亮凄厲,老林家門口附近很快便集齊了一大圈隊員。
看到這般殘忍恐怖的場景,都是一個個目瞪口呆,吓得腿軟說不出話,眼睛瞪得像是銅鈴似的,顫顫巍巍的。
可不是,鄉下地頭,都是老老實實幹活的村民們,往日見過最恐怖的事情也不過是大隊廣場那邊的批·鬥,平日裏受傷倒是常事,可那不過是摔個口子流點血罷了,哪有如今這半分沖擊力?
三妮這一身血的模樣,活像是血海堆裏面撈出來的,往前推個幾十年,真是那最折磨人的戰亂時候,恐怕也不過此般境況罷了。
這是要人命啊!三妮這妮子不會……
隊員們一個個都膽戰心驚的,本是想湊過來看熱鬧,如今卻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渾身都木了,腦袋像是生鏽一般完全運轉不了。
咋運轉呢?這咋回事呢?
等林彤那番話一出,隊員們心中更是轟隆一聲作響,看向老林家那邊的眼神都完全不對勁了,需要互相攙扶着才沒能倒下。
“造孽啊!真是造孽啊!”有年老的長輩忍不住嘆息,嘴唇嗫嚅,雙手顫顫巍巍的。
造孽!可不是造孽!
謝為民此時的心情簡直無語言說,憤怒、擔心、恐懼、愧疚、難以置信……無數的情緒雜糅在一起,差點沒把他完全淹沒了。
幸虧到底是退伍的,當年也是見過血,又當了這麽多年大隊幹部,還保留了一點兒思考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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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孫女!殺孫女!幹出這樣的事兒來,老林家真是好樣的!
謝為民心中的火氣那是蹭蹭蹭往上冒,渾身都在不住顫抖,但他仍是撐住了,連忙攙扶住搖搖欲墜的林彤,提高音量喊了一句:
“林醫生呢!快來個人去衛生所叫林醫生過來,記得讓帶藥!老牛頭的!老牛頭的!快把馬車趕來,趕快送三妮去公社醫院!”
“來了來了!”
“我馬上過去!”
大隊長就是隊員們的主心骨,心中雖然慌亂無措,但謝為民這些話一出,隊員們被支使得團團轉,迅速忙活起來。
可不得迅速一點兒!看三妮那一身血的模樣,待會全身的血都要流光了!
即使是陌生人,也不可能看好生生的一個人在面前沒了。
更何況這段時間,生産大隊的隊員們,或多或少都承了三妮的不少情,她又本就是個那般孝順乖巧惹人疼的姑娘,如今變成這般樣子,隊員們一個個的也都是心如刀割,心裏慌亂擔憂着呢!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看謝為民忙得一點轉不過身,馬書記本就是個聰明人,很快把事情猜得個七七八八。
他皺着眉,沒去打擾謝為民,而是拉了個隊員,問起來老林家的具體情況來。
隊員們都知道他是公社來的領導,心中本都帶着許多崇拜畏懼之情,不大敢在他面前說話。
但是,往日裏三妮做的那些事、說的那些話出現在他們心頭,又看了眼她如今這幅慘不忍睹的模樣,很快有人鼓足勇氣說了出來。
有了第一個,就有了第二個、第三個,除了去衛生所和喊老牛頭的那些人以外,剩下的那些隊員們一人補充一句,很快講明白老林家裏面的糾葛。
“領導啊,您不知道,三妮真是個頂頂孝順的妮子啊,幹活利索,一點不記仇,是個少見的好姑娘,可她慘啊!”
“是啊!慘啊!她奶那老婆子一嫁過來就是個惹事的,逼着婆婆分了家,又偏心狠辣得很,對待三妮那是又打又罵,逼着各種幹活還不給吃,是要活生生折磨死啊!”
“三妮爸是當兵的,三妮媽是知青,不久前跑了,三妮不僅自己被打要幹活,還得要護着弟妹,五妮和小寶,那也可憐啊!”
隊員們七嘴八舌的,雖然說得颠三倒四,但卻很快拼湊清楚老林家發生的事兒來。
雖然本來說,一般這種事情都是長輩天然占理,但林奶她們在大隊的人緣是真差,林彤這段時間的刻意相處又時時描補着,加上林奶這事實在做得太過分,輿論那是完全一邊倒。
林奶本就罪大惡極,如今在隊員們口中,更是那得下十八層地獄的惡人了,至于林彤,那就是又善良又單純,等待拯救的苦巴巴的小白菜。
“這姑娘的爸還是軍人?”越聽,馬書記的眉頭皺得越緊。
旁邊有個嬸子補充了一句:“可不是,三妮爸當了十幾年兵了,三年五載地才回來一趟。三妮十二歲了,和他爸相處的時間加起來甚至連一年都不到。”
“唉,她爸在外面當兵守護國家,可他兒女在家裏過的那是什麽日子?豬狗不如,如今更是……”連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另一個新媳婦嫁的也是當兵的,不禁複雜地感慨了一句,下意識照搬不久前林彤哭訴的那一番話。
她話音剛落,隊員們也是紛紛嘆息起來,搖頭無奈,只能在心中祈禱三妮平安。
這話實在太戳人心肝兒了,這個年代,對軍人有一種天然的尊敬好感,那是最偉大最可愛的人,對軍屬也是愛屋及烏。
可林彤作為一個軍屬,還是一個未成年的娃,卻落得如今這個下場,可不直接往人最深的心尖尖上戳?
普通隊員尚且如此,更何況是謝為民和馬書記——兩個退伍軍人,他們內心的感慨更是深刻,那叫一個千轉百回啊!
林彤雖然眼前一陣陣犯暈,頭上也是刺刺得疼痛着,但她仍是咬牙保持了一份清醒,将各人的反應都盡收眼底。
她知道,一切發展得很順利,順利得出乎預料。
“大隊長,我是不是會死?我想活着……想活着……”她的聲音中帶着悲哀無助的哭腔,眼中的光卻倔強明亮得吓人,滿是對生的渴望。
林彤緊緊地攥着大隊長的手,【血流不止光環(10分鐘)】的作用還沒過去,她的額頭、身上傷口仍在源源不斷地流血,順着她的面頰,順着她的衣裳,聚成了一個小小的血渦。
她的身體快要倒下,眼淚和鮮血混在一起,喃喃念着:“我還有暄暄和曦曦,媽,爸……我好想你們……好想好想……”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虛弱,卻字字句句直往人心口上砸,隊員們都忍不住紅了眼圈,有那脆弱的,已經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即使是謝為民和馬書記兩個曾經見過血的漢子,眼角都瞬間變得通紅。
“沒事的,三妮不怕,會沒事的。”謝為民安慰拍了拍林彤的背,卻染了一手的血腥。
林彤的上衣,鮮紅的血液鋪了一層,也不知道林奶下了多重的手。
謝為民的手都在輕輕顫抖,聲音也有些沙啞哽咽。他心中的悲哀憤怒比旁人重,愧疚更是如山如海,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之前送包裹林奶鬧騰的那一次,他就應該承擔起一個大隊長的責任,而不是輕拿輕放,讓林奶變本加厲,讓三妮變成如今這個樣子。
幾天前,林太姥姥來說關于收養三妮她們換戶口的事情,他就應該一口答下,而不是猶豫準備再商量。
都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他這個大隊長,一點沒有擔好肩膀上的責任。
一個鐵骨铮铮的漢子,愣是憋不住眼中的淚水,喉嚨裏溢出濃濃的腥味來。
馬書記也扶住了她的一邊身體,聲音有些哽咽:“孩子,放心,你會沒事的,會沒事的。”
在這個時候,更多的言語都顯得那麽無力。
林彤緊緊地抿着唇,眼裏充滿了恐懼和希望:“會沒事嗎……我想活着……”
老牛頭和隊上的牛車很快到了,林彤眼角的餘光也注意到,林家那邊的人終于姍姍來遲,還有……那些帶着紅袖章的少年們……
她的嘴角掀起一個小小的弧度,不再抑制不斷上湧的疲倦與痛苦,放心地陷入了黑暗。
就在她身體倒下去的那一瞬間,大隊長立馬接住了她,但她兜裏的軍功章卻一不小心掉了下來,落到她血液形成的血渦裏,沾滿了層層的血污,發出啪嗒一聲輕響。
馬書記紅着眼從地上撿起,喉嚨裏擠出了聲音,帶着些掩飾不住的咬牙切齒:“三等……軍功章……”
部隊裏不同軍人的任務也是不同的,像林三,呆了十幾年軍隊,回來的時間屈指可數,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隸屬于保密作戰隊伍,也是危險程度最高隐秘程度最高的隊伍。
可即使是這樣,以林三的年歲,能得到一枚三等軍功章同樣是極為值得仰望欽佩的一件事,那是用鮮血和性命換來的榮譽。
為了他的國家,他付出了一切。可他最珍視的子女,卻……
看着林彤蒼白無力的唇,滿臉鮮紅的血液,馬書記的喉嚨哽住了,他看向林家那一幫人的眼光中,染上了濃濃的厭惡與恨意。
這筆賬,要是不好好清算,都對不起他身上曾經穿過的那一身軍裝!
“梅花,阿英,你們來了,快快快,這邊交給我們,你們和老牛頭一起,先送三妮去醫院。”
看到大隊的婦女主任和自己的妻子到了,謝為民急匆匆地趕了過去,将林彤和老牛頭一起交給了她們。
宋梅花和趙英還有幾分疑惑,緊緊皺着眉頭:“怎麽回事?三妮和小寶哭着去喊我們,林家怎麽了?”
她們才剛到,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但話音一落,一看見林彤滿臉血的樣子時,均是吓得渾身直顫抖,當前也不糾結發生什麽了,急急忙忙地把林彤抱上牛車往公社醫院那邊送。
林暄和林曦也是剛到,因為哭了太久聲音都有些嘶啞,但看到姐姐的模樣時立馬撲了上去,上氣不接下氣,小小的身子承擔不住竟哭暈了過去。
就連暈倒的時候,嘴裏都在喃喃念着“姐姐”。
怎麽會這樣呢?姐姐……姐姐會沒事的對吧……姐姐說過她會沒事的……
林曦和林暄的面色都是煞白煞白的,暈過去的時候,還都緊緊地抓住姐姐的手,神色之中滿是不安與恐懼,讓人的心腸不禁又軟了幾分。
牛車咕嚕咕嚕地往公社方向前進,公社革委會的紅小兵們卻是一個個氣勢洶洶地趕了過來。
“我們接到舉報。豐收公社第三生産大隊的林家,複辟封建迷信,一副舊社會大地主的做派,把自家孫女賣出去做童養媳,殘害軍屬,這些都是真的嗎?”
那紅小兵們剛到,便義正言辭地嚴肅宣讀着,掃向衆人的視線中是濃濃的審視之意。
卻不曾想,第一眼看到的是蔓延的血路,幾乎能想象受傷那人掙紮的絕望。
緊接着,是兩群泾渭分明的人,一波人悲傷、憤怒、難過不安;一波人恐懼、慌張、驚若寒蟬。
紅小兵們:“???”
那些恐懼慌張的,自然是剛剛趕到的老林家和馬婆子一行人,她們看着一身鮮血的林彤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心中那是又怕又慌,好一會兒才緩過來追了上去。
等上來一看,心都涼了,整個大隊的人都聚集在這裏,林彤被送上牛車走了,大隊隊員們狠狠地看着她們,無論是大隊長還是公社領導,看她們的目光中都是抹不去的恨意。
她們哪裏見過這個,即使是最“見多識廣”的馬婆子,也不由得腿軟,下意識一屁股坐在地上,摔得痛了都不敢叫,聲音憋在肚子裏,不上不下差點沒噎死。
這口氣還沒消化完呢,緊接着,紅小兵來了!
那可是紅小兵!不能碰的東西!幾十年前那些風光的地主、有錢人,都被他們抄了家流、放,就連她們知道的最大的領導,都有不少被他們拉下了馬。
不僅如此,那些被小兵們抓到的人,大都被剃成陰陽頭拉上了臺,受盡各種屈辱而後被迫生活在最偏遠的地頭,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這個年代的人,就沒有不怕紅小兵的,都是避之如洪水猛獸,生怕沾到一點邊兒。
這麽他們就上門了呢?!怎麽就來找林家了呢?!
林奶的腦子一片轟然,耳邊更是轟隆轟隆作響,心慌得那叫一個不成樣子,聲音都在顫抖:“這咋能呢……我是、我是貧農……我家祖上是貧農……我兒子還是軍人……”
她顫顫巍巍的,一句話翻來覆去都說不清楚,像是被痛打的落水狗,一張老臉滿是褶皺,總是陰沉沉的面色也終于破裂。
“你現在知道你兒子是軍人了,那你怎麽不想想,人家三妮還是軍人的女兒呢,你就這麽對她?!”
謝為民惡狠狠地盯着她,恨不得用眼神剮了她。
紅小兵們:“???”這人誰啊?怎麽搶話啊?
說實話,他們也有些懵,一般來說,只要他們一出動,所有人大部分都是又畏又懼,沒想這次,怎麽個個都好像巴不得他們來似的?
這眼光,熱情得他們自個兒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馬書記上前了幾步,平靜的聲音底下是如海般的憤怒:“這些人你們抓走吧,一個都不能放過!具體的情況慢慢再一一介紹。”
老林家所做的事情,可遠遠不止紅小兵所提到的這一件。
紅小兵們:“……是,馬書記。”他們竟莫名有些訝然的榮幸。
公社的馬書記,行伍間退下來的,平日裏和他們那叫一個勢同水火,最看不得他們那些手段了,可今兒個,這是轉性了?
紅小兵們臉上的問號都要破之欲出了,手上的動作卻快得很,利落地把老林家的所有人都用繩子綁了,随意地扔到了一起。
他們不知道,馬書記此刻心中其實也痛快着呢。
現在的法律條例還不完善,以林奶她們的所作所為,若是三妮沒死,她們頂多被抓到公安局教育一段時間,罰點錢被關一段時間就能放出來。
可那怎麽能夠呢?這種人活該千刀萬剮都不為過的!就當是他私人感情占了上風吧。
他一向是不喜歡革委會那些殘忍的手段和作态的,現在想想,老林家他們有那樣的下場,還真是活該暢快。
因果報應,不過如此罷了!
不過,有的事情該做,有的事情不該做。
紅小兵們按照慣例帶着被綁成一團的林奶她們進了林家,準備進行搜尋抄家行為。
馬書記也跟了進去,他沒攔,卻半是提醒半是警告開口:“林家的确有個當兵的兒子,當了十幾年兵了,老林家也确實是貧農。”
這話有兩重意思,一是老林家到底是有靠山的,所以不管對林奶他們怎樣折磨,但林家這邊是不好動的。
二是,老林家家底子薄,也沒什麽油水可沾,又有他站在這裏,還是适可而止的好。
雖然紅小兵裏不乏一根筋性子直的,但聰明的人更多。很快便有人應了一聲:“書記,我們都知道的。”
他們像模像樣地逛了一圈,看裏面的家具之類确實一般,只是稍好些的鄉下水平,雖說不錯,但他們卻是看不上眼的。
最終,沒怎麽翻箱倒櫃,只是将堂屋的那些贓物——一百斤的粗糧裝了起來,又撿了二老櫃子裏翻出來的那些錢票,這才一股腦全走了。
臨走之前,他們還不忘記将剛剛趕回來的林老頭他們綁上,這可都是一窩子的,全抓起來,全帶走!
紅小兵們可不講究什麽尊老愛幼,那粗糙的繩子将雙手手腕勒得鮮血淋漓,林奶她們被當成畜生一樣裹挾着往前走,心中那叫一個拔涼拔涼的,眼前都一陣陣發暈看不清前路。
大腦中只有兩個字:完了!
可不是完了嗎?手腕受點傷怎麽了,一窩子人加出來流出的血還沒人家三妮流的一半多!
殘害虐殺軍屬。
複辟封建主義,搞地主做派,賣孫女當童養媳。
人證物證俱在,退伍的大隊長和馬書記,大隊長心中的愧疚,馬書記的感同身受的憤慨,氣勢洶洶的紅小兵。
這一樁樁一件件,林彤都幫林家算計得清清楚楚呢,那一條斑駁淋漓的血路,還活生生地矗立在那裏,訴說着林家不可逃脫的罪刑。
整個生産大隊的隊員們都是目擊人。
林家不入深淵,誰入深淵?
不遠處,一個眼神渾濁的老太太輕輕嘆了口氣,捏着手中的一塊雞蛋糕,眼神有些複雜。
血路盡頭,紅小兵們罵罵咧咧的聲音逐漸遠去,馬書記的眼神有些幽深:“我會去革委會看看。”
他還是有些人脈的,不好好運作運作,讓林家他們罪有應得,他就對不起身上曾經的那身軍裝,對不起曾經并肩戰鬥,抛頭顱灑熱血的那些戰友們!
大隊長也咬咬牙,道:“我先把三妮她們的戶口轉到林老太那邊去。”
這事之前就早該做了!但現在亡羊補牢,為時不晚。只希望林彤能平安,林奶做的那些事不影響這三個可憐的孩子。
現在可是講成分的年代,革委會那邊的帽子一扣下來,影響的是整個戶口本。
“之後,我去醫院照顧三妮她們,是我……對不起她們,我這個大隊長,真的太失敗了!”謝為民的臉上寫滿了挫敗和後悔。
他看着老林家堂屋門口遍地的鮮血,看着被糟蹋破碎一地的堂桌,又看了眼被踢碎的木門,幾乎能夠想象出,林彤當時是怎樣的絕望,怎麽拼着最後一口氣,和幾個身強力壯的婦女争鬥,最後遍體鱗傷地逃了出來。
如今,死生未蔔。
想到這裏,謝為民的心一陣陣發寒。他們也都算是有見識的,看林彤的失血量,恐怕……
希望渺茫。
“唉,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爺會保佑他們的。”馬書記長嘆了一聲,這個時候,即使是平時不信封建迷信的他,也不禁由衷地祈求奇跡的存在。
希望林家的三妮,能奇跡地平安活下來,不然,在外當兵的林三……該是怎樣的絕望?
林三和林彤是怎樣絕望且不說,林奶一行人,才是真真切切地絕望。
被一路綁着,不知摔了多少跤,受了多少傷才到達了革委會這裏。但革委會遠遠不是結束,而是一個開始。
她們被繩子綁起來,像是塞牲畜似的塞進了小黑屋,黑黢黢的空氣中彌漫着酸臭惡心的血腥味,像是一只随時可能張開血盆大口的兇獸,讓人忍不住心神顫抖。
老林家人口多,但革委會小黑屋少且狹窄,這個時候也不講究什麽條件了,一股腦全塞了進去,畜生們被全部趕進了籠子裏,而後一把大鎖關了起來。
“到底怎麽回事?”老林頭的聲線顫抖,到現在都沒回過神來。
到底怎麽回事?怎麽就成了現在這樣子?
林奶別過頭沒說話,倒是林二伯娘,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就開始撒潑打滾起來:“都是三妮那賤骨頭啊……她……”
鄉下地頭習慣了的潑婦作态,在這裏可不管用,幾乎是林二伯娘話聲一落,外面便傳來金屬棍棒敲擊的聲音,惡狠狠的:“安靜點!找死呢!”
林二伯娘:“……”她立馬被吓得止了話頭,面上的表情僵硬在了一瞬間,生硬恐懼且尴尬。
安靜了好一會,直到外面熙熙攘攘地似乎在讨論什麽,林爺才顫抖着舉起手指,一臉難以置信地看向林奶,又看向馬婆子:
“你們……要賣了三妮……被發現了……”
他一臉無辜,滿是不可思議的悔恨,似乎完全被蒙在鼓裏。
林奶還是沒開口,馬婆子卻不屑地輕哼了一聲,啐了一口:“我呸,別裝得那麽善良,三妮的事兒你一點不知道?”
她看不起地斜了林爺一眼。
之前她和林爺可是撞上過的,林爺也不是不認識她,不知道她幹啥的,不過裝聾作啞罷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蠢貨,還好意思推卸責任。
“你……你……”林爺被氣得梗了好幾句,一句話都說不完全。
他一直都是當家做主的爺們,什麽時候受過這樣的氣!
“夠了!”林奶皺眉陰沉沉地喊了一句。
“夠了個屁!”都被抓進革委會了,馬婆子那張慈善的面具也直接撕下,滿嘴噴糞髒話,面色猙獰扭曲:
“你們老林家真是一窩子爛貨,對自家的孫女下那樣的狠手,賣了還不算,非得要了她的命!自個兒自作自受沒關系,別連累別人啊!”
要不是林奶最後那一石頭,林三妮會變成那半死不活的模樣嗎?他們會落到如今這個下場嗎?
這可是殺人!殺人償命!她是幫兇!
這幾十年,馬婆子做的本就是暗地裏的勾當,私底下的手段也不少,可即使是要人命,那也是偷偷摸摸處理了的,誰知林家居然明目張膽的殺人。
真是又蠢又毒!她也是一時腦子不好,怎麽就和這麽一幫又蠢又毒的人一起幹蠢事?!
進了革委會,那是一百八十條命都不夠的!
“我呸,你馬婆子這個爛玩意兒,也敢這麽和我說話!”林奶眼神中滿是怨毒,聲音陰森。
本就是憋了一肚子的氣,不說倒還好,這話一出口,倒成了導-火-索一樣,剎那間點燃了全部的氣氛。
馬婆子也呸了一口,扭曲着臉上手就要掐林奶的脖子,林奶也不是好惹的,一張樹皮一樣枯槁的手,長長的黑指甲直接就往馬婆子臉上抓。
小黑屋統共就那麽大,林奶動手了,林家其餘人也不能光看着,罵罵咧咧地上去幫忙。
潑婦打架說來說去也就那幾樣:揪拽頭發、指甲掐、指甲抓撓、扇臉……
裏面鬧成了一團,林家并馬婆子幾人火氣上了頭,最後也不知道誰在打誰,鬧鬧哄哄地就互相掐撓起來,每個人的臉上都挂了彩,大片大片的血痕出現,長長的鮮紅指甲印差點沒戳到眼睛裏面。
這邊的吵鬧很快引來了外面監視的紅小兵,紅小兵們憤怒地吼了幾句,見完全沒什麽作用,便直接開了鎖,板着臉舉起了手中的金屬棍棒。
三五個紅小兵直接擠了進去,不小心不知挨了誰的兩爪子,心中火氣更重,直接拿起金屬棍棒便是一通硬打。
那金屬棍棒都是實心,打起來勁兒那叫一個滲人,直叫人頭皮發麻。
老林家一家又都是些沒吃過什麽大苦的貨色,被打得那叫一個哭爹喊娘,身上剎那之間便鮮血淋漓,紅腫得吓人。
打得一個個安靜下來抱頭鼠竄,那幾個紅小兵才停了手,兇狠地警告:“你們是想直接上路,要不送你們一程?地主家的狗崽子們!”
“不……我不是地主……我不是地主……”林二伯娘的臉上滿是紅腫的掐痕和指甲劃痕,皮肉翻卷,頭皮也被揪掉了一大把,滿是鮮紅的血絲。
她淚流滿面的哭嚎:“我們是貧農……是貧農啊……”
“是……我們是貧農……”林大寶也忍不住哭喊起來。
林家的孫子輩都是緊緊地蜷縮成一團,眼睛中滿是對未來的恐慌和忐忑。
他們可是知道,被蓋上黑五類的大帽子之後會是怎樣凄慘的結果,他們曾是肆無忌憚地欺辱狗崽子們中的一員,絕對絕對……
不要成為狗崽子!哪怕是死了,也比蓋上帽子強!
他們都無聲地落着淚,臉上布滿鮮血淋漓的傷口,剛剛紅小兵打在背上手上的紅腫還再火燒燒地疼,他們的心中卻是一片冰涼。
甚至不可抑制的,他們對林奶産生了許許多多的怨恨,為什麽要做這樣的事情,為什麽要被發現。
你們怎麽不去……死呢?死了就不會連累他們了……
“貧農個屁!”紅小兵們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們,面容兇狠,“你們一副地主的做派,壓榨新社會的公民,把他們當奴隸使喚。”
“還做着拐賣少女的勾當,是社會主義的毒瘤,是複辟封建主義!要被批·鬥!要被審判!”
現在是月初,革委會這個月的批·鬥大會馬上就要舉行,老林家他們便是最典型的案例,是要被放到公社臺上當場審判的。
現在正在讨論審判的方法和結果,還貧農呢!做他的美夢去吧!
說完,紅小兵們便直接出去鎖了門,只留下小黑屋裏絕望流淚的老林家一行人,滿身傷口,瑟瑟發抖。
批……鬥……
這怎麽能呢……
公社醫院。
林彤被送到醫院的時候,醫生護士們也是大吃了一驚。
“這都是這姑娘的血?”醫生蹙眉看着林彤身上的血衣,還有臉上層層疊疊幹涸和新鮮交錯的血污。
這麽大的出血量,怕是傷到了動脈?
“是……”趙英的手也在顫抖。何止是這些,還有老林家留着的那一條長長的血路,三妮也不知出了多少血。
昏迷的林暄和林曦被送進了另外的病房,檢查之後只是身體過分營養不良,加上情緒波動太大,驚慌之下昏睡了過去。
沒什麽大問題,只需要好好養着,吃些好的補點即可。
但林彤這邊,卻是得先清理身上的鮮血,處理傷口,再做進一步的檢查。
“你們最好……不要抱太大的希望……”醫生搖了搖頭,看着護士幫忙換下來的,還在不斷往下滴血的血衣,以及一盆又一盆通紅的血水,無奈地嘆氣。
趙英嘴唇微顫、宋梅花也是一臉難以接受:“……這……”
她們至今還記得,不久前林三妮活潑讨喜的樣子,臉上總是挂着甜蜜的笑容,讓人看一眼便心生歡喜。
可如今,笑靥扔在,人卻生死未蔔。
老牛頭紅了眼眶,他還記得前幾天三妮笑着和他道謝的模樣呢,好姑娘又禮貌又乖巧,還熱情地塞他雞蛋糕……
“老牛頭,你先去附近找找,有沒有賣粥和紅糖之類,我和梅花在這裏等結果。”趙英抹了一把臉,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
她掏了兜裏的錢和糧票、糖票給老牛頭,說着說着又忍不住哽咽:“三妮……一定會沒事的,她醒了肯定身體虛弱,得吃點好的補補。”
她下意識別過眼,遮住了眼底的潮濕。
宋梅花也把帶着的全部錢票拿了出來,啞着聲音說:“三妮這妮子,肯定放不下她弟妹,舍不得走的……舍不得的……”
老牛頭咬牙,接過錢票扭頭就跑出去,他也要忍不住哭出來了。
多好的姑娘,可惜命不好,但苦盡甘來,一定要沒事啊……
醫院消毒水的味道淡淡的,帶着股壓抑的氣息,林彤被推進了簡陋的手術室,做了一系列的檢查。
醫生:“……”
“怎麽了,醫生?”看醫生的表情有點不對勁,旁邊幫忙的護士忍不住問了一句。
醫生搖頭,有些疑惑地看了眼林彤受傷的額頭和手臂,又看了眼機器結果,甚至望聞問切都來了一套。
還是……挺不對勁的。
這流了這麽多血,會是現在的身體狀況嗎?
雖然貧血是嚴重貧血,但還沒到危及生命的程度;
身上的大毛病小毛病也是一堆,嚴重營養不良,各種元素缺失,身體過分虧空,但這個年代大部分人都是這個樣子,這姑娘也只是稍微嚴重些罷了。
需要補,但遠遠達不到命懸一線。
那那些血是哪來的?憑空出現的?按理說這小姑娘身上不該有那麽多的血啊!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要是開一場醫學辯論會,這醫生絕對要把這一點列為公社十大難解疑惑之一。可惜現在沒開辯論會,他也還在手術室,這姑娘的親人還在外面候着呢。
因此,醫生只是壓下了心底的疑惑,利落熟練地處理了林彤身上的傷口,幫忙包紮好了,又吊上了消炎和補營養的葡萄糖水。
手術室的門被打開,在外徘徊不定的趙英和宋梅花兩人連忙趕了上來,眼中是掩飾不了的忐忑:“醫生,怎麽樣了?”
醫生:“……”我說沒啥事,你敢相信嗎?
他頓了頓,咳嗽了兩聲,說了一大堆醫學術語,成功繞暈眼前兩人後,才總結解釋了一句:“所以現在陷入了昏迷狀态,只要二十四個小時內醒來,應該就沒事了。”
趙英、宋梅花:“……”那二十四個小時內醒不來,難道就……
二人的心中滿是慌亂,亂成了一團找不着頭的亂麻,自己吓自己腦補了一堆,強忍住才沒掉淚水。
等醫生領着護士走了,她們才互相攙扶着走了進去,看着林彤蒼白到沒有一絲血色的側臉,又看了眼她幹裂的唇畔,滿是悲哀。
“三妮啊……”她們嘶啞地哭出聲來。
趙英和宋梅花在床前守了許久,中途大隊長謝為民帶着人來了一趟,聽了醫生的診斷後,也是紅着眼說不出話,在門口站了許久才搖搖晃晃地出了門。
又過了幾小時,林暄和林曦醒了。
不同于以往活潑開朗的模樣,兩個小豆丁都是木木愣愣的,像是徹底陷入了自個兒的世界。
也不管旁人說什麽,只是倔強地非要靠在姐姐的床邊,緊緊地握着姐姐微微冰冷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姐姐,似乎生怕她消失。
聲音中充滿了風一吹就跑的脆弱:“姐……”
林彤昏睡了十多個小時,她們便硬生生等了十多個小時,滴水滴米未進,只遵循着醫生的吩咐拿棉簽沾了點水潤潤姐姐的唇畔,眼睛腫得像是兩只依偎在一起的小兔子。
可惜公社醫院這邊實在是太忙了,只有那麽幾個醫生,每個人身上的任務都十分之重。
那醫生只以為林彤這邊已然沒有什麽問題,便将心思放到了源源不斷來求診的病人身上,沒來得及多補充幾句,也就沒能解開這個湊巧的誤會。
之後,大隊隊員們都陸陸續續拎着各種東西來了一趟,看到林彤這模樣,對林奶她們心中的恨意又是添了許多。
有膽大的,受過林彤幫忙的,甚至鼓足勇氣又去革委會那裏多舉報了幾句,補足了各種地主做派的細節。
加上馬書記那邊的“提點”,老林家和馬婆子她們在革委會的日子越發不好過起來。
日日提心吊膽不說,還經常有感同身受的憤恨紅小兵們來一頓毒打。沒吃沒穿,每天只喝些渾濁的水,咽下黑得看不清原料的硬餅子,幾乎硌掉了一口牙。
她們剛開始還鬧,沒想越鬧越被變本加厲,金屬棍棒落下的傷痕那是新傷疊着舊傷,每天戰戰兢兢,心理生理受着雙重的折磨。
痛不欲生。
就在老林家和馬婆子她們艱難地啃着啃不動的黑餅子時候,公社醫院,林彤纖長濃密的睫毛顫了顫,終于睜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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