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冬之序章

冬之序章

“戀愛吧,哥。”

冉斯念沒有反應過來。每個字他都聽得一清二楚。

可他頭一次,有一種節奏被打亂的慌亂。

像是這一切不該來得那麽快,像是這句話不該由宿聞說……

應該由他發起攻勢,應該由他永遠掌握着主動權才對。

“……不想嗎。”

宿聞這回,輕輕地咬着冉斯念的喉結。

好壞的兔子。

宿聞的動作是生澀的,看起來這動作是他頭一次做。也許是一時興起。

有哪裏不對勁。

冉斯念總覺得自己有什麽地方沒有考慮到,在這場突如其來的愛戀之中:是自己的感情?不。是錢和地位?也不是……

像是讀一本書,中間被人撕去了半數紙張;像是看部電影,去掉中間,前後被人強行剪輯在了一起。

他有這個想法,甚至說,宿聞這一舉動是非常合他意的。省去了許多彎彎繞繞的環節,也省去了不知限期是多久的約會和搭讪。

究竟是什麽沒有考慮到?

這種時候,氛圍不能再好了。微涼的咖啡廳,滾燙的彼此,與世隔絕的光亮,像是整個世界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一樣。

他本該順水推舟,來達成他來這裏時的目的。即使沒有淋漓盡致,也該是個充滿激情的夜晚。

可冉斯念忽然覺得不該。他第一次幾近虔誠地看一個人,看他鮮紅的唇,圓潤的眼,恰到好處的笑容融了雪。

——為什麽呢。

他俯身親吻了宿聞,作為他的答複。

僅僅只是觸碰額頭。

連半分豔俗都不忍帶上,那是他這輩子第一個完全下意識的決定:

他只是吻了宿聞,對他說,好,晚安。

就好像他初遇宿聞的那個清晨。

.

“小夥子,去哪裏?”

“北郊。”

司機愣了一下,戰戰兢兢地再沒說話。

出租車開得飛快,馬路上的車比平時少了一半。蒲安算半個大都市,新城區建成後更是吸引了不少外地人前來打工,将近年關,整個城空了一半。

司機聽了他的目的地後,就再也沒朝他搭過話。宿聞并不是熱愛社交的人,因此這種情景對他來說更為常見,也更加舒适。

他打開手機,看了點微博留言,刷了幾下首頁,并沒有太多的新鮮事。在難得地回了幾條私信後,他打開音樂軟件,插上了耳機。

The Four Seasons,Concerto No.4 in F minor。

冬之協奏曲,維瓦爾第。*

冬天是刺耳的,往複的。寒冷可以摧毀很多東西,更能摧毀窮人。

如協奏曲給他帶來的第一感覺,叫人畏縮。提琴但其實冬天并不總是駭人。

比如這個冬天。

也許是将近年關,燃文的工作堆積如山,像冉斯念這樣的上層領導,不僅要處理不少公事,每天還都會有喝不完的酒,說不完的套話。

他們偶爾聯系,宿聞很乖,沒有過分打擾他。他在好好扮演戀人這個角色,等待冉斯念口中的,聖誕節的到來。

為什麽那天要對他說,戀愛吧。

明明自己都不懂什麽是戀愛。

他像是着了魔。他知道自己不該愛這種人,這種三心二意、毫無未來的人。

因為他身上有種莫名的熟悉。因為宿聞覺得,其實冉斯念并沒有他想象中那麽壞——

算了吧,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宿聞換了個姿勢坐,樂曲奏到了第二樂章。脊椎的問題不是一天兩天了,所有像他這樣的文字工作者都或多或少有這種問題。

比如和安行樂,過了今年便是六年了,都不足以培養出一段勉強的感情來。

但在那個與冉斯念耳鬓厮磨的夜晚過後,當安行樂再來到這裏時,他對宿聞說,你長大了。

“叔沒法和你待一輩子。”他說,“叔早就知道,你也早就知道。”

“阿聞,去愛吧。”

宿聞笑着說,叔,我只是玩玩。

他說,不一樣。哪怕那個人再随意再不堪,你都愛上了他。

那一刻,宿聞覺得,安行樂像是在描述冉斯念之于他,又像是在描述他之于安行樂。

他第一次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負罪感,但随即,安行樂用撫摸使他冷靜下來。中年人的皮膚不再細膩,卻叫人舒坦。

“那好,阿聞。”安行樂笑着,“你想從叔身邊離開時,再離開吧。”

“我可以照顧你很久,你也可以給我我需要的。我沒資格說這話,但如果要愛,就光明正大地去愛吧。”

Winter,第三樂章結束。

“36元。”

“線上付,謝謝師傅。”

宿聞下了車,司機頭也不回地猛踩油門。宿聞聽見他嘟嘟囔囔地大罵一聲:

“晦氣。”

權當沒聽到便是。

他來過這裏好幾次,每年這個時候都來。不是過年的時候,他也會去,但只是打了車,到了門口,就再也沒有勇氣走進去。

蒲安市北郊監獄。

所以剛才那位司機會這般慌張。

北郊關押的,大多是十惡不赦的重刑犯。他每次探望都要提前幾個月申請。

“我找潘靈。”

宿聞穿了件黑色羽絨服,長款,顯得整個人十分年輕,以至于管教對他投來了同情的目光。管教認得他探望的那個老女人,因為無論是什麽時候,他們這邊所有的管教,都會對她有那麽一絲的寬容。

——因為太可憐了。

宿聞不經意間流露出了厭惡的目光,但很好地收在了他溫順的外表裏。

——他最讨厭的就是憐憫。

“……喂,聞聞?”

“媽。”

他平靜地坐在潘靈對面。兩人用獄中的電話交流,隔着一層厚厚的透明玻璃。經電子處理的聲音,變得既熟悉又陌生。

但也因此,而使他不至于立刻落淚。

也許對潘靈來說,也是一樣。

母子二人長得極為相似。杏眼放到女性的身上,便有了南方女性特有的溫婉靈動。即便已經将近六十歲,女人依舊有着當年的風韻。只是頭發白了不少,又在眼周平添了不少皺紋,看得他心酸。

這就是母親。

“過的……好嗎?”

“嗯,媽,你呢?”

她點點頭。

沉默。

時間會使一切生疏,言語會生疏,動作會生疏,但感情其實從未生疏。

冉斯念看到的那份資料是經過步家處理過的。他給孟不墜和步少牽線,唯一的要求,就是确保他和母親的人身安全,以及,隐瞞部分個人信息。

安全起見。

他從前是有家的,即便那個家不該稱為家。他母親迷迷糊糊地被拐到那個小縣城,才再也逃不出去。

自從有了他,他母親就再也離不開這個地方了。

小時候寫小學作文,別人都寫,我真愛媽媽。

宿聞寫,媽媽沒有我,會活得更好。

“沒有你的話,媽直接就找孟婆投胎去了。”潘靈看了作文後,嘟嘟囔囔地說,“想什麽呢。難道你要說,媽死了更好嗎?”

宿聞後來把作文本扔了,又被潘靈撿了回來。她用本子輕輕敲着他腦袋說,無論你寫什麽,都是你曾經寫過的,是你曾經好好活過的痕跡。

潘靈和她的名字一樣,是有靈氣的。

而他走上文學創作的道路,基本也是她的緣故。

“……錢。”

坐他對面的潘靈艱難地開口。

唯有這個話題,讓他們都難以繼續聊下去。

“在還。別擔心,現在我過得很好。”宿聞笑笑,“比前幾年好很多了。”

因為錢,他想起了他父親——他現在已經不願承認那是父親的東西,有标志性的啤酒肚,花臂,滿臉胡茬,長得其實還說得過去,可整個人都泛着臭水溝般的惡心。

他嗜酒,那老母親又把他當個孩子寵。于是堆疊的酒瓶不再是該回收的廢品,而是這個男人慣用的武器。

“別你媽哭。哭,娘們就他媽的嬌氣。”

一下,兩下。

“老子一個人養家,還他媽的吵。”

青紫與鮮紅早已成了這個家裏的主色調。前者會出現在潘靈和他身上,後者則會驕傲地點染脫落的白牆,咧着嘴猙獰地朝他們笑。

宿聞長大了些的時候,他學會了打架。

在這種縣城裏,那是家常便飯。即便他是最優秀的學生,他也必須學會這節必修課。好在別人嘲笑他偏女氣的長相時,可以好好反擊。

——因為人不掙紮,就活不下去。

可每當他想對男人揮拳,潘靈都說,忍一忍,再忍一忍吧。

宿聞知道,那其實是因為潘靈知道,自己打不過他。

——你不覺得,這就是地獄嗎。

宿聞當時是這樣想的。

而那個冬夜,他不知道自己當時幾歲,但他确确實實穿着校服便是。潘靈正坐在床上補他的校褲。那天是他僅有的開心的日子,因為他去打籃球,贏了,他們學校拿了縣裏第一名。潘靈眉飛色舞地問着他比賽的情況,立馬數着錢,跑去老李家給他買了條魚,魚還新鮮,立馬加了豆腐下鍋煮,饞得街坊的野貓都圍在他們家邊上。

本該是很幸福的。

本該是無盡苦難中,為數不多的亮光。

可就在那天晚上,宿聞睡在自己的屋子裏,聽到了門嘎吱打開的聲音。他以為是潘靈的偏頭痛又發作,習慣性地轉身,打開抽屜。即使不用開燈,他都能精準地摸到藥在哪裏。因為潘靈的頭曾被男人按在牆上撞,疼痛會伴她一輩子,像惡魔的低語。

但他錯了。

熟悉的力度将他整個人壓制。布團被硬塞進他嘴中,臉被猛地埋進枕頭裏,險些喘不過氣,而他的雙手都被死死地壓在背後。有什麽人,拿了不知什麽東西,将他的手捆了起來。

少年時的宿聞,長得更為清秀。他眼褶不深,細眉星目,和他母親像得很,是萬裏挑一的美人。

這是。

少年宿聞本就早熟,比同齡人的心理年齡至少大了五六歲。

他知道這種姿勢,有着不那麽好的暗示。

在察覺到什麽的時候,他胃裏一陣抽搐,強烈的嘔吐感使他想尖叫出聲,至少要争一口氧氣。

疼。

他眼前一黑——屋子裏其實本便是黑的,但他能清楚地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将他的光奪去了。黑色的布料死死地纏在他的眼周,像吐着紅芯子的毒蛇般駭人。

他聞到了濃重的機油味,他只能想,這是輛破到不能再破的車。

很像我家裏那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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