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針鋒相對

針鋒相對

宿聞倒在了沙發上。

什麽也不想做。

他打開手機,視線再次停留在了微博上。但他并不是習慣刷新消息的人。他盯着屏幕,屏幕亮得刺眼,但他始終迷茫地盯着屏幕,摸着趴在他肚子上的黑貓。

什麽也不想做。

他很久沒有發過微博。除去一兩條助理幫他發的,便是他當初發的《美麗新世界》。

性不是肮髒,它是天性,是自由。

愛不是純潔,它是戒律,是束縛。

他要吃下蘇摩,要極樂世界。*

他用一本書告訴冉斯念:這就是我直白機械的愛情觀。

那是一位作家最瘋狂直白的自我解剖。

宿聞閉上了眼。他呼吸着,他吸入的空氣中,有成千上百的暗紅鐵鏽。他覺得很疼,沒有一處是不疼的,卻無藥可醫。他沒有幻藥蘇摩,只能等待,等待呼吸停止,像熄滅的燭火那般。

他終于緩慢地起身,走向房間,拿出了他的筆記本電腦。

鍵盤的聲音清脆響亮,回響在空蕩蕩的房間。

“阿聞,怎麽了。”

安行樂打開了門。

宿聞臨時将約會地點改成他家,是因為冉斯念原先定的那家酒店,是安行樂今天參加宴會的酒店。

“我冷。”

宿聞放下了電腦,低着頭,站在玄關。Phantom輕輕地沖安行樂叫了幾聲,便轉頭回了次卧。

黑貓怕生。

現在是淩晨一點半。

安行樂剛剛結束飯局,整個人很疲憊,兩眼下方幾乎是發青的。宿聞的屋子裏充斥着紅酒香味,安行樂身上并不重的酒味,也顯得淡了許多。

“你……”

安行樂試探着向前一步,卻想不到宿聞會扯他領帶。他一個趔趄,重心不穩地向前倒去,連帶壓着了宿聞。但他的右手小心地墊在宿聞腦後,不至于他受傷。

“我想做。”

宿聞朝他笑。

在十幾年前,他曾經對着鏡子練習過無數次笑。他咬着筷子練習角度,稍許露齒,嘴角自然,笑成一個好看的月牙形;眼睑輕微發力,稍許撐出卧蠶,讓笑意盈盈在眼中。

完美的微笑。

“你傷心了。”安行樂注視着他的眼。

宿聞沉默着,沒有作答。他臉上的笑像是冷酷無比的面具,阻擋世間所有的關心。

“怎麽不開燈?”

“斷電了。”

“你稍等,我去看一下電閘。”

但安行樂沒有成功。

因為宿聞緊緊揪住了他襯衫的領子,他想要他,不顧一切地要。仿佛安行樂是他的蘇摩。

不,也許這時候誰都無所謂。

性是他的蘇摩。

安行樂眯眼笑着,眼角的細紋訴說着歲月的滄桑,卻讓宿聞覺得安心無比。

房間裏靜悄悄的。

冉斯念和安行樂,有什麽區別呢。

他會愛冉斯念,卻不愛安行樂,又是為什麽。

明明前者永遠對他撒謊,神秘而危險,而後者永遠對他坦誠,溫柔而體貼。

“乖。你怕黑,我知道。”

但他失敗了。因為他從安行樂的眼裏看到了愛。只要有愛意,就會痛苦。

所以宿聞緊繃的手逐漸松開。從小指、無名指,再到中指、食指和緊扣的拇指,一點一點地松開。

安行樂無奈地笑了一下,他從宿聞身上起來,開門,蹬蹬下樓。

沒過幾秒,房間的燈便亮了。

聖誕的彩燈一閃一閃,像是蒲安的燈紅酒綠,叫他沉醉,叫他心痛。

“好像沒有什麽問題,”安行樂進屋後關上了門,“電閘被人拉了。”

“拉了?”

“嗯,可能是檢修人員有需要,或是小孩子的惡作劇吧。”

宿聞想起冉斯念來到他家時,他收到的信息。

【Phantom0401】:你身邊的那個男人是誰。

信息送達的瞬間,所有的光都熄滅了。

他忽然毛骨悚然。

也就是說,那個時候,有人一直看着他。

甚至在離他家不到幾步的地方,僞裝得很好,掐準時機拉下了電閘。

“阿聞?”

宿聞擡頭看着安行樂。

“發生什麽了,”安行樂嘆了口氣,看了眼四周,再次蹲了下來,“……是那個少爺嗎。”

“安叔,”宿聞說,“我想回來的時候,随時都可以回來的。”

“我答應過你,所以我會兌現承諾。”安行樂摸了摸他的頭,“但我的話,是有前提的。”

“什麽?”

“我說,你要幸福。”

“我和叔在一起也……”

“不,”安行樂苦笑着搖搖頭,“我不去追問你今天究竟看見了什麽,做了什麽。但你不開心。”

“為什麽?”

“因為你平時說話不這樣。”安行樂閉着眼,嘴角上翹,“你啊,說一句話都是打啞謎,深思熟慮,一語雙關。我從來都找不到破綻。”

因為宿聞被失敗沖昏了頭腦。

“去沙發上坐着吧,地上涼。門我開着了,散散氣味。”安行樂說,看到了亮着的電腦屏幕,“在工作?”

安行樂也許知道他寫作的事,也許不知道。因為他始終和宿聞保持着令他舒服的距離,不去過問他不想說的東西。

“嗯,”宿聞走在他前面,“寫書評。”

宿聞像是在說給他聽,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似水柔情》,王小波,1992。”

.

“啪!”

一記耳光。

“二少!”

“你別攔我。”冉斯念的手放下了,唐善被他一巴掌打得失神,“謝子良。”

“他現在經不起刺激,你不知道嗎?”謝醫生便是坐在駕駛座的司機,“你想讓事情盡快結束,就不要憑感情行事!”

“我想嗎?我很想有個糾纏不清的舊情人?”冉斯念吼道。

但他們兩人還是安靜了下來。

因為他們都在乎唐善。

“冉斯念,你記住。”謝子良用只有他們兩人聽見的聲音道,“你是自作自受。”

“車、房、工作,我全給他安排好了。”冉斯念說,“我告訴他,離開。”

“那我問你,你為什麽不給唐善一個痛快。”謝子良笑道,“你只是讓他離開,卻從來不說你不愛他。我知道為什麽。因為你始終拿他當退路……”

“閉嘴……”

“……如果你這輩子都找不到所謂真愛,那麽他,也能湊合着算一個……”

“閉嘴!”冉斯念咬牙道,“現在不是……”

“那麽從前,”謝子良說,“從一開始,你就是這樣告訴唐善,你愛他。”

“謝子良,”冉斯念的神色忽然變得得意,“你喜歡他。”

“你說什麽?”

“我說,你喜歡唐善。”冉斯念挑眉,“謝醫生,你專業技術過硬,懂得怎麽照顧人,而且不會洩密,我才會讓你照顧他。”

“你沒比我好多少,冉二少。”謝子良傾身,“是,至少我愛得光明正大。但唐善,只是你愧疚與愚蠢的犧牲品。”

“那你呢?”冉斯念說,“如果他今天就死在你面前呢。”

他年輕的時候愛過一個人,但他的承諾早已逾期。

當他終于能赴約時,第一次,他被迫看見他在別人身下承歡。

第二次,王哥告訴他,Ruby已經死了。

“死了是什麽意思。”

“就是這個人不存在了,”王哥一邊指揮着工人,一邊對他說,“冉二少,當年的事,跟我可沒關系。”

“……好。你記住,”年輕的冉斯念頭發梳得整齊發亮,微笑着說,“王總。”

“我記住二少了,我尊貴的Phantom。”王哥笑道,“鄙人的店要遷往新城區了,二少有空的話,還可以常來坐坐。”

“那我可要給足面子。”

“二少給那麽大的面子,不如,以後我的店,”王哥看着昏沉的天空,“——就叫魅影城吧。”

“The Labyrinth Underground of the Phantom.”*

車子的引擎發動了。

冉斯念清醒過來,他看向謝子良。

“冉斯念,”謝子良哈哈大笑,“你根本沒有心。”

“我不能免俗。”冉斯念看着前方,他們的車一直沒有動。

謝子良笑了,接着說:“但他是我的獨一無二,他是我的不可替代。”

冉斯念噤聲,而後回頭看着後座的唐善。

青年人——不該是青年了,因為他和冉斯念是同班同學,也早已是32歲的男人。但他和宿聞一樣,容貌永遠像少年般年輕,幾乎所有人都會以為,唐善只有二十出頭。

唐善睡着了。

“你以為只有你想讓他恢複正常嗎。”謝子良瞪着他,“我是你的百倍,千倍,萬倍。

“每天早上醒來,我都希望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愛你,而不是,冉哥去哪兒了。”

冉斯念沒有理他。

他本就不是願意多說話的人。從官場學來的客套,以及他不願承認的自甘堕落,一直都是假象。

他還是甘願沉默。

“奇了怪了……”謝子良盯着前方的路,“還有人這麽晚才回家啊……”

他們車的前照燈一直開着,一個穿着駝色大衣的男人急匆匆地朝這邊趕來,而後路過他們的車,上樓。

“淩晨一點半,不晚。”冉斯念說。

他們三人不知在車裏坐了多久。謝子良還是交代了唐善的事,說唐善本來就不是那麽勇敢的人,刀口割的淺,但精神狀态實在很差。

冉斯念聽着,既沒有嘆氣,也沒有如何後悔。只是聽着。

聖誕節的雪一直在下。

他突然打開車門,翻身,下車,再頭也不回地關上車門。

謝子良搖下車窗:“發癫?”

冉斯念沒有回他,只是朝他擺擺手。

這種不安究竟從何而來。

他知道,他答應過宿聞,他會回去。他甘願低下頭向宿聞認錯,向宿聞解釋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但他不該這樣不安。

像是冥冥中有事要發生一樣。

踏上熟悉的臺階,一步,兩步,明明比他來時的速度更快,但卻像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每一步都如此煎熬,拖着他的鮮血,流了一路。

“叮。”

是微博的提醒。

他一邊拿出手機,解鎖,一邊走完最後一級臺階。

“今日為您推薦:《似水柔情》。”

門是開着的,酒與淚纏綿致死。

“‘賤是天生的。你越想掩飾自己的賤,就會更賤。’”

彩燈亮了。

“如果可以,我寧願只讀故事的第一部分。但我讀完了。很多年後的今天,我再将它讀了一遍。”

他一邊打開軟件,一邊朝屋裏走。

“我認為我是美的,所幸我是座冰山。”

有什麽東西在蹭他的褲腳,他低頭,是那只黑貓。它只是意思着蹭了兩下,便朝客廳走去。

電腦屏幕亮着。

“聞聞……”

他站住了。

宿聞躺在沙發上,準确的說,是躺在剛才他看見的,穿着駝色大衣的男人身上。他揉了揉眼睛,一副剛睡醒的模樣。

“你……”冉斯念好半天說不出話。

“你看見是什麽,就是什麽。”宿聞倦倦地閉上了眼睛。

“你一直在……”冉斯念說,“騙我……?”

“我騙你?”宿聞連眼睛都懶得擡一下,“我有說過我單純、年輕而一往情深嗎?”

桌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牛奶。

奶香是甜的,襯得他整個人愈發溫柔與善良。

天真而成熟,青澀而危險。

“冉先生,你記住,”他無辜地笑了笑,忽然一個起身,幾乎是貼着冉斯念的耳根低語:

“我撅着屁股讓你操,哭到嗓子生疼、手腳發軟,所以你是主宰,是強者,就比我高貴?”

“誰還沒有下面那根東西?”宿聞語調愈發輕柔,“拜托,尋歡作樂的事。這不是因為我臣服于你,而因為我樂意被人操。”

“我享受我的,你享受你的,性就這回事。怎麽,我還非你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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