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心灰意冷

心灰意冷

這天晚上,宿聞什麽多餘的話也沒有說。

他清楚,自己和冉斯念都逾距了。

他害怕冉斯念是真的想愛自己。

一如既往的夢魇叫他痛苦,神經衰弱早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于是宿聞麻木地從夢中醒來,他出了一身冷汗,不住地顫抖。平時這時候,他都會抱緊睡在他被窩裏的Phantom,但他今天半睜着眼一摸,身邊的人是溫暖的。

他一直在我身邊。

“到底……想幹什麽啊……”宿聞搖了搖頭。

雪自由自在地飛舞着,他輕輕将手搭在冉斯念的身上,而後擡頭,靜靜地看窗外的雪。

宿聞的手機仍舊在亮起。他直接将手機關機。

那個名叫“Phantom0401”的人,在不斷地給他發消息,從單純的微博私信到短信,再到電話。手機屏幕不斷地亮起,熄滅,壓垮了他的心理防線。

他發的最後一條信息是,“和你在一起的男人是誰。”

随即,斷電。

宿聞從未如此恐懼。有人無處不在,永遠在監視着他,滲透進他的生活,卻始終不露面……

就像真正的The Phantom of the Opera一樣。

他忽然想起還在他耳朵上的紅寶石耳釘。摘了吧,他想着,将空着的手伸向耳垂,卻在空中停頓了。

不摘下來,也可以吧。

打耳洞的過程,不能說痛得十指連心,畢竟比這更慘痛的經歷他也有。只是心理上的恐懼與卑微,是他這輩子都沒有過的。

那天他等Phantom,是壞了規矩的。像他這樣的新人,是萬萬不可走到店外,除非客人有要求。

“……Ruby,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啊。”

王哥的笑簡直瘆人。

他被男人直接提起,扔到了地下室裏。沒有光,沒有食物,整整兩天半,他都活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但王哥是要做生意的,他在宿聞達到極限的時候,打開了門。

“我開門的時候,以為他死了呢!”王哥和別人聊起自己馴鴨的往事,總要驕傲地帶他一筆,“你不知道,臉白得跟鬼似的,被手铐吊在那兒,連眼睛都不會轉轉,我總以為他廢了!”

自那以後,他再也沒想過逃跑。

為什麽要為此感到悲哀。我活着,就是活着,價錢高低,難道還能決定我的貴賤嗎?

不能。

你說我是頭號男鴨,想怎麽叫,都可以,我無所謂。我現在只想要快樂,無論這種快樂是真,是假。

他在被王哥養了幾天,臉色好看了不少後,便正式有了第一個客人。他記得那客人總用戲谑的目光看他,面具是一只展翅的金鳳凰。他抓着宿聞的手,旁邊是一套他看不懂的工具。

“漂亮得跟小姑娘似的……給你打上耳洞吧……”

“疼……!”

“不用着急……我穿孔技術很好的。”

他掙紮得太猛,疼痛是百倍的。

那人沒有等傷口愈合,直接給他戴上了一對耳釘,一邊舔着他的鮮血,一邊對他說,別害怕,夜還長着。

傷口發炎、潰爛,鮮血和膿水反反複複地折磨着他,耳釘像是私人專屬物的标記,幾乎要長進他的血肉中。

是,他得到了錢,他享受到了這輩子都沒體驗過的快感,但其他的事呢?

“Ruby,聽說你和上次那位金主……”同事拍着他肩膀,他一回頭,小男孩被吓了一跳,“哎喲!你耳朵怎麽回事……原來的那枚耳釘呢?上頭的藍寶石可好看了,不知道多少人羨慕呢……”

“讓他們滾蛋,”宿聞笑着說,“我和他說過,我不屬于任何人。和平分手。”

他硬生生地将長進血肉裏的耳釘扯掉,扔進了下水道。但随後他又撿了回來,洗了洗,托人給賣了。

在錢面前,自尊不值一提。

我唯一的自尊,就是我不屬于任何人。

但他現在,忽然不想摘下那對紅寶石耳釘了。

“我到底……想幹什麽。”宿聞嘆了口氣。

“……嗯?”冉斯念半夢半醒地伸出手來,将宿聞的手塞回被子裏,用兩只寬大的手将宿聞凍得冰冷的手捂暖,好一會兒後,才最終将他攬過來,輕輕地抱在懷裏,拍了拍背。

“冷。”冉斯念惜字如金地說完後,又睡了過去。

這意思大概是說,手在被子外,會冷。

這樣就不會冷了。

還好冉斯念一直沒認真地看他,否則便會發現,他整個人都像是熟透了一般的紅。

找個時間,和安行樂談談吧。

要對他說,叔,要幸福,我以後都不會回來了……

“Merry,Merry Christmas,Lonely,Lonely Christmas……”

這是……?

較好的聽力與神經衰弱,讓宿聞立刻便清醒了過來。但令他意外地是,冉斯念也同樣醒了過來。冉斯念明顯是起床氣很大的人,能看出他眼底有難以掩飾的憤怒,但更多的卻是一種慌亂與無奈。

還多了一層……心虛。

“冉哥……”

“我……手機……”冉斯念雖然醒了,但卻不是十分清醒的樣子。他一邊喃喃,一邊摸向一旁的床頭櫃。

宿聞早就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他忽然想起,冉斯念的手機響過。

那是冉斯念剛到他家的時候,他哥打來的電話,是報平安的。而且聽那語氣,也只有和他哥對話,才會這樣放松與不留情面。那時候冉斯念沒有騙他。

但那時候,讓他們兩人都啼笑皆非的,是手機自帶的馬林巴琴默認鈴聲。

而這次,是歌曲。

是特意設置的鈴聲。

有時候宿聞不願意自己太敏感、太聰明,因為聰明的人往往會知道更多,也往往會傷得更重。

冉斯念說,那是一首對他非常重要的歌……

“喂?……什麽?!”冉斯念的聲音提高了,“好……我知道了……”

“冉哥,怎麽了……”

宿聞看向挂斷電話的冉斯念。他從沒在冉斯念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男人眉頭緊皺,嘴角無法克制地顫抖,眼神昏暗,連擡頭看着宿聞都很困難。

“怎麽了?”宿聞又問了一遍。

冉斯念大夢初醒,他回過神來,轉身下床穿上拖鞋,對宿聞說:“我……我哥出了點事……”

“很嚴重?”宿聞稍稍松了口氣,“你去吧,沒事的。”

“抱歉……本應該陪着你……”冉斯念吻了他,穿上了一旁的羊絨衫,套好褲子,有些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卧室。

“你的外套在……”

“砰!”

宿聞遠遠地聽見玻璃碎裂的聲音,忙随手套上睡衣,起身下床,沖進客廳。桌上的醒酒器掉到了地上,身殘志堅。紅酒流了一地,冉斯念不幸掉在地上的羽絨服,自然難逃一劫。

“算了,我就這樣……”

“外面冷,”宿聞攔住了他,幹脆拉着他的手臂走進衣帽間,“拿一件我的外套吧,披上。不準說不要。”

冉斯念這時已經清醒了不少。他靜下心來,宿聞的衣服比他小一號,所以要盡量挑寬松的款式。

“就這件吧。”宿聞見冉斯念随手拿了件大衣,好像還挺合身,便也沒去阻攔他。

親情面前,宿聞攔不住,也覺得不該去攔。

應當也只有冉休出事,才會讓他這般慌張吧。

“路上小心,下雪天,開車要慢。”宿聞叮囑道。

“聞聞真好。”冉斯念說,“事情解決完了就回來陪你。”

“等你。”

門咔啦一聲關上了。

“……喵。”

“罪魁禍首……”宿聞無奈地摸了摸黑貓Phantom的頭,“我是不是耽誤你考清華了?怎麽連門都會開了?”

“嗚嗚……喵……”

“你爹有人了,以後你爹身邊,輪不到你來睡了。”

“喵喵。”

黑貓幹脆地倒在了地上。宿聞笑着,将它穩穩地抱在懷中,起身走向陽臺。半露天的陽臺,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冰涼的雪花,但他一點兒也不畏懼。冰碴子落在黑貓的胡須上,叫宿聞哈哈大笑。

這麽大的雪,萬一出點什麽事呢。

宿聞将手機再次開機,打了個電話過去。

“聞聞?”

“嗯。沒事,注意腳下。”

他看到自己這幢公寓的樓下停了一輛車,看不清車型和車牌,但大概是來接冉斯念的車。套着深色外套的冉斯念出現在他的視野中,但他竟愣在了原地,足足有十幾秒的時間,他都沒有動彈。

“冉哥?”

“冉哥?怎麽了嗎?那是來接你的車嗎?”

連宿聞都沒意識到,理智再難以戰勝自己噴湧而出的情緒。

“冉哥,你說話?”

緊接着,副駕駛的車門打開,又關上。一個隽秀的、頭發略長的男人走了下來,他看起來很虛弱,卻在搖搖晃晃地走向冉斯念。

不是自己想的那樣,不是自己想的那樣。

宿聞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裏默念着,懷裏的Phantom不滿地輕叫了一聲,他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将它抱得太緊。

雪還在下。

大雪紛飛,那個男人在離冉斯念還有幾步路的時候,腳下一軟,跌在了雪地裏。而冉斯念終于動了,他似離弦之箭,立刻接住了倒下來的男人。

冉斯念沒有挂斷電話。手機不小心掉在了雪地裏,宿聞将兩人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

“冉哥,我等了你好久……你從來不會不陪我過平安夜的……”

“你還不清醒嗎!?你鬧自殺,鬧給誰看?”

“可是,是不是我不這樣做,你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唐善!”

“十幾年前的聖誕節,我說我喜歡你。從此你給我設的手機鈴聲,一直都是《聖誕結》……”

對話戛然而止。

不是他們停止了對話,而是宿聞挂斷了電話。

宿聞挂斷了電話,捧腹大笑。幾乎要把眼淚都笑出來。

他看到那邊的男人從口袋裏拿出了手機,撥號。

宿聞閉上了眼睛,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依舊在笑,懷裏的貓嗚嗚地蹭着他。

“Merry,Merry Christmas,Lonely,Lonely Christmas……”

在男人的電話接通的那一刻,掉在雪地裏的手機響了起來。

宿聞聽得清清楚楚。

這是你最重要的一首歌。

而幾乎是在手機響起的同時,冉斯念忽然意識到了什麽。緊接着,他回過頭,與宿聞四目相接。

而後,宿聞輕蔑地笑着,笑得那樣天真,一如他從前那般。他将那對紅寶石耳釘取了下來,舉到冉斯念正好能看清的角度,随意地扔了下去。

宿聞朝他做了個口型:

“重要。”

他笑着回了房,将陽臺的門重重地甩上。

當你不愛一個人的時候,悲痛是沒必要的。

因為這樣的愛情,神聖純潔,無憂無慮。

神聖的愛情裏沒有痛苦,沒有悲傷,只有性與快樂。

但他開始心痛。

他回到了卧室,被子裏已經冷透了。Phantom輕車熟路地跳到了左側的被窩裏,安靜地躺下。也許是他笑着笑着便哭了,次卧裏的幾只貓也紛紛探着頭,見Phantom沒有露出示威的神色,便也大膽地鑽進了宿聞的被子裏。

他拿起手機,給安行樂打了電話。他說,叔,我好冷。

雪還在下。

他一敗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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