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兔與兔兔

兔與兔兔

唐善。

宿聞總覺得自己在哪裏聽過這個名字。很短,很幹淨的名字。而且似乎是在最近聽過。

但這個名字猶如蒲公英,輕飄飄地在他腦海中飛揚,遲遲不肯落地。

唐善絕對是個bottom,所以絕不可能是他約過的人。

那麽又會在哪裏聽過呢?

宿聞一時想不起來。

最近自己太敏感了,這樣不好。

唐善的手伸了出來,宿聞用三秒鐘的時間調整好了臉上的表情,他說:“好,很高興認識你。”

唐善有張好看的臉,杏眼,小臉,黑發略長。宿聞看着他,忽然有些晃神。

有種看到自己的錯覺。

不料是唐善先開了口:“宿先生,我們兩個,好像啊……”

宿聞不緊不慢地笑道:“我也這麽覺得。”

“不好意思,冒犯您了!”

“哎,”宿聞笑了笑,“叫我聞哥就好,你說敬語,我可是會緊張的。”

明明現在在緊張的是唐善,但他卻反過來說自己緊張。

這樣能夠把自己的姿态稍微放低,緩解對方的緊張。

“可以嗎?”唐善說,“那你叫我……嗯……”

“我很喜歡‘唐’這個姓氏,覺得可愛,”宿聞抿了口咖啡,“我已經三十多了——叫你小唐,可以嗎?”

“當然可以……!”唐善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其實也已經29了。”

“看不出來啊,很年輕。”

“您……你也是!我以為你是大學生呢。”

兩人的對話終于變得順暢起來。宿聞先和他聊自己,聊家裏的貓,聊自己某段無聊的情史——當然,故事沒有半點虛假。

只是那位是他的金主,而不是戀人。但沒關系,他潛意識裏把每位金主都當做戀人看待,讓他們享受最好的愛情。

只有騙過自己,才能騙過衆生。

“……于是最後,我們就分手了。”

宿聞說完,嘆了口氣,卻發現面前的唐善已是兩眼通紅。

“可是……”他有些激動,“他那麽喜歡你……你也是……”

“有些事情,緣分已盡,就不必強求了。”

這句話說完,是一種隐晦的邀請。該輪到唐善說了。其實宿聞平時不喜歡和人聊天,但他從前經常來這家咖啡店,最大的愛好就是聽人講自己的故事。

這家咖啡店叫“解憂”。

店主惠姐,是從前在王哥店裏的小姐,以前很照顧他。所以他從王哥那裏逃脫之後,想着辦法,和幾位有權有勢的金主軟磨硬泡,才把她也撈了出來。

如今她脫去了鑲滿亮片的緊身裙,将臉上濃豔的妝卸去,年近四十,眼角難免有細紋,卻絲毫不影響她本身的美貌,依舊風姿綽約。

宿聞善于傾聽,善于安慰人。他時常和她、和店中的顧客談各種事,也豐富了自己的寫作素材。

說起來,約會的人真的會來這種咖啡廳嗎。

“謝謝你說了這麽多……”唐善說着,将一直攥在手心的戒指展示給宿聞看,“其實,我要等的,是我……男朋友。”

宿聞點了點頭,沒有十分驚訝,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但唐善說:“你不會……覺得惡心吧。”

宿聞:“我和你是一樣的。”

唐善頓了一下,他嘆了口氣:“謝謝……我已經很久沒有出過門,也很久沒有新朋友了……”

“嗯?小唐是自由職業嗎?”

“以前,”唐善不好意思地說,“寫點東西。但這兩年突然就寫不出來了,好像自己的人生突然少了幾年。”

宿聞能理解創作的快樂與痛苦,所以盡管唐善的描述十分含蓄,他也能明白,失掉創作力的那一刻有多絕望。

“我和我男朋友……是高中同學,”唐善嘗了口咖啡,神色緩和了些,“其實我從高一就開始暗戀他了,但當時,我家裏窮,又長得不好看……覺得自己怎麽都配不上他。”

“人之常情,”宿聞笑道,“尤其是初戀。”

初戀的人,總奉愛人為神,視自己為糞土。

但那是不對的。所以很多初戀,都只是初戀罷了。

“是初戀。”唐善小聲說,臉有點發燙,“他總是很照顧我……他知道我喜歡他,但他沒覺得我惡心,也總是護着我。”

“高二那年的平安夜,我送給他了第一份禮物——雖然只是一個蘋果,但我想謝謝他對我的包容。”

宿聞道:“少年的愛總是很純潔。”

唐善被他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他忽然眉頭緊皺,眼睛向下瞟:“可……那天晚上,他出事了。”

“嗯?”

“我……我是後來聽說的。他們家很有錢,和不該得罪的人杠上了……所以他那天被綁架了。”唐善嘆道,“那天恰巧,他和管家回家路上繞了路。那事後來還上報紙了,司機死在東郊附近……”

宿聞聽到最後一句話,差點要将手中的咖啡打翻。

東郊鎖着他不願回首的過去,北郊鎖着他無能為力的年少。

一個是他的紙醉金迷,一個是因他受累的母親。

“聞哥,沒事吧?”唐善本說得有些動情,看見宿聞出神的模樣,忍不住開了口。

“啊,沒事。”宿聞擺擺手,“認識的朋友在那裏工作,很多年前的事了,所以有點感觸。”

唐善說:“這樣啊……”

唐善似乎還想問什麽,但他又将那些話咽了下去。

下午的陽光是淺淺的,偶爾有幾縷從爬山虎的縫隙中溜進來,盡數灑在咖啡廳中。客人已經走了不少,确實如剛才的小姑娘所說,只是來“打卡”罷了。

信息時代的消費,來去匆匆。

宿聞想了一陣:“那後來呢?”

“他回來以後,努力得不像樣。”唐善說,“也許本來他家人對他沒什麽要求……但他最後和我一樣,考上了美國的一所名校。我很高興,特別高興……”

宿聞笑道:“他肯定也喜歡你,所以才會和你選擇一樣的學校吧。”

唐善将一撮頭發捋到耳後:“那倒……不一定。我們學校有很多人都報考了那裏,但……最後我們都很努力,都考進了。”

宿聞道:“雖然遲了些,但恭喜啊。”

大學啊。

他想起他被賣到王哥那裏的時候,是高三的第一個學期。

他買不起輔導資料,學校的老師素質平平,但除去這些客觀因素,他已經盡力了。也許他這輩子擠破了頭,都只是勉強考上一個二本大學。

不會像唐善那樣,付出同樣的努力,卻能得到更多。

為什麽喜歡讀書。

他曾經對那位戴面罩的少年說,他喜歡讀書。

因為他缺少知識,他太渴望知識,想要讀得更多,懂得更多。只有精神的富裕能夠讓他心安理得。

他好想無拘無束地學習。

唐善看了眼表,苦笑道:“已經這個點了……他可能是不會來了。”

宿聞安慰道:“別多想。”

唐善只是迷茫地看着四周,随後道:“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和他在一起很久了,但突然有一天,他對我說……”

“‘我們早就分手了,唐善,你清醒一點。’”

“我不知道那句話是什麽意思……”他的肩膀一聳一聳的,宿聞發覺他在啜泣,輕輕地換到他的同側,拍了拍他的背。

唐善抹了下眼睛:“抱歉……”

宿聞搖頭:“沒事,說出來會舒服一些。”

唐善只是盯着那枚戒指,恍惚了幾秒。

“我回想起我們在一起的那天。大學的第一個學年,聖誕節那天,我們在一起了。”

“他說,他會努力愛我,他不要讓我受苦。那天我們做了。半夜我醒過來,我聽到他抱着我,給我唱歌。”

“我知道他給我設的手機鈴聲就是這首歌,可他從來不告訴我為什麽。”

宿聞聽到這裏,手指在咖啡杯的環上溜了一圈,最終還是沒喝。

唐善。

宿聞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但他的手指再度搭在了咖啡杯旁,杯中的咖啡早就見底。

他用無比真誠地語氣道:“為什麽不打個電話給他呢?”

唐善愣了,笑了:“啊,對哦……我剛才其實……不太想打擾他,因為他很忙。”

“溝通才能解決問題,萬一,他真的是有要事在身呢?”

唐善聞言,感激地點了點頭。

天底下有些事情,便是這樣好巧不巧地發生在同一時刻。

慢鏡頭下的世界是充滿戲劇化的。

比如3號桌的糖罐被女青年碰倒,白糖宛若霰彈散開;比如坐在收銀臺的店主惠姐正在記賬,圓珠筆停在半空。

比如唐善撥了號,他咬緊下唇,正在等待對方接聽;比如宿聞的手機閃了好幾下,似乎是十萬火急的信息,因此他将手伸向手機,剛把手機解鎖。

——在這一刻,讓世界回歸到原速。

門口響起了熟悉的歌曲聲:

“Merry,Merry Christmas……”

“Lonely,Lonely Christmas……”

接着便是唐善有些驚喜的聲音:“冉哥!”

宿聞在這一刻想起來了。

是平安夜的那個晚上,冉斯念沖出去,在雪夜緊緊抱住了快要跌倒的人:

“唐善!”

“十幾年前,聖誕節那天,我說我喜歡你。從此你給我設的手機鈴聲,一直都是《聖誕結》……”

哦,是他啊。

冉斯念喜歡的,一直都是這樣的長相,這樣的性格吧。

宿聞是背對着大門而坐的,因此冉斯念或許不知道那是他。

但其實有一種心理效應,那就是當你認為這件事百分之百不會發生的時候,即使心中有一萬個猜測,你都不會認為那是真的。

因此冉斯念不知道那是宿聞。他幾近惱怒地走到宿聞旁邊,點了點桌面:

“這位先生,請您離他遠點好嗎。”

宿聞毫不避諱地轉過頭,他無視了冉斯念瞬間的瞠目結舌。

他起身微笑說:“好啊,這位先生。”

冉.後宮起火.斯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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