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溪川宗

溪川宗

“今晚我們是先在鎮子上住,還是直接進山?”

“看你。”檀霄道。

江鹹想了想:“要不直接進山吧,也能節約些時間。”

檀霄也正有此意,相較于睡在旅社的床上,他更希望和江鹹一起擠在帳篷裏。

天色漸黑,街道兩旁的燈籠也一個個亮了起來,石板路微微反着光。

商鋪都是一些賣雜貨或者修理東西的,只是此時都已經歇業,一家人圍在一張小小的桌子旁吃晚飯,畫面很是溫馨。

江鹹被檀霄牽着往前走,目光卻總是不由地被這些畫面給吸引。

檀霄:“喜歡這種小鎮生活?”

江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說實話,我小時候超級愛看一個春晚的公益gg,還會常常夢到類似的場景。”

在大雪封路的寒冷天氣裏,一家人就這樣圍在一個小屋裏吃團圓飯。

屋外亮着新年才會挂起的燈籠,院子裏還有個蘿蔔做鼻子的小雪人兒。

暖黃色的燈光,在他看來是最能抵禦寒冷的東西了,那樣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仿佛世間的一切煩惱都不存在。

雖然他從沒有經歷過那樣的生活,但在夢境,他卻似乎真的有了阖家團圓的感受。

檀霄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眸光中多了些柔軟,抓着他的手更緊了些。

行李箱不斷與石板路摩擦發出聲響,時不時引來屋裏人的注意,見是兩個外來人時,他們也忍不住多看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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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出了小鎮便來到了一個村莊,此時天已經黑透了,只有月亮為他們照亮了腳下的路。

為了不打擾村民,他們從村後繞過,順着一條小道上了山。

檀霄用術法将行李箱變成了一個火柴盒大小的東西,并遞到了江鹹手中。

江鹹驚訝道:“還可以這樣?”

檀霄微微一笑:“走吧。”

目前他們鎖定的範圍是五座山,眼前這是第一座。

兩人決定先在山上睡下,明早起來再去找溪川宗。

“這山看着還挺高。”

檀霄在月色中望了他一眼:“忘了幻行術?”

下一秒,江鹹就覺得自己腳步輕盈了起來,沒了旁觀者,檀霄似乎更加肆無忌憚,沒兩步就帶着江鹹來到了半山腰。

小路一直延伸到這裏就結束了,再往上雜草叢生,檀霄提議在附近找塊寬敞的地方紮帳篷。

兩人圍着山繞了小半圈,終于找到了一處合适的地點。

這裏的樹木似乎是在很久之前被人砍伐過,恰好留出了十幾平米的空地,草地足夠柔軟,江鹹二話不說就打開行李箱拿出了帳篷。

看着折疊帳篷被撐開,檀霄眼中露出期待的神色,仿佛是想到了接下來的畫面。

“來幫忙。”見檀霄發呆,江鹹招呼他過去。

檀霄回過神來,走過去蹲下身,和他一起把地釘打進泥土裏。

大概忙活了十幾分鐘,帳篷終于搭好了。

檀霄掏出包裏的彩燈,挂在了帳篷外的支架上。

江鹹見他這個樣子覺得有些好笑,于是沒有打擾他,自己鑽進帳篷開始打理地鋪。

山裏夜間有些涼,他多帶了一個毯子,這樣鋪上會舒适些。

等一切都弄好後,他發現檀霄已經在外面鋪好了野炊布單,并把食物都擺在了上面。

彩燈照亮了帳篷外的一小方天地,斑駁的燈光照在草地和食物上,原本普通的場景的确有了點浪漫的意味。

“先吃點東西吧。”

江鹹确實餓了,他從行李箱掏出驅蚊液,拉過檀霄的胳膊噴了幾下,又給自己噴了噴,随後便坐在了布單上。

“我發現我們真的很像來野炊。”

檀霄微微彎起嘴角,遞給他一瓶水。

江鹹接過後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所有的勞累和饑渴立刻減輕了不少。

“你也喝。”

江鹹本想拿一瓶新的給他,可卻見他直接拿過了自己手中的那瓶水,擦都沒擦一下就對着嘴喝了下去。

“你……”

“嗯?”

檀霄放下瓶子疑惑地看着他,似乎并沒有發現自己有什麽反常。

“沒,沒什麽。”

既然他都不在乎,自己當然更無所謂。

他們帶的多是些餅幹肉脯之類,不占地方又可以輕松飽腹。

檀霄拿起一片一袋,将包裝袋撕開後遞給了江鹹。

江鹹輕笑一聲:“你自己吃,不用管我。”

檀霄沒有說話,又喝了一口水。

山上空氣稀薄,雖然月亮只是彎彎一盞,但也能照亮整片山野。

山腳下的那個村子已經沒了一絲光亮,村民們應該已經入睡了,可江鹹突然心生好奇。

“這裏,和幾百上千年前的差別不大吧?”

檀霄點頭:“建築和生活習慣沒差太多,因為交通不便,這裏沒有受外界太多的影響。”

“那人呢?”

“人自然是變了不少。”

也是,現在幾乎人手一部手機,想不接觸新鮮事物都難。

江鹹開始猜測:“以前的人是不是比現在淳樸多了?”

“嗯,”檀霄将手肘搭在自己的腿上,望着山野和月色,“不過也特別愚昧。”

以前醫術不發達,村子裏有人生了病,大多數是選擇上山采些草藥來治,身體素質強一些的會挺過來,不太行的死就死了。

但是如果病得比較嚴重,家裏又不算太窮的,就會找一些巫醫。

“在這種少數民族聚集的地區,巫醫是比較盛行的。”

江鹹抱腿坐在原地,認真聽着他的講述。

以前這裏的人相信巫術已經到了一種癡狂的狀态,幾乎巫醫說什麽他們都會信以為真,如果能夠請到當地比較出名的巫醫,他們更會當做神明一樣來供奉。

檀霄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千多年前路過這裏時,村子裏全是腐屍爛肉的場景。

那時村子裏幾個外出的人回來後感染上了瘟疫,本來村民們打算将他們幾人趕到山上隔離起來,可一個巫醫卻出了個“煮湯祛邪”的法子。

他讓村民們在村子裏支起一口大鍋,将感染瘟疫的幾人放入鍋中煮,随後村民們每人分得一碗湯,盡數喝了下去。

照巫醫的話說,這鍋湯已經煮沸,那些邪氣配合着草藥早已變成了滋補的藥湯,喝下去就永遠不會再得相同的病。

“後來村子裏的人都死了?”

檀霄點頭:“巫醫拿着他們的家當遠走他方,村裏屍橫遍野,屍臭味經久不散。”

後來檀霄又找到了那個巫醫,他當時在另一個村子裏行騙,檀霄将他的所作所為告訴那些村民,村民們卻聽信巫醫的話,找了個籠子将他囚禁到一個屋子裏,并放火想要将他燒死。

江鹹聽着,心中升起一絲不忿。

“太過分了!”

“也就是從那時候我才發現,有些人救不了,有些人不必救,”檀霄把瓶子把在手中把玩,“人人都有自己的命數,我太高估自己的能力,經歷過很多無奈之後才發現,這世間許多事是我改變不了的。”

江鹹第一次見檀霄的語氣和表情如此低落,他突然發現,自己對檀霄的了解還是不太夠。

他總以為對方無所不能,所有人都要怕他敬他,可如今卻發現,檀霄也有辦不到的事和完不成的願景。

如果不是鬼王之位壓在身上,檀霄應該會有一個更加輕盈灑脫的人生才對。

只是他從剛誕生起就注定要承擔這麽重的責任,一刻也擺脫不了,導致他心中全是旁人,久而久之便把自己的感受和需求推到了角落裏。

想到此處,江鹹往他身旁靠了靠,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其實地府已經被你打理得很好了,曲昭昭和甘池他們也很能幹,你完全可以放松些時日,去做些自己愛做的事。”

自己愛做的事……

檀霄想了許久,卻沒有想明白自己究竟想做什麽。

這麽多年日複一日地重複工作,操持着地府大大小小的事宜,他根本沒有工夫培養什麽興趣。

江鹹道:“不知道就不要想了,怎麽舒心怎麽來就好。”

這一點檀霄倒是能想明白,因為此刻和江鹹待在一起就很舒心。

他直接躺下,以手臂為枕,并拉着江鹹一起躺了下來。

月明星稀,山風清爽,林子裏還有不知名的鳥叫蟲鳴。

此良辰美景,的确應該和令自己舒心的人一起欣賞才是。

他借給江鹹一只手臂,江鹹也毫不客氣枕了上去。

不知過了多久,檀霄發現身旁的人已經睡熟了。

山間露水重,他緩緩把江鹹扶着起身,抱着他進了帳篷。

他動作很輕,江鹹并沒有醒來,等被放在帳篷裏的毯子上時,他只是呢喃了兩聲就又沉睡過去。

為了行李箱能裝下,他折疊帳篷選得并不大,剛好能睡下兩人。

檀霄把外面的彩燈關上,睡到了他的身旁。

夜裏雖然還不太冷,但畢竟已經入秋,深夜難免有些涼氣,檀霄将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蓋在了他的身上。

又欣賞了一會兒他的側顏,檀霄有些不舍地摸了摸他的頭發,随後悄悄鑽出了帳篷。

等江鹹被一陣鳥叫吵醒時,透過帳篷看到外面天色已經微亮了,可檀霄卻不在身邊。

他有些疑惑地鑽了出去,卻發現帳篷外也是空空如也。

拿出手機想要給檀霄打電話,卻見晨霧中出現一個人影。

檀霄捧着一些酸棗和野枇杷走了過來。

“山裏摘的,已經洗淨了。”

江鹹有些驚訝:“你起這麽早就是為了去摘野果?”

檀霄把果子放進他的手裏。

“順便把整座山都檢查了一番,沒發現異常,溪川宗應該不在這裏。”

江鹹一邊驚訝一邊把山棗塞進嘴裏。

他本以為要辛辛苦苦在山裏行走好幾天,還要辛苦尋找各種蛛絲馬跡,可檀霄卻為他提供了新思路。

江鹹嚼着棗子嘟哝道:“那其實我們根本就不用支帳篷在山裏休息了,以這種速度,我們不出一天都能把所有地方都逛完吧?”

檀霄卻道:“還是要的。”

江鹹:“?”

“你不覺得在山裏留宿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嗎?”

江鹹已經不想再說話了,這幾天檀霄已經被“浪漫”這個詞給洗腦了。

“那我們現在去哪兒?”

“對面,玉淨山。”

江鹹奇怪:“玉淨山不是在骅市嗎?”

檀霄:“那裏只是挂個名而已。”

相傳,不少有名的道士在玉淨山飛升,所以以前還是有不少人慕名前來的,只是因為姜遼縣比較偏遠,交通不便,所以文旅局就直接在骅市找了座适合旅游的山頭,借了玉淨山的名頭開始發展旅游業。

兩人很快便抵達目的地,這裏甚至比他們到的第一座山還要荒涼,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一座荒山,樹木都十分稀少。

擡頭可以看到山頂有一座圓盤似的巨大石臺,江鹹問道:“那就是你進行寒寂的地方嗎?”

“嗯。”

“這也不像是靈力充沛的地方啊……”

檀霄:“此處的靈氣已經很稀薄了。”

“為什麽?”

“靈氣本就不穩,如今世上已經沒有什麽靈氣特別充沛之地了。”

江鹹若有所思:“那豈不是從今往後再沒有什麽動植物可以修煉成精怪了?”

檀霄點頭:“差不多,像易煙這種蛇妖沒了靈氣的滋養,妖力也會越來越弱,甚至最後會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江鹹想到了什麽,有些擔憂地問道:“那你呢?”

檀霄沒有隐瞞:“我也是因為體內的靈氣得不到補充,才壓制不住煞氣,導致寒寂每次都提前的。”

想到他給自己療傷以及帶自己下地府時都會用到靈力,江鹹忙道:“那你以後千萬不要給我渡靈了!”

檀霄:“所以那戒指……”

江鹹忙點頭:“我戴!”

檀霄笑了笑。

然而這時,他卻看到了兩個讨人厭的身影。

易煙帶着賀樹從山下爬了上來,氣喘籲籲道:“好家夥,微信不回,電話也不接,害我們找了一夜!”

賀樹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道:“幸好你們在這兒,我們沒有白跑……”

易煙的靈力只夠支撐自身變幻,如今帶着賀樹,他們只能老老實實一點點往上爬。

“有什麽線索沒?”

江鹹搖頭。

易煙掐着腰喘着氣道:“在這裏找估計也是白瞎,我以前在這兒待了很久也沒見過他們的影子。”

賀樹有些奇怪:“為什麽要在這種地方待這麽久?”

易煙嘆了口氣:“以前這裏靈氣充足,可以助我修煉。”

賀樹還想問什麽,她卻擺擺手,對檀霄道:“還是去其他地方看看吧,這裏已經沒有靈氣了,一個幾百號人的宗門不可能會留在這裏。”

“你怎麽知道那宗門有幾百人?”

易煙:“我親眼見到的啊!”

檀霄微微挑眉:“什麽時候?”

易煙:“大概也是兩百多年前,我化為原形在林中閑逛,看到了兩個身穿奇裝異服的人,那時候我已經認出了他們是溪川宗的,于是跟了上去。他們發現了躲在草叢裏的我,卻沒怎麽在意。”

“他們一路上都沒說什麽話,我出于好奇就一直跟着他們,直到看到他們來到一處山谷,而那山谷裏竟聚集了幾百號人。”

當時一個老頭兒坐在中間打坐,其他人則圍在一旁低着頭默念着什麽,她想要靠近些聽清楚,卻被一個結界給擋住了。

她看了許久那些人也沒有離開,她倒是先乏了,抱怨了一句沒意思之後就離開了那個山谷。

她後悔道:“當時哪知道會有今天,不然我肯定一直等着,然後跟他們一起回去!”

檀霄卻道:“這世上對他們好奇的人多的是,即使你有心跟着他們,也不一定就能找到他們的所在之地。”

易煙撇了撇嘴:“那現在應該怎麽辦?”

檀霄:“去他們之前聚集的那個山谷。”

易煙除了聽他的也別無它法,于是憑借着記憶給他帶路。

有了賀樹,幾人的速度明顯減慢了,檀霄直接用術法将行李縮小成火柴盒大小,交給江鹹保管。

江鹹再次發出一陣感慨:“還可以這樣?”

檀霄臉上露出一些得意的神色:“你不知道的還多着呢。”

賀樹見還要翻幾座山,有些不好意思道:“要不你們先過去,然後給我發個定位,我自己找過去就行……”

檀霄覺得可行,可易煙卻堅決不同意:“這深山老林的,你萬一遇到危險怎麽辦?”

因為只有易煙知道位置,檀霄只得按照她的想法來,并轉頭對江鹹道:“累了就告訴我,我背你。”

賀樹其實對檀霄很是好奇,易煙只說跟着他大概率能找到溪川宗,卻沒有告訴自己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不過既然是易煙如此信任的,應該也是個厲害人物。

幾人下山之後又走了幾個小時,直到日頭升了很高後才抵達易煙所說的那個山谷。

可令易煙感到稀奇的是,這山谷竟然變成了一個村莊,村莊外圍繞着農田,田裏還有幾個莊稼漢牽着牛耕作。

他們下了山,順着一條羊腸小道進了村子,進去後才發現這村子裏幾乎都是老年人。

那些老人有的坐在門口曬太陽,有的幾人聚在一起聊天,看起來倒是閑适。

易煙看到一個端着簸箕挑挑揀揀的老婦,便走了過去。

老婦見到來人,滿是褶子的臉緩緩擡了起來,開口說了句江鹹他們聽不懂的話。

好在易煙在附近一帶生活過一段時間,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們的語言并沒有怎麽變。

“她問我們來幹嘛。”

一番交流之下,他們了解到這個村子是已經存在近兩百年,當年戰亂之下,老一輩逃荒逃到了這裏。

這裏四面環山,雖然物資貧瘠,但是好歹安全。

而當易煙問到他們搬來之前這裏是什麽樣的時候,那婦人又叽裏咕嚕說了一堆。

易煙眉頭卻皺了起來。

“她說,他們祖上搬來的時候這裏亂石叢生,滿地荊棘和雜樹,可我當時看到的明明是一大片平整的土地啊……前後最多不過幾十年光景,不至于有這麽大的變化吧。”

于是她又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們見過一些穿得很奇怪的人下山來嗎?”

那老婦把頭低了下去,又開始用布滿老繭的雙手撚着谷子上的殼。

“奇怪的人有很多,你們也是奇怪的人。”

易煙哭笑不得,只得又把那些人的特征描述了一遍。

那老婦似乎是想到了什麽,額頭上的溝壑更深了。

她思考良久才道:“見過。”

易煙眼前一亮:“什麽時候,他們來幹嘛?最後又去了哪兒?”

老婦回答得很艱難:“他們就是路過……大概是十年前了吧,我老了記性不太好……他們最後,好像往那個方向去了。”

順着老人所指的方向,幾人看到了幾座高聳入雲的山。

易煙感慨:“這得找到什麽時候啊……”

她嘴上抱怨着,行動起來卻比誰都快。

畢竟只要能和賀樹天天黏在一起,這些辛苦也是值得的。

賀樹則是一心想要找回靈根,如果真能回家繼承道士之位,他會立刻推掉所有通告,專心致志去完成家族的事業。

幾人謝過老人,并動身往她所指的方向走去。

屋檐下坐着的老人搖着蒲扇看着幾人走過,一雙雙渾濁的眼睛打量着他們。

易煙和賀樹一心想着去找溪川宗,沒有在意,可江鹹卻扯着檀霄的衣袖,讓他注意下這些老人。

“你覺不覺得,他們有些奇怪?”

檀霄其實也發現了,但是卻沒有說話。

直到走出村口,他們看到了一個從井邊挑水出來的壯漢。

易煙有些奇怪,忍不住搭話。

“你也是這個村子的?”

壯漢迎着烈日摸了一把汗,笑容淳樸道:“對!”

“你們村子怎麽都是些老人?”

壯漢:“年輕人都外出尋找活計了,我是家裏老人重病,不得不回來照看。”

易煙沒有多想,繼續拉着賀樹往前趕路,可檀霄卻停了下來。

壯漢挑着水桶走遠了,他走到井邊,低頭向下望去。

江鹹也跟着他往下看。

一泓清水映出兩人的影子,江鹹有些好奇:“你覺得這井水奇怪?”

檀霄攤平手掌在井口直直拂過,剛剛還清澈無比的井水立刻變成深綠色,并且散發出奇怪味道。

易煙他們也停了下來,回頭喊道:“你們在看什麽,怎麽不走了?!”

檀霄卻對江鹹道:“我們回去一趟。

重新回到村子裏,一些老人的表情明顯驚訝起來,但是又努力裝作平靜,和藹地問道:“年輕人,怎麽了?”

江鹹剛才察覺到奇怪,就是因為他們的眼神。

單純好奇的眼神不會是這樣的,他們的好奇好像只是表面,藏在這種表象之下更多的則是審視。

這種審視讓人很不舒服。

易煙他們返了回來,奇怪地問道:“又回來幹嘛?”

檀霄卻在一個坐着竹椅的老人面前停下來,盯着他的眼鏡問道:“井裏的結界,是誰設下的?”

老人緩緩擡起手,搭在了耳朵後面。

“啊?”

江鹹知道他這是在裝耳背,于是靜靜看着他表演。

“結界?”

易煙奇怪地走了過來,這才意識到這個村子可能并不簡單。

“老頭兒,別裝了,實話實說!”

江鹹發現易煙收起狐媚勁兒的時候,簡直和曲昭昭的性子有得一比。

見老頭兒從竹椅上顫顫巍巍站起身準備回屋,易煙直接抓住了他的胳膊。

這一抓又讓她吓了一跳。

這精壯有力的手臂,哪像是一個老頭兒該有的?!

她剛打算撸起老頭兒的袖子,就察覺到他的手臂猛一用力。

若不是她躲閃及時,那一掌必定要讓她內髒受損。

檀霄拉着江鹹躲到自己身後,就在這時,幾十個老人從巷子兩頭圍聚了過來。

他們的目光變得犀利,絲毫沒了剛才和善柔和的樣子。

這時,坐在村口端着簸箕的老婦也走了過來,她那張臉看似年老,步履卻異常穩健。

她來到幾人身邊,打量了他們一眼。

“說吧,來這裏的目的。”

一眼還沒開口,檀霄就攔住了她。

“無意冒犯,只是想求教一些事情。”

“哦?向我們這些老家夥請教什麽?”

檀霄并不想繞彎子,直接道:“換魂之術。”

婦人突然笑了起來:“你真的太擡舉我們了,這些東西我們又怎麽懂得?”

“你們不懂,那這世上便沒人能懂了,”檀霄盯着她的眼睛,“是吧,溪川宗掌門?”

隐藏在山林之中,化為不問世事的孤寡老人,的确是個好辦法。

一般人都會覺得溪川宗是個很大的門派,很難想象這個村子就是他們的門派所在地。

旁邊的人也如臨大敵般圍了過來,婦人卻朝他們擺了擺手。

随後揭開了自己臉上的面具。

這畫面很驚悚,就像是她從脖子處直接扒下了自己的皮,江鹹倒還能忍受,賀樹已經吓得拽住了他的胳膊。

年老的皮相面具之下,是一張女人緊致有彈性的臉,她看起來只有三四十歲的樣子,只是眉眼中卻透露着歷盡滄桑的精明。

與此同時,那些圍上來的老人也紛紛摘下了面具,江鹹發現他們最小的看起來才二十多,最老的看起來才五六十的樣子。

但因為之前聽檀霄說過,所以他知道這些人可能已經活了上百年。

“你是怎麽發現的?”女人問檀霄。

檀霄:“你們讓那人去挑水,其實就是為了掩人耳目,讓我們看到桶裏的清水後便認定那井沒有問題,但我們來的時候卻看到你們村子外面便是一條從山上流下來的小溪,你們大可不必費力再在村口挖一口井。”

女人眼中毫無波瀾。

“所以呢?”

檀霄繼續道:“所以那口井必然不一般,比如,是個什麽通道之類的。”

女人這才冷笑了一聲。

“就算真是如此,你又想怎麽樣?”

檀霄攤了攤手:“我說了,我們只是來求教一些事情的,若你們沒有如實奉告,我們再做些什麽也不遲。”

女人還沒說話,身後就有一個面上帶着胡茬的中年男子不屑道:“現在什麽人都敢有這麽大的口氣了嗎?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們其中有妖物!呵,巧的是我們最愛的就是除妖!”

易煙剛想要辯駁,江鹹就開了口。

“諸位別激動,我們想要知道的真不是什麽大事,只要諸位能解答我們的疑惑,我們就再不會過來打擾。”

可他的話并沒有起多大的作用,那些人已經從各個地方掏出了家夥什。

符咒、短刀、繩索……

仿佛勢必要把他們中的妖物給揪出來。

“與妖為友的,向來只有作惡之人,你們嘴裏又能問出什麽好東西來?”

“抓住他們!”

圍堵的人立刻沖了上來,拿着趁手的武器想要把幾人全都制服。

易煙實在氣不過,這些人還真是冥頑不靈。

她雙腿變成蛇尾,獠牙也長了出來,尾巴一掃,就将衆人擊倒在地。

“哼,敬酒不吃吃罰酒。”

然而下一秒,她就毫無征兆地癱軟在地。

江鹹發現她的後脖頸上多出了一個正在汩汩冒血的血洞。

沷翎掌門收回手指中撚着的谷粒,她正是用這東西傷了易煙。

其他人立刻圍了上來,準備把易煙給捆起來,可賀樹卻撲上去護住了她。

“你們別殺她,她真的沒有惡意的!”

沷翎卻嗤笑一聲:“說妖沒有惡意,你大概是被蠱惑得不輕。”

檀霄本不想管,可照這種流血速度,易煙要不了多久就會靈力盡失,甚至丢了性命。

那些人推開賀樹,用繩索将易煙捆了起來。

可下一秒,她身上的繩索就全然斷開,傷口處也停止了流血。

那些人不可思議:“這繩索專門用來鎖住妖物的,怎,怎麽會……”

“她妖力這麽強嗎?”

一行人慌忙退散開來。

連掌門都奈何不了的妖物,一定很危險。

可沷翎卻看向了檀霄,眼中多了些審視。

“你到底是什麽人?”

他身上沒有妖氣,卻比這妖物的法力強了太多,這世上還存在這樣的神人?

亦或是,妖物?

檀霄沒有自報家門,而是道:“我是什麽人不重要,你想要保住自己的宗門,最好老實點。”

他說話的語氣十分平淡,但說出的話在溪川宗的人聽來卻又不知天高地厚。

他們見他如此威脅自家掌門,一怒之下就要沖上來揍人,卻被沷翎給攔住了。

“你們想知道什麽?”

有人勸阻:“掌門,他們可是和妖物一起的!”

沷翎伸手攔住他,繼續對檀霄道:“只要不影響我們宗門的生死存亡,不影響山外百姓的安危,我都可以告訴你。”

她已經看清了檀霄的實力,知道自己整個門派加起來都不是他的對手。

“十年前,符城。”

沷翎頓時想到了那件事,微微吃驚地再次打量起幾人,最終将目光落到了江鹹的身上。

她走近江鹹,把手伸到他的脖子後面探了探,臉上露出一絲奇怪的表情。

“果然……”

她驅散衆人,對檀霄幾人道:“到屋裏來。”

江鹹和檀霄跟着她來到一處竹屋,沷翎推開了門。

屋子裏除了一些簡單的桌椅外,還有挂着一些用竹篾編成的各種東西,除了籃筐和蒲扇,還有一些形狀奇特的物件兒。

“坐吧。”

檀霄和江鹹分別坐在了竹凳上,賀樹則才從屋外走了進來。

他渾身吓得發抖,可卻沒有因此丢下懷裏抱着的小蛇。

那條蛇通體雪白,頭部受傷,此時正癱軟地纏在賀樹的胳膊上。

“你害怕的話可以先把它放在旁邊。”

賀樹卻搖了搖頭。

他怕這些人再傷害它。

這時沷翎從裏屋拿出一個木刻雕塑,江鹹定睛一看,和外婆家的一模一樣,只不過這個小孩兒的脖子上沒有雕刻那條項鏈。

她把那個小人兒遞給了江鹹。

“這是我們宗門特有的東西,你外公外婆應該把它保存的很好,不然你活不到現在。”

江鹹接過雕塑,撫摸着打磨光滑的木質表面。

沷翎解釋道:“我們宗門已存在千年之久,最開始的掌門會招些奇人異士,做些捉鬼驅妖的事情。”

“後來才有人發現,驅鬼捉妖并不是門派最重要的事,歷代掌門一直都在偷偷尋找一個人。”

“什麽人?”檀霄問道。

“一個擁有無垢魂體的人。”

無垢魂體……

沷翎指了指江鹹手中的木刻小人兒:“這東西就是用來換魂的。”

江鹹還是沒理清這兩者之間的關系。

“當時你媽媽懷着你的時候,我們的人就已經找到了她,并送給她一條項鏈。”

“因為無垢魂體十分強大,一般的孩童承載不住,必定會剛出生就殒命,而那條項鏈則可以暫時鎖住靈魂。”

江鹹指了指自己:“所以,我就是那個無垢魂體?”

沷翎搖了搖頭:“不是,而且恰恰相反。”

她繼續解釋:“無垢靈體應該是純潔的,完整的,可你的魂體卻天生帶着煞氣,這也是我們将你帶回來時才發現的。”

江鹹看向檀霄,他從沒想過自己竟也能和煞氣扯上關系。

“那你們為什麽還要救我?”

沷翎嘆了口氣:“因為你當時還不能死。”

帶有煞氣的魂體會巴不得嬰兒肉身死亡,這樣它便可以去尋找一個更合适的身體,以便于完成自己前世未了的心願。

“也就是說,這種魂體會毫無阻礙地轉世投胎,但是不會失去前世的記憶?”

沷翎點了點頭:“一般有着如此強烈存活欲的魂體前世都有着極大的怨念或者不舍,留下來終究是個罪孽。”

江鹹整顆心都沉了下來。

原來自己原來的魂體竟然是個惡魔……

沷翎看到了他的失落,解釋道:“這也只是我們的猜測,但為了阻止悲劇的發生,我們也只得将其禁锢起來。”

江鹹疑惑:“那我現如今身體裏的是……”

“與靈木共生的魂體。”

江鹹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娃娃,終于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此時檀霄卻語氣不善地質問道:“你們把他真正的魂體拘禁在了哪裏?”

沷翎起身把江鹹手中的娃娃拿走,起身回了裏屋。

“我只能說這麽多。”

檀霄卻起身攔住了她的去路。

“最後一次機會。”

沷翎眉頭擰起:“你想怎麽樣?那靈體煞氣之重,不是我們能控制得了的。”

檀霄:“你們控制不了,不代表我不可以。”

沷翎站定了身子,正色道:“你還沒說你到底是什麽人。”

這時江鹹卻起身拉住了檀霄:“要不還是算了吧,我就現在這種狀态也挺好的。”

檀霄看着他嘆了口氣:“你知道靈木是什麽東西嗎?”

江鹹搖了搖頭。

檀霄:“靈木長成需要三十年,期間需要一直吸取天地間的靈氣才能存活,三十年之後若是吸取不到靈氣,便會迅速化為枯木。”

江鹹似乎理解了。

現在他和靈木共生的魂體已經在自己體內存在了二十多年,如果他到了三十歲靈木卻已經吸收不到靈氣時,自己就會直接死掉……

面對這樣一種結果,他瞬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這時,一陣強風将門破開,溪川宗的兩個人也摔倒在了屋裏的地面上。

檀霄收回自己的手,對他道:“說,或者看着我把他們殺了。”

沷翎攥緊了拳頭,眼睛發紅。

“就算你把我們都殺了,我也不會告訴你。”

說着,她作勢要和檀霄決一死戰。

可就在這時,地上的人突然掙紮着飛到了檀霄身邊,被他一把抓住了脖子。

看着那人窒息的表情,沷翎的臉色變得猙獰起來。

“說。”

檀霄語氣依舊冰冷。

沷翎站在原地一直沒有動作,檀霄看出她還是不忍看着宗門裏的人死去,于是等她要做出取舍的瞬間開了口。

“你擔心無辜的人受到傷害,我亦是如此。”

沷翎一愣,檀霄将手中的人重新丢在了地上。

“如果你信得過我,我會保證不會讓一個人受傷。”

沷翎:“你拿什麽保證?”

據她所知,這世上煞氣最重的地方莫過于掌門口中的地府了,而那種地方她也只是聽過,卻從未真正見過,連它現在是不是依舊存在都未可知。

若是地府真的存在,世間又一直沒有因煞氣産生的重大災難,她倒是可以相信煞氣是可以被控制的。

可現如今她在不确定的情況下,是萬不想冒這個險的。

誰知就在這時,檀霄将自己的手遞了過去。

沷翎疑惑地伸手觸碰,瞬間驚出一身冷汗。

“你……怎麽可能!”

他體內的煞氣幾乎就要噴湧而出,下一秒就要把她吞沒似的。

可她此時卻完好無損,正是說明對方把體內的煞氣控制得很好。

“信了嗎?”

沷翎瞪大了眼睛問道:“你究竟是誰?”

檀霄沒有回答,只是道:“把地點告訴我。”

沷翎思考良久,看了一眼地上的宗門子弟,最終答應了下來。

像眼前擁有如此強大煞氣的人如果想要危害社會,估計現在外面早就動亂不堪了。

他如此強大卻行事低調,就算将那個魂體帶走估計也不會做什麽壞事。

沷翎嘆了口氣,道:“跟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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