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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方曜的兩位客人登門拜訪。

路昭那時正在廚房做最後一道菜,沒聽見門鈴聲,等聽見餐廳裏的交談說笑聲時,才意識到客人已經到了。

他連忙加快動作,做完最後一道菜,端上餐桌。

他一出現,餐廳裏便靜默了一瞬,有人開口道:“這個小朋友是?”

路昭沒想到自己會被客人問起,他局促地擡頭一看,問話的是一名雄蟲,個頭頗高,斯文俊秀,看起來十分儒雅。

而他的目光只在這位先生身上停留了片刻,就被他身邊那位雌蟲吸引了。

這同他從小到大見過的雌蟲都不一樣——或許應該稱呼他為小姐更加合适。

他不算很高,但身形瘦削,穿着豔麗的橘紅色連衣裙,長長的裙擺幾乎拖到地上,烏黑濃密的長卷發像海藻一樣披在肩頭,配着蜜色皮膚,顯得風情萬種。

除了經歷過帝國時期的老一輩貴族雌蟲,年輕一輩的雌蟲已經很少留長發了。共和國成立後消除不平等,實行一夫一妻制,雌蟲的社會地位有了極大提升,社會風氣也随之變化,開始崇尚清爽簡單、易于打理的短發。

“這是我為方恒請的育兒師,今晚拜托他幫我做了這頓晚飯。”方曜說。

他懷裏抱着的小胖崽已經朝路昭伸出了兩只小手要抱抱:“阿昭,寶寶吃飯!”

他只有吃飯才會想到自己。

路昭忍不住在心裏說他是個忘恩負義的小混蛋,不過仍将他抱過來,放在了專屬座椅裏。

幾人在餐桌旁落座。方曜坐在主位,由于小胖崽的專屬座位放在他右手邊,雄蟲便在他左手第一位坐了,雌蟲坐在左手第二位。而路昭因為要喂小胖崽吃飯,便像往常一樣,坐在小胖崽旁邊,方曜的右手第二位。

可這樣一來,他就和那位美麗動人的雌蟲客人面對着面。

在餐桌上的交談中,他聽到了,雄蟲客人叫徐行知,雌蟲叫白淑。

連名字也很有書卷氣。被這位白小姐的光芒一照,路昭覺得又黑又瘦又矮的自己簡直就跟路邊的歪脖子樹一樣,看都沒法看。

白小姐身上那奪人眼球的鮮亮連衣裙,路昭忍不住偷偷看了好幾眼。

他自己身上穿的藏青色衣褲,還是十五歲進化後母親做的那一身,他所有的衣物都是這樣沉悶的深色,因為深色衣物髒了舊了看不出來,縫縫補補的痕跡也不明顯。

路昭只能盡量低着頭,避免他們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發現自己的窘迫。

他喂完了方恒,小胖崽癱在座位上打了個飽嗝,兩手抱住自己圓滾滾的肚皮,開始昏昏欲睡。

方恒每天基本是晚上八點睡覺,早上八點醒,這會兒離八點還有一個多小時,可能是他上午幹嚎了太久,這會兒累了。

路昭剛好不想繼續待在餐桌上,便說:“方先生,方恒好像要睡覺了,我帶他去洗漱。”

方曜一頓,停下同徐行知的交談,轉過頭來看他,這才發現他根本未動的碗筷。

“先吃飯吧,他在這裏躺一會兒也沒關系。”他說。

徐行知也笑着說:“是啊,方恒是小朋友,你也是小朋友,發育階段要多吃點東西。”

這位徐先生說起話來,就同他的人一樣,溫文爾雅,讓人如沐春風,路昭一下子紅了臉,讷讷地點點頭。

似乎連委屈了一下午的心,也舒展了一點。

他盛了飯,安靜地縮在一邊埋頭吃飯,夾菜也只敢夾自己面前的三道素菜。

方曜看見了,便将桌上的菜盤子重新擺了一遍,讓兩個葷菜換到了路昭跟前。

“多吃肉。今晚你辛苦了。”

路昭連忙道謝,他根本沒料到有客人在,方曜還會這樣照顧自己,心中對他的一點怨怼立刻煙消雲散。

徐行知笑着打趣方曜:“你很關照這位小朋友嘛。”

方曜說:“今晚吃得這麽豐盛,總不能虧待廚師。”

徐行知連連點頭:“不錯不錯,小朋友廚藝真好。”

這時,白淑忽然開口。

“我的茶喝完了。”他端正地坐着,看向路昭,“再幫我倒一杯來。”

路昭下意識就想站起身,但方曜已經先他一步站了起來,去廚房拿來了茶壺。

白淑微微一愣,連忙也站起身:“方先生,您不用親自……”

方曜站在主位上,拿過了他的杯子:“我這裏不像白小姐家裏,事事有傭人伺候。照顧不周,見諒。”

白淑臉上浮現一絲懊悔和尴尬。

方曜給他的杯子倒滿茶,又給徐行知的茶杯也倒滿,然後滿上自己的杯子,才将茶壺放在一旁,同路昭說:“渴的話,自己拿個杯子倒點茶喝。”

路昭不知道他為什麽要親自去拿茶壺給客人倒茶,只能傻乎乎地點頭。

吃完飯,他便抱着已經睡着的小胖崽上樓去。

他擺弄着小胖崽的胖胳膊胖腿,讓他配合着脫下小背心和短褲,然後把他抱進放好溫水的澡盆裏洗澡。

小胖崽閉着眼睛哼哼唧唧,沒一會兒又在澡盆裏睡了過去,路昭給他洗幹淨,套上紙尿褲,抱到了大床上,自己再去搓洗胖崽換下來的衣褲。

等洗完衣服晾好,他打算下樓去,才發現樓下的飯局已經結束,方曜坐在了鋼琴前。

他彈的是早上練習過的那首曲子。

路昭從小縣城出來,聽過的音樂僅限于廣播裏放的解放歌曲、勞動歌曲,這首曲子還是今天才第一次聽。

這是首明亮歡快的曲子,有種說不出的肆意灑脫,又帶些年輕的思念和遺憾。

伴着鋼琴聲,徐先生邀請白小姐跳了一曲舞,那華麗的快節奏步伐,看得路昭眼花缭亂。

一曲結束,徐行知長舒了一口氣:“白小姐跳得太好了,我這不入流的舞技,差點跟不上。”

白淑笑了笑:“行知也跳得很好。”

他的目光看向坐在鋼琴前翻曲譜的方曜。

這目光算不上隐晦,樓上偷看的路昭發現了,徐行知也發現了,他走過去拍拍方曜的肩:“今晚你是主人,總不能一直彈琴吧?”

他将方曜拉了起來:“來來,我替你彈琴。要跳哪一首?要不要跳《藍色湖畔》?”

聞言,白淑擡眼看向方曜。

“不。跳《金色歲月》。”方曜說。

他站到了白淑跟前。

白淑有些害羞地低下頭。他本來也比方曜矮了大半個頭,又很清瘦,這樣一低頭,顯得十分小鳥依人。

他們看起來很般配。

樓上偷看的路昭默默地想。

他心裏有些沒來由的苦澀。他這樣又醜又土的歪脖子樹,是沒有機會站在方先生面前的,他只能這樣躲在樓上,偷偷地看着樓下那個不屬于自己的世界。

方先生帶着白小姐跳的舞更像是雙人踢踏舞,兩人沒有肢體接觸,甚至連面對面都少,可每次只要同方先生正面對上,白小姐就會羞澀地笑出來。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很中意這位先生。

要是方先生也中意白小姐怎麽辦?

路昭咬住了嘴唇。

他不知道自己胡思亂想這些幹什麽,就算方先生不中意白小姐,也會是其他更優秀的小姐,與他這棵歪脖子樹有什麽關系?

小而簡單的舞會結束,方曜送徐行知和白淑出門,路昭這才敢下樓來,去收拾餐廳,将碗筷端進廚房去洗。

廚房的窗戶開得很大,能看見大半個花園,路昭走進去時,就透過窗戶看見了站在花園門口道別的先生小姐們。

他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麽,只能看見白小姐用羞澀又仰慕的目光看着方先生,然後将自己的手背遞給他。

方先生握着他的手,微微低頭,在他手背輕輕一吻。

路昭在廚房裏偷偷看着,垂下眼來,便看見自己裹滿泡沫、正在搓洗盤子的粗糙雙手。

這世界好不公平,為何有的人生下來就贏在起跑線上,有的人奮鬥一輩子都趕不上人家的起點呢?

他心頭微酸,低下頭繼續洗碗。

過了片刻,客廳門廊處有響動,方先生送完客人回來了。

路昭默不作聲,清洗着碗筷,不一會兒,方曜走了過來,說:“我把今晚的酬勞放在餐桌上,你走的時候記得拿。”

路昭沒有回頭看他,只點點頭。

方曜沒再說話,不過路昭仍然能感覺到,他站在門口看了自己一會兒,才離開廚房,走上樓去。

路昭收拾完廚房,将圍裙解下來。一樓只剩下廚房和餐廳還亮着燈,他擦幹手,關掉廚房燈,走出來時,忽然發現餐桌上放的紙幣下,壓着一張小卡片。

是方先生給他的?

路昭抽出小卡片,那上面是一行利落潇灑的鋼筆字——

勞動最光榮。

路昭心頭猛然一熱。

一整晚的自卑壓抑、唯唯諾諾好像都不那麽重要了,他笑了起來,将小卡片好好揣進兜裏,像歡快的小鳥一樣飛出了這棟別墅。

這個時間已經沒有公交車,路昭一路跑回學校,洗了個涼水澡,高高興興地拿出剛買的嶄新信紙,将鉛筆削尖,伏在桌上開始給老家寫信。

打長途電話十分昂貴,路昭到首都之後只舍得給林老師拍了一封電報,現在掙了些錢,買了信紙信封和郵票,總算可以寫信了。

他在信中詳細地寫,自己已經入住學校的宿舍,條件很不錯,老師們都很熱心,又寫在首都找到一份很不錯的工作,完全可以解決生活費,讓林老師不用擔心。

雖然開學後這份工作能否保住還是個未知數,但路昭沒有把這些寫在信裏。

他寫:雇主先生是一個很有教養的人,雖然話少,但很尊重我,我做這份工作感到很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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