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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擡頭看向坐在鋼琴前的方曜,而方曜竟然真的聽話,站起了身。

文越接替他坐到鋼琴前:“跳什麽?”

方決和方曜異口同聲:“《狂人之舞》。”

說完,兩人一起大笑。

路昭一頭霧水:“?”

坐在鋼琴前的文越不禁發笑:“小朋友,你站遠點,免得這兄弟倆發瘋誤傷你。”

路昭懵懵懂懂後退了幾步,把寬敞的舞池讓出來。

激烈昂揚的旋律響起,兩位高大修長的先生就跟忽然上了發條一樣,猛地彈了起來,吓了路昭一大跳。

他連忙又後退了幾步,看着方決和方曜像打架一樣把地板跺得砰砰當當作響,動作之快簡直看得他眼花缭亂。

這是節奏極快的健美型舞蹈,非常消耗體力,兄弟倆仿佛是卯着勁,比誰跺腳更響,比誰堅持到最後臉不紅氣不喘,路昭在旁看得目瞪口呆。

在他心裏,方先生一直是個內斂平淡的人,像一汪平靜不興波瀾的湖水,他從不知道方先生也會這樣熱烈,也會一邊跳舞一邊肆意大笑。

這樣的方先生,好像沒有那麽高高在上難以親近了,和親人在一起時,他從神變成了一個普通人。

他在自己面前那樣冷靜自持,只是因為自己不是他在乎的人吧。

一曲結束,二人額上都出了一層汗,但呼吸平穩,游刃有餘。

方決擦了擦額上的汗,看向方曜,道:“你還要再跳麽?和小朋友跳一個?”

路昭的心瞬間提了起來,想說自己根本不會跳舞,又無法開口拒絕“與方先生跳舞”這個可能。

哪怕、哪怕是再跳一次《美麗的祖國》也好啊……

方曜說:“不了。”

路昭心頭隐秘的期待一下子被澆滅了。

家庭舞會結束,文越去樓上将熟睡的小胖崽抱了下來,方決又同方曜說了幾句話,夫妻二人就帶着孩子告別了。

在花園門口目送皮卡車遠去,方曜收回目光,看了路昭一眼:“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路昭明白,這是道別的意思。

他喉嚨有些發堵,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半晌只擠出來一句:“這段時間謝謝您。”

方曜點點頭:“再見。”

他轉身朝院裏走去,沒有一絲拖泥帶水。

路昭連忙想叫住他,脫口之前又生生忍住了,就這麽站在原地,看着他穿過花園,走進屋裏,十分幹脆地關上大門。

半晌,路昭才收回視線,不舍而難過地低聲喃喃:“再見。”

他默默轉身,走進了悶熱的夏夜裏。

進入九月,大學終于正式開學了。

路昭花了好幾天收拾心情,努力讓自己盡早放下方先生,然後趁着開學前的空隙将自己家當都點了一遍。

這一個月他吃住都在方先生家裏,根本花不了什麽錢,方先生付給他的一百二十五元薪水都好好攢着,包在信封裏,藏在衣櫃最裏層。

衣櫃裏頭,還有方先生給他的兩套衣褲。

白襯衫、黑西褲,和路昭其他洗得灰撲撲看不出顏色的衣物比起來,顯得精致極了。

路昭原先上高中時也曾幻想過有一身這樣的衣服,他肯定要天天穿着出去炫耀。可現在真有了,卻又舍不得穿了。

他将這漂亮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收在衣櫃裏,又看了看自己有的東西——依然是從舊貨市場淘來的枕頭被褥和最基礎的日用品,一樣多的都沒有。

昨天他出門去逛一旁的舊貨市場,又看到了那個漂亮的熱水壺,本想着總算也掙了錢,打算咬咬牙買下來的,可在市場裏轉了五六圈,還是狠不下心一次性掏出五塊錢巨款買一個熱水壺,最後空手而歸。

而昨天從市場回來的路上,他穿了好幾年的舊涼鞋終于不堪重負——鞋面從鞋底上斷開了。

路昭夜裏自己拿針線補了補,可惜他手藝不到位,補好的鞋面依然搖搖欲墜,像随時都會與鞋底分家。

看來這筆錢是不得不花了。

路昭嘆了一口氣,穿着岌岌可危的破涼鞋,出門去了市場。

臨近開學,校園裏熱鬧起來,路上三三兩兩走着年輕學生,路昭偷偷用餘光打量着他們,發現他們與自己也并沒有什麽不同,一個暑假下來,個個都曬得黑不溜秋,除了個別打扮得精神一些,大部分人都十分樸素。

路昭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氣,走到舊貨市場,開始搜尋涼鞋。

然而他在市場裏找了半天,只能找到比自己腳上這雙更破的涼鞋,畢竟現在物質匮乏,想來稍微新一些的鞋,也不會有人拿出來賣。

路昭只好問舊貨店的老板:“這附近哪裏有賣鞋的地方嗎?”

老板看了他一眼:“要買新鞋,那就只能去百貨商店。出了學校坐67路,坐到那個人民百貨站。”

路昭老家根本沒有百貨商店,衣服和布鞋是從布店裏買布買鞋底回來做的,涼鞋則是路邊攤上買的,在他想來,百貨商店應該也就是大一點的小賣部吧?

他懵裏懵懂,記住這個百貨商店的名字,謝過老板,出了學校。

等到站在人民百貨的大門口,看着寬敞氣派、三層樓高的大商店,路昭才心生膽怯。

雖然他沒有進過任何一家百貨商店,但幹淨明亮的環境讓他下意識地反應過來,這裏的東西不會便宜。

路昭忍不住後退了一小步,可就在這時,他腳上的涼鞋再次罷工——昨晚縫的線不牢靠,走了一上午就磨斷了,整個鞋底都掉了下來。

路昭:“……”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他不争氣地羞紅了臉,一點一點挪到旁邊的角落,把兩只舊涼鞋都脫下來,裝進舊書包裏,光着腳踩在被太陽烤得滾燙的地面上。

好嘛,剛剛涼鞋還是好的,猶猶豫豫不進門,現在鞋壞了,只能光腳進門了。

路昭咬咬牙,硬着頭皮走進了百貨商店。

見他光着腳,有店員和顧客投來了異樣的目光,可路昭沒法就這樣回去,因為這是他唯一的一雙鞋,總不能明天光着腳去報到上課。

他頂着這些視線,找到了擺放涼鞋的貨架,一旁的售貨員便走了過來:“小朋友,要買涼鞋嗎?”

路昭的腦袋幾乎要埋到地裏,聲如蚊讷:“嗯。”

售貨員很熟練地挑出一雙樸素的塑料涼鞋:“這個是我們這裏賣得最好的,兩元一雙。”

聽到這個價格,路昭心中松了一口氣,總算擡起頭來,看了看售貨員手裏的涼鞋。

樸素而實用。

路昭又看看貨架上,涼鞋的款式并不多,一眼就看完了,相比架子上那些三元五元的鞋,這雙确實是最适合路昭的。

于是路昭點點頭:“那我就要這雙吧,我穿三十九碼。”

售貨員似乎沒料到他這麽爽快,頓了頓,說:“要不要再看看運動鞋?馬上就要入秋了,涼鞋穿不了多久了。”

路昭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見那些漂亮的運動鞋,兩眼都睜大了些。

從小到大,秋冬天他都是穿母親做的布鞋,同學們大多也穿布鞋,直到來首都後,路昭才在街上見人穿過運動鞋,輕巧時髦,特別好看。

可是……

他的目光往價格标簽上一挪。

二十五元。

路昭迅速收回目光:“我、我就買這雙涼鞋。”

售貨員去一旁的貨架下面給他找三十九碼,路昭便在這空隙裏抓緊機會多看了幾眼那些運動鞋。

鞋子的款式并不豐富,大多都是白底紅條紋,但那瘦長的鞋型甩了笨重老土的布鞋幾百條街,路昭眼巴巴地看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只能穿着涼鞋走出了百貨商店。

等他回到宿舍,宿舍門卻開着,路昭知道是室友來報到了,好奇地走進去,就看見了一名長發飄飄的雌蟲,正坐在進門的書桌旁。

聽見動靜,雌蟲轉過頭來,對上了路昭的視線。

他雖然留着長發,但和文靜秀美的白小姐截然不同,下巴擡得高高的,像只驕矜的孔雀。

路昭拘謹地打招呼:“你好,我叫路昭。”

雌蟲上下掃了他一眼:“我叫宋悅。”

說完,他就轉回了頭,沖那邊床上忙活着的成年雌蟲喊道:“鋪好了嗎?”

在上鋪忙活的雌蟲加快了手腳,很快整理好床鋪:“小姐,鋪好了。”

宋悅啧了一聲:“那就下來收拾我的衣服。”

看宋悅不怎麽想搭理自己的樣子,路昭只能默默走進屋,坐在自己的書桌旁。

然而,他選的書桌就在宋悅旁邊,這一坐下,他才發現,宋悅穿的鞋子,正是剛剛自己在百貨商店看到的時髦的運動鞋。

路昭羨慕地看了好一會兒,擡起頭來時,才發現宋悅盯着自己。

“你看什麽?”他說。

路昭紅了臉,小聲說:“你的鞋好好看。”

宋悅沒作聲,但顯然被這句話取悅了,晚飯時,他主動邀請路昭一起去食堂吃。

路昭只點了一碗素面,在食堂的補助窗口打的,便宜大碗,宋悅則打了三葷一素,吃了沒一半,就說吃不下了。

路昭忍不住說:“下次你不要打這麽多了,吃不完很浪費。”

宋悅擱下筷子抱着雙臂:“我哪知道分量這麽多。喏,這些肉你吃吧。”

他把自己盤子裏的肉扒到了路昭碗裏。

路昭不由愣了愣:“你連肉也不吃?”

多麽暴殄天物!

宋悅哼了一聲:“吃你的吧。”

路昭幸福地就着肉吃面條:“和你一起吃飯真好。”

宋悅沒搭理他的感慨,無聊地四下亂看,忽然雙眼一亮:“哪來的小朋友,好可愛。”

路昭無知無覺,順着他的目光轉頭一看。

怎麽是方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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