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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芯婕瞥了一眼街尾不起眼的石磚屋子,正欲提步,驀然聽見不遠處有道蒼老瘠啞的嗓子在招客——
“公子,姑娘,且留步算個卦吧。”
那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一身灰撲撲的褙子,端坐在小方桌前,手邊擺着個龜殼,一旁還擱着筆墨。
沈芯婕見老先生瘦骨伶仃,一雙略略發黑的眼睛,緊緊閉着,似是不能視物的盲人,攤前又無任何客人,看上去有些凄涼,心下頓生不忍。
“小姐,您這是……”見沈芯婕朝算命攤走去,夕兒困惑的跟上前。
“既然難得來這裏,我就算個命吧。”沈芯婕笑道。
夕兒自是不敢阻攔,只能牢牢緊跟着。
沈芯婕在桌前的竹木方杌落坐,望着老人手邊的龜殼,有些好奇,正想伸手去碰,老人的聲音冷不防地響起。
“姑娘是來算命嗎?”盲眼算命師問道。
沈芯婕驚詫,“師傅是從何得知我是女子?”
盲眼算命師笑了笑,未答,兀自将龜殼推向她手邊,道:“請。”
沈芯婕拿起龜殼,發覺龜殼裏放着三枚古幣,她想了想,輕輕搖動手中的龜殼,再将古幣從龜殼中倒出。
古幣在方桌上打轉兒,發出清脆聲響,随後靜止不動。
那盲眼算命師明明不能視物,卻像是看得見似的,伸出手便摸上古幣。他仔細撫摸古幣上方的鑄紋,臉上的笑,緩緩斂起,面色漸沉。
沈芯婕正覺古怪,揚嗓問道:“師傅,這銅錢怎麽看?”
“不可能……怎可能會有這樣的事?”盲眼算命師不斷喃喃自語。
“師傅,你說什麽事不可能?”
“姑娘,你這個卦相……是陰卦。”
“什麽是陰卦?”
“死去之人拟的卦。”
聞言,沈芯婕僵住。
夕兒臉色刷白,急忙出聲:“呸呸呸!師傅說的是什麽話,我家小姐還年輕,活得可好了,怎可能是……老師傅,您這是大白天吓唬人。”
盲眼算命師似也被卦相吓得不輕,收起古幣與龜殼,一臉慘色的道:“小姐,這卦不收錢了,您且走好。”
見算命師受了驚吓,沈芯婕也不好再多問,便起身離去。
“小姐,這條街的算命師可多着,有的是騙吃騙喝的神棍,您可千萬別往心裏去。”夕兒見她神情恍惚,不禁出聲緩頰。
沈芯婕勉為其難的笑笑,也沒搭話,心神不寧的走着。
進到老舊但還算幹淨的茶坊裏,沈芯婕擡眼四望,卻沒見着諸瑾的人影。勤快的店小二湊上前招呼道:“姑娘,喝什麽茶?要不要茶點?我們店裏最出名的水晶糕,包準姑娘嘗過便愛上。”
沈芯婕正欲啓嗓,卻見一道眼熟的青色身影步進茶坊。
“諸公子?真的是你!”她目光一亮,甚是驚喜。
諸瑾笑望着她,一如她印象裏那般斯文有禮,他朝她走來,道:“好久不見了,沈姑娘……不對,應該喊你一聲太尉夫人。”
聞言,沈芯婕不免有些心虛,尴尬笑道:“諸公子,上回實在是情非得已,我撒了點小謊,還望你別見怪。”
諸瑾面上含笑,不見一絲責怪之色,道:“姑娘走後,那邊……亦發生了不少事,在下多少聽說了關于姑娘的傳聞,方知那日巧遇的姑娘,原來是東周大名鼎鼎的婁易之妻。”
沈芯婕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低聲道:“噓,你別張揚,我這是偷溜出來見你呢,可不能讓別人知道。”
“沈姑娘果真是心地純良,與在下不過有一面之緣,收了口信便不顧安危前來一見,在下當日真沒幫錯人。”
“你既然幫了我,我自然得還你這個人情。”
諸瑾眸光幽亮,笑意悠然。“樓上有雅間,姑娘若不介意,可否移駕相談?”
沈芯婕爽快的應允,拾階上樓。臨進雅間前,她擔心兩人的談話會被夕兒洩漏出去,便讓夕兒在簾外候着。
雅間裏,她與諸瑾相對而坐,桌上擺着一壺香茗,以及幾碟精致的糕點,她伸手取了一塊棗泥豆沙卷,正想一口咬下,不意瞥見諸瑾目光緊随她而飄
她微怔,“諸公子為何這樣看着我?”
“在下冒昧,想請教姑娘,是幾時恢複神智的?”
“啊?”諸瑾……他說什麽?
諸瑾斂起笑,眼神深幽似黑淵,冷冷瞅着她。“姑娘這一命,當只有十年,若不是婁家護着姑娘,姑娘早該回了。”
“啊?諸瑾,你說什麽呢?什麽十年?回去哪兒?”她越聽越糊塗了。
“姑娘,青鳶族人不辱姑娘之命,在百年之後,将由我諸瑾履行祖先曾對姑娘許過的死諾。”
“諸瑾,你緩一緩,我實在聽不懂你說的——”
話未竟,就見諸瑾刷地一聲站起,走近她時,毫不遲疑的伸出手,将手裏那柄嵌青玉的短劍,刺進她左胸口。
尖刃劃破衣衫,刺穿了雪膚,怵目的鮮血,宛若泉湧,順着刀刃流淌而出。
沈芯婕只覺劇痛難耐,張嘴欲喊,眼前卻似有黑幕掩覆而下,她什麽也看不見……
“姑娘,您離開這麽久,也該回來了。”
她依稀聽見諸瑾在耳邊低喊,莫名地,她知道他口中稱呼的那一聲姑娘,并不是指她,而是另有其人。
……誰是那個姑娘?她若一死,岑巧菱還回得來嗎?婁易會知道她在這裏嗎?
滿腔的疑惑,已得不到任何解答,沈芯婕只覺喉間一熱,吐了口腥紅的鮮血,當下倒落在諸瑾伸來的手臂裏。
諸瑾扶住了沈芯婕,面容難掩一絲激動,可把刀插進她胸口的那只手,從頭到尾不曾顫抖,亦不曾有過半點猶豫。
他垂下眼,等着懷中人兒斷氣,而後,他探手撥開她頸後的發,看着那一小塊白皙無瑕的肌膚,緩緩浮現一塊青色鳥紋。
“——真的是你,姑娘。”
陰卦……這是死去之人擲的卦。
想不到那一卦,竟是預告了她的死。
意識渾沌中,沈芯婕緩緩睜開了眼,發覺她正被一團濃霧包圍,看不清周遭景物,亦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驀地,哭聲由遠至近,穿透白霧,蕩入耳底。
她茫然張望,好似有一雙手,撥開遮擋住視線的白霧,她往下看,竟看見自己躺在一口黑色棺木裏。
棺木裏堆滿了她最愛的白色夾竹桃,身上穿着過去她最心愛的骨董刺繡洋裝,她閉着雙眼,雙手交放于身前,臉上畫着淡妝,沉睡般的神态,恬靜安詳。
告別式的會場,布置着淡粉色與白色夾竹桃,所有的人都來了,過去的朋友,曾經指導過她的舞蹈老師,就連大學時交情較好的同學,全都在場。
他們正在瞻仰遺容,個別走過棺木,有的人帶着自己準備的白玫瑰,瞻仰時一并放入棺木裏,讓白玫瑰襯映着棺中人柔美的嬌顏。
哭聲似雨滴,逐漸滲透了白霧,越來越清晰。
她就站在上方,隔着那層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霧氣,看着底下正在上演的……她的喪禮。
她看見媽媽一身黑色套裝,在凱勳的攙扶之下,坐在會場的最前排位子上,低下頭擦拭淚水。
她看見凱勳用着未婚夫的名義發言,整場喪禮由他一手統籌,而凱勳的女朋友就坐在角落位子裏,同樣一身低調的黑,臉上覆着墨鏡。
沈芯婕死了。
看着告別式上,那一祯放大的遺照,她眼眶一熱,雙手緊搗嘴巴,低低啜
泣。
盡管知道是遲早的事,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可當她親眼看着自己的喪禮,她才曉得這一切教人多麽難受。
“凱勳……媽咪……”她聲嘶力竭的喊着,可沒人聽得見。
她在霧氣裏趴坐着,雙手不停地敲打着那團白霧,可不論她怎麽做,她與底下的世界永遠隔着一層白茫茫的霧,永遠碰觸不到她曾深深愛過的人。
她淚眼婆娑的看着棺木被封上,看着媽媽哭倒在凱勳懷裏,看着棺木被擡上靈車,被送往火葬場……
沒有了,什麽也沒有了。沈芯婕,沒了。當烈火燒盡她的肉身,她曾經活過的那些歲月,将一并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