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10章

◎撒謊◎

伯爵有越來越多的時間和朱莉待在一起，因為朱莉總是能搗鼓出很多他沒見過的新鮮玩意。

今天也不例外，朱莉在陪伯爵下由她手繪地圖的飛行棋。

厚重的紅色絲絨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于是伯爵不必穿戴得太過謹慎，他只穿了一件這個時代貴族最流行的襯衣，白色，上面有令人眼花缭亂的繁複雕花，聽說都是他自己繡的。

可能是朱莉從前的交友圈比較狹窄吧，她從來沒有見過哪個男人擁有如此靈巧的雙手。

不僅是他的衣服，朱莉低頭擺弄了下自己身上這條裙子上漂亮精致的花邊，有種娶了個田螺姑娘回家的錯覺。

J正在跟骰子做頑強鬥争，他在游戲上總是體現出超乎尋常的勝負欲，朱莉猜測是因為沒人陪他玩的緣故，在他的概念裏，就不存在對待游戲和現實時應該展現出的不同态度。

朱莉托着腮望着伯爵，想着想着，思緒慢慢發散開來，這麽說起來，他好像事事都親力親為，明明是身份高貴的伯爵，走到哪裏都一大群人前呼後擁才對，為什麽城堡裏沒有仆人呢？就算他是吸血鬼，身份特殊，也不至于要親手幹活吧。

朱莉只要一想到伯爵高高撸起了精致的襯衫衣袖，坐在金水盆邊幫她手洗內衣褲（當然她現在已經強行選擇自己洗了）的畫面，她就有點頭疼腦熱呼吸不暢。

“喂，你怎麽還不下？”

伯爵不悅地催促道。

“哦哦。”朱莉趕緊抛開詭異的設想，手忙腳亂擲骰子。

伯爵低低哼了一聲。

“聽說曾經有一位管家先生服侍您……”她一邊觑着伯爵的臉色，一邊小心地開啓話題，“他是離開城堡了嗎？”

原本還在對于她拖慢游戲進度表示不滿的J忽然沉默下來。

“……”朱莉手一頓，感覺她是不是說錯話了。

*

事實證明，她的确說錯話了。

伯爵帶她來到了墓園。

這裏離城堡很遠，哪怕朱莉為了逃跑一直在到處亂蹿規劃路線，也從來沒有來過這麽偏僻的地方。

離大路最近的一片墓碑似乎過于小了，朱莉蹲下來，定睛看了看墓碑上刻的字，小羊比利、火雞紅羽毛……

嗯，好眼熟，都是被她吃掉的食材。

朱莉良心一痛，在心裏道了歉就趕緊站起來，追上伯爵。

在一棵茂盛的老橡樹下，伯爵正垂眸看着一塊很大的、明顯屬于人類的墓碑。

他應該時不時就會來清掃打理，這一片很幹淨，墓碑前還擺放着應季的鮮花。

“我是管家先生撫養長大的，我很想念他。”

J自認為将哽咽的嗓音壓下去了。但朱莉那充滿憐愛的眼神告訴他，他沒有。

于是J立刻板起臉，換上一副大人式的成熟口吻：“管家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紳士，他教會了我很多。”

朱莉一見他開始裝模作樣就懶得理他了，蹲下身為管家先生獻上一束小野花，剛從路邊摘的。

一片花瓣被風吹落，朱莉伸手輕輕撫掉。

“您的父母呢？”她問道。

就算伯爵是吸血鬼，總不能生來就是吸血鬼吧，既然曾經是人類，那就應該有父母？

J低頭看了她一眼，嘴唇瞬間張開，一頓，又合上了。本來好像差點就脫口而出盡數傾吐過往的，但他忍住了。

“我的父親是老傑斐遜伯爵，母親是傑斐遜夫人。”等伯爵再開口，就只剩下敷衍的官方回答，“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沒什麽好說的。”

朱莉從擦得锃光發亮的石磚墓碑上偷偷觀察伯爵的倒影，如果說他想到管家先生時是純粹的難過傷心外加懷念，那他提到父母時的表情就要複雜得多。他不願意多談，朱莉只能從只言片語中猜測，他和父母的關系并不好。

伯爵恢複了那副對于朱莉來說稍顯憨傻的冷酷模樣，順着綠茵路往回走，傲慢道：“跟我說說外面的世界。”

朱莉努力回想，卻意外發覺很有難度，她穿越來的時間越久，屬于原身的回憶在大腦中就越來越稀薄遙遠，朱莉只能撿着少許還存在的記憶碎片，再加上她被運送來莊園一路上的見聞，挑挑揀揀說了一些。

雖然伯爵只沉默地聽着，一言不發，但朱莉覺得他是感興趣的。

“您是不喜歡外面的世界嗎？”她試探着問道。

伯爵依舊很沉默，這種沉默不太符合他的性格。

他們在一道及胸高的木栅欄前停下來，朱莉彎下腰想找門插，突然聽見伯爵在身後冷冷地問：“你很想去外面？”

朱莉動作一僵。

救命！這是什麽死亡發問！

她嗖一下站起身來，極力否認道：“不，我不是，我沒有。”

今天天氣不算太好，不過行走在日光下，伯爵依然隐沒在厚重的黑鬥篷下，看不清表情。

“我是在為您思考，是不是也可以出去走一走呢？”朱莉緊張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但還是壯着膽子，隔着厚重的鬥篷輕輕撫摸上他的手臂，用帶着畏懼顫音的溫柔聲音慢慢引誘道，“為什麽不出去呢？您并不懼怕陽光，只要穿戴得嚴實一點，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我不出去！”伯爵忽然不耐煩起來，聲調也變高了。

朱莉一愣，可是細聽之下，那種明顯擺出的不高興底下，竟然……似乎帶着一點點委屈？

她沒來得及細想，伯爵前跨一步停在她面前，帶來一陣撲面的冰冷氣息，“我永遠不會離開莊園。”

他血色的眼睛在鬥篷的陰影下閃着寒光，壓低的嗓音一字一頓地警告她：“我出不去，你也別想走。”

高大的陰影籠罩下來，壓迫感也随之而來，朱莉的鼻子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讓她聯想到死亡的味道，朱莉無法不害怕。

可是，同時，朱莉心中還有另一種奇怪的感覺，她覺得伯爵對離開莊園的說法和态度都有些奇怪，說起來，他剛才談起父母時也很奇怪。

還在朱莉為這個謎一樣的男人陷入沉思的時候，伯爵突然又提出一個死亡問題：“你在這裏過得不開心？”

朱莉頭皮都發麻，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我當然過得很開心。”

“你想離開？”

不知道為什麽，伯爵又問了一遍同樣的問題。

朱莉在他的逼近下倉惶連連後退，“……怎麽會呢。”

“我不喜歡有人欺騙我。”

現在的畫面，伯爵幾乎已經把她整個人按在栅欄上了。

伯爵好像識破了她的謊言，可是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朱莉只能硬着頭皮繼續撒謊道：“我不離開，只要您還需要我，我就會陪着您。”

J不常離她這麽近，這麽近的距離會讓彼此都顫抖，可是J還是貼緊了她，微微張開的唇齒壓在她突突跳動的藍色血管上，似沉迷似威脅地深嗅。

“你要是敢離開我，我就把你的血吸幹。”伯爵說話的時候，微涼的嘴唇像是輕輕含住了她頸上的一塊肉。

朱莉渾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太突然了，她根本不知所措。

“你會失溫……”

伯爵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

“會意識錯亂……”

黑色皮手套順着手臂上移，在她的臉上停下，點住她的太陽穴，輕擊兩下。

“會全身抽搐……”

再慢慢往下，皮質冰涼的質感慢慢環繞，J用一只手捏住了她的脖子。

“你會休克，然後，迎接死亡的到來。”

在分不清是誰的劇烈顫抖中，J迅速放開她，往後退開。

他沒有用力，朱莉的脖子并不疼，但她的精神驚恐萬分，瞪着眼睛望着伯爵大口大口喘着粗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你最好記住我的命令。”

J錯開視線不看她，說完，轉身就走。

雖然朱莉知道吸血鬼沒有呼吸，但她好像一瞬間有些眼花，竟然看見伯爵的胸膛在大幅起伏。

朱莉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栅欄上，慢慢平緩着呼吸，以及情緒。

她知道伯爵剛才說那些是在刻意吓唬她，因為他那有些許惡劣的不成熟個性，他喜歡看到她的各種劇烈反應，包括緊張、害怕。

她不想指責他的行為，只是，他這樣的行為提醒了她，将她對伯爵過往的擔憂中拯救了出來，她沒有為伯爵惆悵的立場，她自己都還命懸一線。

一陣涼風吹來，朱莉背後出了汗，風帶過一陣令她顫抖的寒意。她感覺到後怕了，因為她意識到，盡管她不太願意承認，與伯爵之間一點一滴的相處，确實拖慢了她逃跑的進程。

一個膚白貌美的青春弟弟，不可否認，在外表上對朱莉充滿了吸引力。在大多數時候，他也表現得很紳士，他會很細心地為她安排衣食住行，讓朱莉逐漸适應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堕落生活。

如果他純粹是一個陰森、恐怖的吸血鬼，朱莉一定不敢像現在這樣得意忘形，是伯爵那仿佛高中男生的長相和性格，不知不覺中和了朱莉心中對于吸血鬼伯爵的陰冷、兇殘的那部分認知。

在獨處的時候，朱莉會思考，對生命、對未來、對伯爵，細想之下她會感到很恐懼。但是，在那些令她不那麽恐懼的時刻，她好像太過放松警惕了，她竟然對和伯爵之間的相處逐漸感到習以為常，甚至常常會因為陷入趣味性的愉悅中，而暫時忘記了自己危機四伏的局面。

她是一個血袋，朱莉再次提醒自己，伯爵命令她進莊園的目的，是吸食她的血液。

朱莉好怕，再這樣下去，她的底線會一步一步降低，如果将來某一天伯爵真的要吸她的血，那時候，更加沉溺于伯爵的朱莉是不是會心想……反正伯爵能控制住的，不會讓她死，她會退讓、會妥協，就像農場裏的其他動物一樣，以長期供血的方式換取優越的生活和伯爵的憐愛……

朱莉不敢再想了。

現在伯爵也許是把她看作一個打發無聊時光的玩伴，所以她暫時安全，但她不可能一直想得出伯爵沒見過的新奇玩樂，終有一天伯爵會對她感到無趣厭倦……

到那一天，朱莉的下場，可想而知。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真的，真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朱莉在身側慢慢握緊了拳。

逃離吸血鬼伯爵……也許是時候該真正付諸行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