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16章

裝飾樸素的客棧房間,門窗緊閉,午後明亮的太陽光透過紙糊的窗棂,光線暗了一大半,楚卿意被關在這裏一天了。

情緒還算平靜,看不出多少對未來的恐慌,也不像一個犯錯的人,充滿了愧疚和悔恨。

她若有所思,清麗的臉浮現了幾分苦惱。

手裏捧着一個漆黑光滑的東西,這東西一只手無法掌握,長得像凡間将領大戰時震天雷,震天雷爆炸威力極強,聲如霹靂。曾經安國與宜國大戰,安國的城主和将士們用它來抵禦宜國的進攻。士兵們将震天雷灌進投石機,從城牆下方投射下去,爆炸的威力極強,遠在城內中心地帶的楚卿意也感受到了大地的震動。

楚卿意沉浸回憶,風陵城就是靠震天雷擋住了連續一個月的敵國士兵的進攻,可惜安國武器再先進,也扛不住宜國一波接着一波視死如歸的突擊猛攻,宜國威猛士兵數十萬,而安國的風陵城才駐守了一萬士兵。西邊的西臨城、晉城已經被宜國攻下,北宣城和南遠誠距離遙遠,遠水解不了近渴,當年的安國國君式微,震懾不了各方勢力滔天的城主,他們彼此自成一方,可能還再在權衡出兵的損失和投降的利害。

風陵城面臨糧食殆盡,士兵傷亡慘重的局面,城主和城主夫人抵抗到了最後一刻,屍首從城樓掉下去,淹沒在了黃昏的塵土裏。最終風陵城被宜國破城而入。宜國士氣大漲,萬馬奔騰朝東邊的國都一舉突進,勢如破竹,滅了安國。

楚卿意曾經是安國的百姓,她小時候跟父親參觀武器庫,對各類武器有所涉獵。摸過單面長刃的短柄刀,鋒利冰冷的輕劍,與斧相似的钺,還有投石機上的震天雷。那時不到半人高的楚卿意驚奇不已,流連武器庫,父親很有耐心地抱住她嬌小的身體,粗糙的手指指向武器,一一告訴她那些冷兵器的名字。

直到傍晚開飯了,父親打算帶她回府吃飯,她不肯,纏住父親講解各種武器的使用方法和制造流程。

父親說:“你喜歡這些冷冰冰的東西?”

“喜歡啊。”

“卿意最喜歡什麽兵器?以後爹爹處理完公務,帶你去練習,好不好?”

“劍,我想要學劍。”

後來父親為她送去講解兵器的古籍,處理完城內的公務,經常帶她去武器庫,親自教導她學習使劍。過了兩百年,她的耳邊似乎還能聽見他哈哈大笑的爽朗聲,看見他笑時胡須的顫動,微微眯起的眼睛藏住了平日威嚴的鋒芒,流露出幾分少見的慈愛。

眼前的“震天雷”散發的火藥味,讓她回到了那座幽暗的武器庫,鼻腔似乎聞到厚重的鐵的味道,是她小時候屬于風陵城的味道。

楚卿意怔怔盯着“震天雷”,此“震天雷”非彼震天雷,幾年前她依照小時候的記憶,畫出了震天雷的構造圖,摳摳搜搜從俸祿裏存了一筆錢,請器修幫忙打造出了仙門版的火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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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炸了客棧。

已經沒有退路了,仙門律法森嚴,等待她的即将是數不清日夜的□□,此後恐怕難以擁有自由。

她只有一個選擇,不惜任何代價擺脫仙門的控制,恢複自由身。

恢複自由唯一,最關鍵的辦法,毀壞結界。

之所以遲遲沒有行動,主要有些顧慮,震天炮威力有限,結界能不能完全被震天雷炸破?

如果不能破壞,反而會引起仙門的警惕;如果成功破壞,布置結界的人一旦感受結界的波動,她逃出客棧,還要面對圍追堵截的追殺,殺出北宣城仍是未知數。

楚卿意撐着下颌坐在地面,腦海盤旋一種極其危險的思路,這思路可以帶她脫離□□,也有可能走向失敗,給她另添了一筆罪大惡極的罪行。

正在分析行動的細節,和可能面臨的後果,結界忽然波動了。

客棧的門被人推開,匡懷青走了進來。看守房間的弟子囑咐道:“給師兄半柱香的時間,別讓長老發現了。”

匡懷青向他道了謝,随後視線看向楚卿意,一步步走近。

他的出現,楚卿意沒有太大的意外。方才被關押上樓前,刻意瞥了他一眼,在匡懷青的認知裏,兩人的關系還沒徹底破裂,他背叛了她,可是她仍愛慕着他,甚至不惜傷害他的新情人,也要奪走他。

楚卿意專注地看着來人,眼裏充滿了欣喜,發揮出了平生最強的演技,一頭紮進他的懷抱。

匡懷青愣住了,艱難地推開她:“卿意,你……”

“你還怪我嗎?”楚卿意努力克服胳膊浮起的雞皮疙瘩,胃裏翻湧的惡心感,她的語氣裏帶了幾分委屈和傷心,腦袋倚靠他的肩膀,“你來看我,證明你仍然關心我。”

匡懷青:“我想怪你,也想問你,為什麽狠心殺她,她是我們的小師妹。”

“因為我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我。”楚卿意擡眸,眸中帶了絲認真的詢問,“我也想問你,那時我與柳扶風僥幸走了一條正确的路,為什麽你們也走對了路?如果走錯了,不可能這麽快抵達監牢。”

“扶風之前跟我講了,她擔心同伴失散,你又在第一個位置,于是在你的發尾灑了螢目粉,我們施法看清了螢目粉,這才及時趕到了監牢。”

楚卿意臉色陰沉,擔心?警惕她才對。

“你犯了大錯,扶風至今昏迷不醒,我甚至不知她會不會醒過來。”匡懷青的聲線顫抖。

楚卿意聽不進去這些,以前的情人表達對新情人的愛意,這讓她覺得不耐煩,然而她必須掩蓋這絲不耐,故作哀怨道:“為什麽整日與柳扶風待在一起?現在才來看我?”

“我以為,你都明白的。”匡懷青嘆了口氣,推她的動作頓了頓,那雙冷清的眸子微微下垂,“我給了她凝華燈,對不起,我喜歡她了。”

“柳扶風比我好嗎?她哪裏比我好了,總是跟其他弟子們厮混,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你根本不知道她的手段有多狠毒。”

匡懷青皺了皺眉:“你別這樣說她,你對她誤會頗深,她不是這樣的人。”

“……”楚卿意面色發冷,索性腦袋靠在他肩上,他看不見她的神情。

“卿意,你知道嗎?你方才撲過來抱住我,我太意外了。我們在一起後,你從來不會主動親近。我們明明互相愛慕,有時候牽你的手,你卻露出排斥的眼神。那時候,我覺得自己離你非常遙遠。你不喜接觸別人,這我都明白,可我以為自己會成為例外的人。”匡懷青凝神注視她,“我在你的心裏,重要嗎?”

“……”

楚卿意心道,怎麽不重要呢?她曾經将元姝和匡懷青視為最重要的兩個人,她很少與別人交往,一頭紮在了變強的路上,不管別人怎麽議論她,笑話她沒有朋友的,她只要這兩個人就夠了。從凡間回來,她會給元姝和匡懷青帶禮物。匡懷青被別的弟子排擠了,那些人故意踩踏他種的藥田,害他養了半年的靈藥毀于一旦,她轉頭就給他報仇,将那些弟子揍了一頓。

她上一世臨死前的幾日,認清匡懷青不再愛她,心已經死了,但在凡間看見了他最愛吃的桂花糕,仍然給他送去了。

楚卿意有許多話想說,可是看着他這副仿佛責怪她的表情,她咽回了肚子。一個背叛她的人,不再愛她的人,她竭力争辯她曾愛他,為他付出了多少行動,不是很可笑嗎?

她已經不想要他了,這只是一場戲罷了,他入戲了,她冷眼旁觀。

楚卿意只是淡淡說了兩個字:“重要。”

曾經。

匡懷青笑了:“我不相信。”

“你相不相信,與我無關,取決與你自己。”楚卿意仍然抱住他,兩人身體是熱的,心卻是冰涼如水。

匡懷青:“你不像扶風那般善解人意,你太強硬了,像劍一樣鋒利寒涼,男子總是期望一個能理解他,溫暖心髒的女子。”

楚卿意手心在背後悄悄劈成豎直的形狀:“你不信我愛你,覺得柳扶風更愛你,這就是你背叛的理由?只要你感受不到我的這分愛意,覺得太淺薄寡淡了,就能理所當然地移情別戀。我曾經真以為自己哪裏出了問題,柳扶風那樣善解人意,她才是你的真愛。但現在我明白了,你需要一個借口,一個滿足你的私欲和所求的女子。你愛的是善解人意,是利于你的人,而非柳扶風或者楚卿意。”

匡懷青還欲辯解,她的手刀毫不留情地劈中了他的後脖頸。

他的身體癱軟往下倒,楚卿意居高臨下地俯視,眉眼冰霜無情。

柳扶風昨日虛弱地躺在地上,任她踩在腳下,沒了以前的高姿态。如今匡懷青也昏迷了,她注視他這副任人魚肉的姿态,唇角扯了扯,莫名感覺到一絲快意。

她顧念一分舊情,不會傷他半分,但接下來采取的行動,可能要委屈他許多時日了。

楚卿意想好了一個脫離□□又能暫時掩人耳目不被追殺的辦法,抖了抖乾坤袋,裏面掉下兩個法寶,她經常出門在外游歷,除了一把劍之外,還有幾件重要的法寶旁身。

其中一件,縛仙繩,捆綁有法力的任何人包括妖怪,她捉了妖怪,将他們押回妖塔,這是至關重要的道具,缺了它,就對妖怪束手無策了,縛仙繩是每一位修士出門在外的必備法寶,價格還算便宜。

另一件,化形镯,可以幻化任何想要變成的容貌和身形,楚卿意唯一的極品法器,機緣巧合從黑市撿漏,平常使用的機會不多。現在它派上用場了,化形镯不受境界影響,這類法器不管修為多低的人戴上它,修為高深者無法看出佩戴者原來的樣貌。除非摘下化形镯。

縛仙繩繞了幾圈,緊緊捆綁匡懷青,他的身軀沉重高大,楚卿意費了一點力氣,将他塞進乾坤袋。

乾坤袋的空間極大,塞個人沒什麽問題。

接下來,她戴上化形镯,容貌在她的想象描繪下逐漸發生變化,一根發帶随意高紮的馬尾,漸漸縮短了尺寸,一頂玉質的發冠替換了發帶。她的眉眼模糊,融化,重組,拼湊出了匡懷青的樣子,那雙眸子似多情,又似冷清,唇瓣單薄,下颌線條鋒利,一瞬間完成了轉換的過程,她青色門服裹身,摸了摸自己的臉,又照了照鏡子,與真正的匡懷青長得一模一樣,他的娘親見了,恐怕也認不出這是真的假的了。

楚卿意對化形镯的效果頗為滿意,視線掃了掃整個房間,緊閉的門窗,沒有一個人發現此處發生的偷天換日。

她要以匡懷青的身份,接近柳扶風,去荒墟搶奪她的機緣。

原本楚卿意打算炸客棧,當一名亡命狂徒,可是匡懷青果真來見她了,她忽然改變了計劃的一環。

從客棧逃跑有兩個後果,一是面臨追殺,二是殺柳扶風的計劃會成為空談。

這兩個後果,任何一個都無法承受。因此她想了一個更妥善的計劃,炸客棧,然後僞裝成匡懷青,假裝楚卿意被人擄走。這樣做前面兩個問題迎刃而解,只要小心翼翼不被人發現,就能瞞天過海。

具體對長老的說辭,匡懷青顧念舊情來看望楚卿意,恰逢奚淵使用特質的武器炸穿了客棧外牆。奚淵曾在密道被楚卿意重傷,他仇恨楚卿意,不惜冒着巨大風險來複仇,匡懷青為了阻止奚淵傷害楚卿意,對峙時不慎被敵人傷了胳膊。

仙門以調查荒墟和捉妖為己任,比起一名犯錯的弟子的性命,他們更看重此行的任務,不會花太多時間來救人。而且奚淵行蹤不定,他們束手無策,暫時無法跟他對峙,要求他們放了楚卿意。

楚卿意詳細思考許久,最終咬咬牙,賭震天雷可以将結界炸破。

她擡起手臂,先行施法破壞客棧,僞裝出一副打鬥後的混亂景象,桌椅砸地,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音。随後手一甩,震天雷脫手飛向外牆,特質的火炮萦繞淡淡的靈力,與牆接觸的一剎那,楚卿意迅速向後退,果斷用劍在胳膊割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血像井噴似的噴了出來。

爆炸聲,牆壁倒塌聲沖擊耳膜,她的耳畔嗡嗡作響,一瞬間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待那些聲音重新收了回來,她眼前模糊,因失血過多,昏迷了過去。昏迷前,似乎聽見樓梯間響起了混亂急促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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