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你的眼睛和我之間（上）

你的眼睛和我之間（上）

“我能明白，無論是放在妖精裏面看還是放在人類裏面看，無限确實長得不錯，又高又帥性格又好，但是……小黑，或許，你有沒有考慮過，這只是一種對于年長者出色能力的崇拜和仰慕，是對家人般相處的習慣與不舍？”

“不是的，是喜歡。是認真的喜歡。”小黑喃喃道。

鸠老想要再勸些什麽，遏制住對面少年人的心思，又覺得自己之前已經苦口婆心說了一個多小時都沒什麽用，即使再說，可能還是對牛彈琴。

鸠老一直很喜歡小黑這個妖精，心地善良，性格開朗，長得還可愛。小黑本就天賦上佳，在無限這十餘年的耐心教導下，小黑這幾年完成的幾次任務很是優異，鸠老能看得到小黑未來光明的坦途。

正是如此，他才在發現小黑的心思的時候，第一時間喊小黑出來談心，不希望他誤入歧途。

愛情因純粹而美好，無限的人品自然無可挑剔，但無限身為小黑的監護人，從一開始，他們的關系便處于不平等的情況下。

并且尚且處于青春期荷爾蒙濃郁的小黑，他是否真的能夠分清他心裏的愛情是不是他看他師父自帶光環的結果呢？

無限将他從風息的手裏救了出來，認他為徒弟，耐心地照顧、教導，他們一直生活在一起。毫不誇張的說，無限可謂是小黑最重要的人。

如果小黑真的貿然挑破了這層紙，而無限對他卻沒有這層意思的話，失去了無限的陪伴，對小黑來說，那絕不僅僅是結束一場青澀暗戀那麽簡單的。

“……那，行吧，就算是喜歡，小黑，你的喜歡又能給無限帶來什麽呢？

“無限活了這麽多年，是我們公認最強的人類，幾乎沒什麽是不懂的，是自己幹不了的。愛情講究個平等互助，心理上，物質上，小黑，你才十七歲，你又如何趕得上無限呢？”

小黑的頭埋得更深了，他想要辯解什麽，又發現自己确實無話可說。

小黑一直很喜歡無限的眼睛。他常常趁着無限在一旁辦公的時候，假裝擺弄着自己的作業，實則微微轉過頭，悄悄盯着無限的眼睛。

無限睫毛很長，眼睛很亮，時時刻刻都透着溫柔和善的光；但無限的眼睛又是沉默冷靜的，歲月無聲的積澱在其中流動。

小黑從前不太明白這樣相反的感受是如何同時和諧地存在，此刻，他坐在鸠老無奈的注視下，終于領悟了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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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他無數次試圖下沉，想探一探無限廣袤無垠的究竟，但無知年幼的他注定只能隔着閱歷和經驗的銀河與無限遙遙相望。

生活不是神話，沒有那些好心的喜鵲為情人牽線搭橋，更何況，他們還算不上情人。

小黑終于擡起了頭，眼神清明:“我明白了，鸠老，謝謝您。”

···

鸠老本以為小黑那句“我明白了”是聽懂了他的勸告決定放棄的意思。

他那時安慰地摸了摸小黑的頭，告訴他未來還有很豐富的可能，便安安心心地坐上了高鐵，去找自家徒弟蹭飯吃。

沒想到，才隔了一兩周，鸠老便聽自家徒弟說小黑向會館提出了申請，想要去援助非洲。

鸠老驚得還夾着一塊五花肉的筷子都掉了下來，他心疼地看着地上那塊粘上了灰塵的五花肉，就像是看見了在非洲槍林彈雨中冒着生命危險打拼的小黑。

不消多問，他也能明白小黑此舉的動因——這哪是放棄的意思，這分明是被自己那句話刺激到的結果。

非洲确實是積累經驗、提高能力最快的地方。

非洲經濟不景氣，教育水平不高，□□勢也不穩定，種種原因共同導致了那兒的妖精是最我行我素，最不服管的。住民為了争奪那并不充足的生存資源，雞鳴狗盜，燒殺搶掠，都很常見。

非洲會館常駐的執行者的數量遠遠不足以應對高度頻發的各類案件，于是每年都需要向外界尋求援助。即使報酬開的頗為豐厚，但大家同時也明白，每一分錢的背後都是鮮血和生命的巨大風險，所以依舊沒有多少執行者願意報名。

不過，鸠老倒是聽說，無限在收養小黑之前曾經報名過這個援助計劃，他想幫非洲的會館建立更加完善的行政體系，從根本上緩解管理的壓力，但在遞報名表的時候，還是被中國區的館長拼命攔下來了。

非洲和中國的距離，說遠不遠，說近不近。改革不是一件小事，會動很多人的蛋糕，持續時間必然很長。若是無限連着幾年不在國內，國內萬一出什麽事，少了無限這麽一個強勁的主力，總歸還是不放心。

無限收養了小黑之後，倒是沒有再向會館提出想去援助非洲。館長對此很是開心，私下悄悄和鸠老連連誇道，小黑的出現真是給他解決了心頭大患，省得他每年都要想怎麽找借口攔下那份一旦到了非洲會館手裏便必然會通過的申請書。

鸠老自然也是開心的。常言道，寧為太平犬，莫作離亂人。無限雖強，終究也還是肉身，會受傷，會疼，會有後遺症。

說他自私也好，目光狹隘也好，無限背負着重擔，已經勞累了上千年，他希望無限能繼續在國內安安穩穩歇着，偶爾再去幫一幫那些孩子們解決不了的任務。

萬萬沒想到，十幾年裏，無限确實一直老老實實在國內撸貓，小黑卻一聲招呼不打，頭也不回地跑去了非洲。

“……師父，你說，無限老師會不會因為不放心，然後也跟着小黑去非洲啊？”徒弟從抽屜裏翻出餐巾紙，附身撿走了那塊可憐的五花肉，問道。

鸠老愣住了，心裏升起不妙的預感，他啪得一聲拍下筷子在桌上，使了個法術，立刻遁地去找無限。

···

“我，我鬼迷心竅！小黑大人，這是我第一次……”枭妖顫顫巍巍捂着腰，一邊哭喪着臉回頭看，一邊慢慢往前爬，“真的，小黑大人，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發誓！”

“你，第一次？”小黑甩了甩略微有些酸麻的胳膊，眯着眼看向枭妖。

小黑蹲了下來，拉住枭妖的手臂，把他摁在地上坐好，和他對視了幾秒，語重心長地問道 : “你是真心悔過嗎？”

“是的是的，必須是的！小黑大人！你可一定要相信我啊！”枭妖撐坐在沙地上的手指蜷縮了幾下。

“行，我可以給你這一次機會。但是下次再讓我看見你犯事，咱們就老賬新賬一起算。”小黑拍了拍袖子上不小心粘上的泥土，收回了束縛他的鐵片。

“謝謝大人！謝謝大人！”枭妖忙低頭做感謝狀，目送着小黑站起來，轉身離開。

“噗——”剎那間，忽然憑空冒出了數百只支冰箭，直沖沖地朝着小黑射來。

枭妖預料中萬箭穿心的場景沒有如期到來，冰箭盡數碎在了半空，嘩啦啦落了一地的冰碴子。

枭妖眼中的狠厲轉為了迷茫與困惑，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立刻化出翅膀想逃，下一秒便被還帶着他體溫的鐵片捆住，重重砸到了地上。

一塊石頭從草叢中飛了出來，徑直堵住枭妖的嘴，止住了枭妖才開始了幾個字的咒罵。

“小黑！”躲在猴面包樹後的黑色連帽衫蹦蹦跳跳地跑向小黑，風吹翻了他的帽子，露出一雙毛茸茸的虎耳。

“讓我數數，今天是第……三個了！你的效率越來越高了嘛！”

“你不也一樣。明明是休息日還要跑過來錄像，要說努力，還是你更勝一籌吧？”小黑和虎妖擊了個掌，把枭妖用繩子拴好，拖着枭妖準備一起返回會館。

“嗨，說出來也不怕你笑話，其實是我這幾天不太想一個人待着。”

“為什麽？是因為案子嗎？”小黑撓了撓頭。

“對……你還記得我前段時間接的那個案子嗎，實在是……太突破道德下限了。我這幾天做夢老是夢到受害人，渾身血淋淋的，對着我一直哭啊哭。”

虎妖頂着一雙黑眼圈，苦笑着 : “我昨天去監區看了眼，他居然還是不認錯……所以我有時候忍不住會想，我們天天做這麽多努力 ，真的能有效地改善這個社會嗎？

“所以難免還是會對自己，對妖……有些失望吧。小黑，你也失望過嗎？你接的案子可比我還多。”

小黑用手撇開飄到眼前的劉海，取下手腕上已經磨得有些破舊的黑色發繩，在後腦勺紮了一個小揪揪，然後拍了拍虎妖的肩膀，示意他放松下來。

“失望嗎……倒也談不上。我們這份工作面對的本來就都是違法犯罪之事。職業的特殊性而已，并非所有妖都是壞的。妖有好有壞，人也有好有壞。”

“嗯……其實我也沒有自己瞧不起自己的種族的意思，不過想要殺你的妖真的太多了。唉，可能是你最近沖上了黑市懸賞令的原因吧，很多妖都誤以為你一個新人好欺負。”

虎妖被小黑的話題勾起了興趣，随手便把執法記錄儀放進了背包，一時忘了摁暫停鍵。

“雖然他們99%的承諾都會變成今天這種情況，畢竟我這條命确實值不少錢。”

小黑想起那筆不可謂不誘人的懸賞金，歪頭腦補了幾秒鐘自己把自己綁了去黑市，拿了那筆錢再逃跑的可能性。

“但我可能還是想要給他們一個機會，說不定下一次就遇到了真的只是一時走了彎路的妖呢。妖或是人都是很複雜的動物啊。”

“可是……”虎妖擔憂地回望了一眼不情不願地被拖着走的枭妖，忍不住開口道。

“別擔心，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會時刻防備着他們，我會保護好自己的。看我今年的戰績，放心吧。

“其實，你想，給他們一個向善的選擇并不會讓我失去什麽。所以，何樂而不為？”

···

“無限大人，這就是小黑大人這個月的工作情況。”

“小黑大人雖然才來了會館三四年，可是無論是工作能力還是思想性格，都可謂是進步飛速，我們館長也對他給予了格外的關注。”

視頻播放結束，無限卻還是盯着那個方向，仿佛透過那塊黑屏便能再次看見小黑挺拔的背影。

無限心裏湧上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摩挲着手指，三年零八個月過去了，他依舊記得貓毛軟乎乎的手感是什麽樣的。

可視頻裏的小黑，皮膚曬成了健康的小麥色，肌肉線條明顯。他走在草原明媚的陽光下，微微汗濕，即使是并不算修身的白T也被他撐了起來。

頭頂豎直立起的貓耳，似乎是從前大小的好幾倍。每有一點點風吹草動，耳尖便輕輕地抖動一下，很靈敏。

“小黑……确實是個很棒的妖精，我一直都很為他驕傲。”無限對着工作人員點點頭。

關于小黑，無限這幾年唯一沒能想明白的，依然是四年前小黑忽然提出自己想要去非洲歷練的事情。

無限當時很是驚訝，愣了好幾秒才開口問小黑為什麽。

小黑卻像是努力瞞着什麽難言之隐般，不願意和他好好解釋，只重複了一遍 : “師父，你放心，我真的只是想要提升自己。”

小黑的語氣和表情都十分堅定，甚至準備好了所有的申請材料，完全沒給無限留下拒絕的餘地。

其實，無限倒也不是不支持年輕人提升自我。實戰經驗很寶貴，風險和收益總是并存的。更何況，無限很開心能看見一個心系百姓安危、願意幫助貧困弱小的小黑。

但是小黑正按部就班考完了高考，上一周才收到了一所還不錯的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這個想法，還是有些過于突兀了。

後來鸠老勸了他好幾次不要耿耿于懷。鸠老說，這件事可能只是小黑遲來的叛逆期導致的而已，小孩子嘛，都這樣的，不是不想和他待在一起，也不是嫌他煩。

無限後來也三番兩次地告訴自己，年輕人精力旺盛，某一天突然冒出了一個新想法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他甚至還忍不住懷疑過，是不是小黑五歲的時候沒能順利成為執行者時，自己沒有好好關心他的心理狀态，才讓他留下了心病。

可無限還是很難完全說服自己接受這些理由。

共同生活了這麽多年，他和小黑明明一直都是無話不說的。

無限自覺和小黑與其說是師徒，是父子，不如說更像是一對友人，一對兄弟。他們互相信任，互相關心，互相理解，互相幫助。

無限喜歡并習慣這樣的生活。他曾以為，就算小黑長大之後，他們不住在一起，他和小黑也還是會時常見上一面，一起吃頓飯，買件新衣服，沿着河邊遛遛彎。

無限曾以為，他們會一直這樣生活下去。可現在，他居然只能通過官方的執法錄像才能看見小黑。

“咳咳……”工作人員幾聲故作鎮定的咳嗽把無限跑偏的思緒拉了回來，無限這才發現工作人員并沒有像往常一樣離開，而是依然坐在他的身旁。

“無限大人，是這樣的，小黑大人的工作期限也快到了，他在這邊适應的也挺好的，按照這個速度，以後晉升空間也很大……

“您是他的師父，這些年每個月都來會館看他的錄像，您肯定也很關心他的發展。咳咳，您看您方不方便勸勸他正式地留在這邊工作呀。”

工作人員的建議其實并未出無限所料，無限卻有些不想回答。

無限微微側頭，躲開了工作人員期待又小心翼翼的表情，想起和小黑剛認識的時候，小黑懵懵懂懂地問自己 : “風息是壞人嗎？”

軟軟的月光裏，暖烘烘的夜風輕撫無限的面龐，很舒服。

無限轉身蹲了下來，用自己手腕上的黑色發繩給小黑的頭發紮了一個朝天辮，笑眯眯地看着小黑毛茸茸的辮子說 : “不必問我，你可以有自己的答案。”

無限明白，小黑如今已經找到了答案。不僅僅是當初善惡是非的答案，更是自己的人生之路的答案。

無限揉了揉酸澀的眼睛。

“……我從不幹涉他的選擇。如果小黑真的選擇留下來，我會尊重并支持他。”

那場夜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