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涼吹笛千山月

夜涼吹笛千山月

他又失眠了。

不知是第幾次,喻岩總在夜深人靜時茫然地睜眼,驚覺窗外的路燈仍孤獨地守望着黎明。而當清醒重回識海,才發覺此時此刻的自己,不是在故鄉的海港,也不是在久居的鬧市,更不是閉關幽居時的山林曠野。

身處異國他鄉的陌生城市,就在幾個小時前,他剛剛輸掉了自己今年的第二場世界大賽。

夜空,是一潭死水,空洞的黑暗讓人悵然若失,慘淡的蠟黃色光輝被無奈地灑在了地上,冰涼了全身。如果失落的情緒有形,那麽此刻應有縷縷黑煙在他的身邊缭繞。

作為當世排名第一的圍棋國手,三年前喻岩年方弱冠之際,就從前輩棋手岑之夜的手中正式接過領軍人的旗幟,一起接力度過了棋壇最風雨飄搖的時代,然後準備向新的記錄發起沖擊。外敵強敵環伺,時光歲月匆匆,世界大賽的每次機會對于棋手而言都珍貴異常,而他卻在棋力剛攀巅峰之時,就在短短兩個月不到的時間裏連續輸掉了兩次世界大賽。

結局既已注定就不可回溯,就是不知同樣是徹頭徹尾的慘敗,到底是在決賽上功虧一篑令人嘆惋,還是今次堪堪止步十六強更值得被警鐘長鳴。

年輕人只影疏離,獨自伫立在酒店長廊的盡頭,他什麽都沒再想,空空蕩蕩的腦海中只是不時會劃過一些不合時宜的想法,比如等回國後要如何應對媒體和棋迷的咄咄追問,總不能自己每輸一次比賽,就換一副眼鏡明志吧。好在這樣奇奇怪怪的想法沒有在他的腦海裏停留太久,就被身後傳來的一聲低呼而打破,“喻岩?”

今天下午決出八強的同時也宣告着比賽第一階段的結束,抛開棋盤上的勝負輸贏,深受前兩年全球流行疫情的影響、很久沒有見面的頂尖棋手們久別重逢,三五成群,無不選擇在歸國前歡聚暢飲。在喻岩原本的預計裏,他們應該會喝很久。

直到他轉過頭循聲望去,落入眼簾的是一張意料之外的面龐,“賀星。”

如果說喻岩九段在現役第一男棋手的高位上時感如履薄冰,那麽賀星九段作為女子第一人的絕對優勢或許會更為穩固一些,就在去年年底,她剛剛打破了女棋手中一項經被塵封三十年的參賽記錄,一路過關斬盡男子一流高手,在世界大賽的決賽與喻岩成功會合,即使最後番棋不敵屈居亞軍,對于女棋手而言也已是載入史冊的突破。

清秀瘦弱的女子雙頰飛霞,一看就是方才在席間被敬了不少的酒,雖然走過來的那幾步看上去依舊步履輕盈,但喻岩還是下意識地上前幾步去迎,“賀星,你怎麽一個人回來了,其他人呢?”

“他們還在喝呢,我怕喝多了晚上睡不着,就提前回來了,”賀星語氣輕快地回答着同伴的問題,今晚在場的大多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知道她的酒量不錯,就這幾杯還遠遠不到喝醉的時候,所以也就放她獨自先走,“現場挺熱鬧的,一邊喝酒一邊拍照,之夜哥都被他們抱了好幾次,大家好久沒見了,聊得很開心。”

她微頓一下,短暫的沉默間,喻岩已經可以提前預料她為何猶豫,“他們說你本來來了的,不過中途接了個電話就走了,也沒再回來。大家都以為你回來會在房間裏複盤打譜,或者幹脆好好睡一覺,沒想到......”

同為頂級勝負師的兩人無不理解對方輸掉重要比賽時的心情,并對此感同身受,遑論喻岩從來也沒有完全掩蓋掉每一次的失落,随着年歲漸長,他雖然逐漸從前輩岑之夜的身上學會了用外表的八風不動來遮掩內心深處真正的情緒,可依舊還是那麽容易就讓人看到他心底流淌的苦與痛,血與淚。

只要在靜如松濤完美無缺的外殼上劃開一道淺淺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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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想要找人一起複盤的話,我倒是可以幫忙,”對于自己用眼神傳達的問詢,賀星選擇淺嘗辄止。畢竟兩人雖然自年少定段以來就相識,十年間也交手數次,搭檔過兩次混雙賽,但圍棋之外的私人來往近乎沒有,除了同道之人的關切,再多一句也不合适,于是她幹脆利落地說了結束語,“那就晚安了,喻岩。”

在禮貌性地互道晚安後,兩人就此分手,準備各回各的的房間休息。卻不料沒走兩步,就聽到淩空而起的霹靂巨響,撲頭蓋臉而來。望向窗外不知何時起翻騰如墨的天色,女子低聲說道,“啊,快下雨了。”

盛夏酷熱,一霎荷塘過雨,明朝便是秋聲,不知是不是席間多飲的幾杯酒意漸漸上湧,賀星的眼底泛起些許的氤氲濕氣,轉頭看向喻岩。四目相對兩兩相望一時無言間,她突然提議道,“喻九段如果不複盤也不睡覺的話,要不要聽我彈一會兒鋼琴再走?”

鋼琴?對方的話題轉換未免也太過随心所欲,比過往棋盤上的變化還要讓人難解,喻岩一時間反應不過來,下意識地接道,“哪裏有鋼琴?”

鋼琴自然是有的,棋手過目不忘的好記性讓賀星依稀記得,酒店一樓的中庭休息區就放着一架三角鋼琴,雖說大概率就是個擺設,年久失修沒有調音,但她還是想去碰碰運氣,并拉着喻岩一起,“喻岩同學,你有什麽想聽的曲子嗎?”

棋盤之外的賀星九段和在外國棋手們傳聞中的一樣積極熱情,喻岩誠實地搖了搖頭,等到對方在鋼琴前坐下,稍微活動手指後就按下了第一個黑鍵,還好還好,音準沒有太走板,"那就彈肖邦的雨滴前奏曲吧。”

雖然将自我一生也盡數奉獻給了棋道,但相比于圍棋就是生活全部的喻岩,每每面對外界媒體的采訪時,賀星還是可以列舉出一堆的興趣愛好,讀書、鋼琴、籃球、音樂,喜歡去美食店,也想去參加旅行。而當音符從她的指間流轉散落之時,喻岩立時了解到了她的鋼琴水平不是業餘愛好那麽簡單。

從初始的輕柔細雨,到中段間歇性狂風暴雨,随後恢複雨歇天晴的溫柔結尾。整首曲子有如大自然譜成的樂章,也表現出了鋼琴詩人對愛人的無盡思念。

風聲,雨聲,琴聲,聲聲入耳。失魂落魄了一整晚的年輕人,至此終于在外界的這曲嘈雜混響中找回些許平時思考棋局時的感覺,即使再不通樂理,也能感受到如雨水傾瀉般翻湧而來的情意,山海不可阻攔。

他望向前方安靜彈琴的背影,不禁露出探究的眼神,如果曲是心聲,那麽賀星在彈起這首曲子的時候,是否和作曲家一樣,也在思念着誰呢?

天啊,這大概是比再去換一副眼鏡明志更奇奇怪怪的念頭,喻岩連連搖頭,止住自己太過無稽發散的胡思亂想,在一曲奏畢之際專心為對方鼓掌。

“最近比賽太多,好久沒練有些生疏了,”棋盤之外的賀星,似乎還是平日裏活潑愛笑的熟悉模樣,她跳下琴凳,然後走到他的面前,“其實我只是想說,半個月後你還有一場更重要的決賽要下,事實上,你還那麽年輕,未來還有很多很多次的世賽決賽可以下。”

比喻岩年長近四歲的女棋手,自诩在年齡問題上還是很有發言權的,“我們都會為你加油的,請一定要相信自己,繼續努力哦,喻岩九段!”

只要不是真的人工智能,就都會為眼前同行者的鼓勵而動容的,年輕的當世第一人微抿嘴唇,鄭重地點頭,心中閃過萬語千言,最後對着女子清亮的眸光,卻唯有一念如蝶脫口而出,“賀星九段,半個月後的WGL,我想邀請你,當我的大賽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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