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與子期于局上銷

與子期于局上銷

時至今日回想起來，賀星依舊覺得五年前的那一夜，大概是自己小半人生中最銳意進取的一次。棋盤之上的她棋風強悍，心态沉穩，鮮少打無準備的仗，唯獨在五年前的東京，向仰慕心悅已久的前輩棋手，說出了人生中最輕率的一次告白。

最後的結果不出所料，當然是被對方婉拒了。在棋壇最風雨飄搖的年代接過領軍人的大旗，從被外界戲稱為“監國”到無可争議地掌權，為了圍棋生涯的常青，岑之夜放棄了興趣、娛樂、愛情、事業的其他萬千種可能乃至親情的空間，才艱難求得勝負之神的片刻施舍，當然不會在自己棋力的巅峰期随意接受任何人的求愛。

而賀星覺得更重要的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應該要怎麽讓之夜哥知道呢，我真的很喜歡他，已經喜歡他很久很久了。”

即使多年過去，重溯昔年之情，她依然忍不住掩面低嘆，無論如何都還是想要證明自己對岑之夜的感情，并不是出自少女一時的迷戀。

“賀星，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好，”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被表白，但社恐晚期患者的岑之夜還是明顯感到有些措手不及，本能地婉言謝絕，自陳不足。

從少年嶄露頭角時起，岑之夜就是“執著求勝”的典範，為此不惜留下利用規則的惡名。公共場合屢次系錯衣服扣子渾然不覺，比賽中脫鞋盤腿抱膝不顧外形，與傳統意義上的“大棋士之風”相去甚遠。而在生活中抓緊每一分秒的空隙都在做死活題練習的人，自問很難有女生能理解接受他的生活習慣，哪怕對方是和他一樣的職業棋手，哪怕對方是身為女子第一人的賀星。

“可是，你在比賽前還是給我帶了巧克力和糖果，”女孩連連搖頭，情切道，“如果不是你，當初我在棋院昏倒也沒有人發現，是你抱着我去醫院的，如果不是你，之夜哥……”

賀星的身體從小不好，早年更是糟糕，一度讓棋院為她很是憂心，擔心她會步不世傳奇鐘離汶九段的後塵，因為在對局時終盤前總是不明原因的體溫升高心跳加速而過早結束職業生涯的巅峰。

“說來也很神奇，我和之夜哥在棋上都當了十年的對手，更不用說在私底下認識的時間，可哪怕如此，我還是很難忘記當年他抱起我時的樣子。”

當天地大幕在眼前猝然合上，當耳邊的萬籁喧嚣歸于一片沉寂，唯有一張向她望過來時焦急的面孔，和将她擁入懷中的溫暖臂膀。

“只可惜，對于之夜哥而言，他只是路過順便救了我一下，沒有放在心上，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強求。”所以自從五年前告白被婉言謝絕後，她再沒有重提舊事，繼續安安心心本本份份地當好對方的後輩棋手，混雙搭檔，并在第二年成功衛冕了混雙冠軍。

以至于在外人的眼中，賀星對岑之夜的愛早早就停留在了告白失敗的那一刻，之後的漫長歲月的念念不忘，更像是她自己一廂情願的幻覺，只是屬于勝負師的不肯認輸而已。

其實原本應該是這樣的，賀星甚至也覺得自己終有一日會釋然，會放下年少時不合時宜的迷戀，直到……“直到你的出現，喻岩。”

整晚作為旁觀者的喻岩猝然擡頭，心中霎時一空，回望他的是女子平靜如湖的表情，和熠熠如星的眼眸。

直到他的出現，才讓賀星對岑之夜的感情如史前的琥珀，在時光的流逝中凝結成為不朽的晶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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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Z世代的棋童，喻岩沒有師承，也不像竹馬一樣在定段後被大前輩收為唯一內弟子。他只是從小在家鄉的棋館四處輾轉學棋，十三歲後受到世光集團旗下藝術基金會的贊助支持，來到首都的道場學習，短暫呆了半年後，就以英才計劃第一名的成績成功定段。

大概是捕捉到了少年身上超凡的潛力，棋院直接指定當時已居第一人高位的岑之夜将他帶在身邊，親自教導。所以如果真的要追溯師承，岑之夜更像是他的老師。

而他早年也是這樣稱呼對方的，“師父”。

臨陣受命的岑之夜其時也才剛剛成年，面對這個相差七歲的未來對手，他毫無保留，教會了少年很多，無論是獨步天下的官子技術，還是沉靜內斂的勝負師氣質，甚至言傳身教地教會了他作為第一人的責任心，在一眼望去後繼無人的當下，教會他未來應如何擔負世代傳承的責任，将棋壇帶回昔日的榮光。

而在喻岩定段成功的七年之後，也是岑之夜以身為仞，以自身的苦痛與血淚親自淬煉摧開了這把無雙之劍。

三年前，由棋院主辦、世光藝術基金會贊助的超級對決——“北海七番棋”第七局比賽在喻岩的故鄉北海結束，第七局岑之夜執黑中盤不敵喻岩，以0-7的比分悲壯收場。

與舊俗不同，北海七番棋規定不論勝負必須下滿七局，這在圍棋番棋史上是極為罕見的，而即使按照慣例，如果一方淨勝超過四局，比分落後方将被“降格”，即在交手棋份上降一級，這對職業棋手而言也已經相當不堪。

0-7的比分出乎了賽前所有人的預料，賽事組織方要求一方将另一方“完爆”到一局不勝且一直下完的賽制更是引來棋迷們的瘋狂怒斥。作為最大苦主的岑之夜九段，即使收獲了外界極大的同情，卻無改對他江河日下的悲觀預測，以及第一人的王位交疊已正式完成的不争事實。

也許有人事先猜到了這個結果，但怎麽也想不到這麽一個悲壯的過程。而那些心中對于曾經的第一人抱有一絲希望的人，迎來的卻是冰冷的現實。時間從沒有對任何人留情，即便岑之夜才二十七歲，他俨然已經到了四面楚歌的英雄末路。

相對的，那一刻對喻岩而言是破繭成蝶的突破。在北海七番棋舉辦的前一年，他剛剛在世賽半決賽中戰勝苦手，邁過了那座高山。随後決賽中零封岑之夜拿到個人首個世冠，從此終于突破心魔，在各項賽事上一騎絕塵，難以阻擋。

“之夜哥那時的狀态很不好，棋院認為他已經開始下滑難堪大任，而從小就被寄予厚望的你，終于在世界大賽上有所突破，所以舉辦番棋對決無疑對于你而言是非常有激勵作用的，同時能提高圍棋在國內的知名度，對你，對棋院，對贊助商，對圍棋的推廣本身，都似乎只有好處。”賀星語氣淡漠地分析道，“但對于之夜哥而言呢？”

為棋壇複興嘔心瀝血矜矜業業付出所有的第一人，在自己就要滑落、處在巅峰的末期，被強行推上了戰場。

哪怕在賽後的采訪上，岑之夜本人依舊表現得從容沉靜，将責任都歸咎己身，坦言自己只是感到下棋出現了停滞，在避免被喻岩甩開的情況下，很清楚自己的棋存在什麽問題，連敗也成為了他彌補弱點的契機。

“當然，這一切不能怪你，”月華似水，看到年輕人一臉的沉郁黯然，賀星生怕自己下一句聽到的又是道歉，于是将語氣緩和了不少，“雖然手段殘酷了些，但從現在回看，一切結果也還好不是麽？”

龍戰于野，其血玄黃，即使在北海七番棋中飽嘗恥辱，當外界不約而同地以為岑之夜九段經此打擊，恐怕要一蹶不振的時候，他不僅沒有倒下，反而在一年之後站得更高。在世賽上連勝四大外國高手後，決賽三番棋在無人看好的情況下先輸後贏，逆轉勝炙手可熱的第一人喻岩，創下了久違的前輩逆襲故事。

而此時距離岑之夜奪得首個世界冠軍，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

“之夜哥沒有那麽強烈的勝欲，他信奉水滴石穿，志在千裏者豈能受困于一時的得失。”那次世賽決賽也是讓年輕氣盛的喻岩記憶深刻的一次慘敗，即使站上了第一人的高位，他要向前輩學習的還有很多很多。

而對于他的評價，女子了然一笑，認同地點了點頭，“是啊，所以無論經歷多少，他依然是岑之夜。”

北海七番棋舉辦時，如預料般受到盛況空前的關注，而在岑之夜輸掉前三局後，賀星就幹脆利落地關掉了關注的窗口。

直到很久之後，她才從七番棋的紀錄片中，重新回顧當時的境況，看這場鮮血淋漓的王權交接，是怎麽像紀錄片标題裏粉飾的那樣，“将勝負的美麗，重新還給圍棋”。

而在被強行回顧了一場又一場讓人黯然心碎的失敗後，留在賀星記憶中的最後唯有北海的夕陽餘晖中，那道在長長的堤岸上被拉扯出的剪影，素來沉靜溫柔不為外物所動的男子掏出手機，記錄定格眼前的美麗景色。

還有紀錄片的最後留下的他那句話，措辭簡單，卻擲地有聲，“我依然是岑之夜。”

而他也做到了，即使在輸掉大勝負後感覺“如同死去一般”，也依然繼續不動聲色地奮戰，在荊棘和激流中逆流而上，完成最好的複仇和自我救贖。

對于賀星而言，如果說多年前對岑之夜的告白在外人看來是注定會被歲月遺忘的少女迷戀，那麽北海七番棋後，她對他的感情才如同史前的琥珀，用眼淚和痛苦凝結為不朽的晶瑩，在心頭久久地閃爍發光。

“不過，雖然我的心裏還保留着對他的愛，但我也早就不恨你了，喻岩，”女子按滅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死活題，在夏夜的晚風中朝着喻岩微笑，“其實我也只在七番棋的那段時間裏稍稍讨厭過你，畢竟0比7嘛，作為之夜哥粉絲，對我們的心理狀況實在是有點不太友好。”

說了這麽久的話，在晚風的吹拂下酒也差不多醒了，賀星遲遲起身，心滿意足地伸了個懶腰，打算回公寓睡個好覺，“你能幫忙分擔之夜哥的壓力，成長為合格的領軍人，就是最好的事了，真的很為你感到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