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魚龍寂寞秋江冷

魚龍寂寞秋江冷

話雖如此，時過境遷多年之後的回憶固然可以說得雲淡風輕，可對于賀星而言，這樣的釋然和覺悟也沒有在北海七番棋結束後，或是岑之夜複仇歸來之時就立刻實現。

兩年前的歲末，新年臨近，上個月岑之夜剛在世賽決賽三番棋中神奇逆轉喻岩，達成十年五冠的輝煌成就，“太帥了！岑九寶刀不老！”

棋院的對局室裏，不知道第幾次回看決賽局的桃子妹妹再一次雙手捧臉，對着電腦屏幕比了個愛心，看得一旁的隊友頗為無語，“哎你也是，既然岑九段這麽帥氣，要不然還是再考慮一下人家？”

賀星笑着揶揄道，卻見陶梓瑛連連擺手，“別別別，岑九段一看就很悶，我可不想和他約會時還在練死活題！”

這是什麽新世紀的葉公好龍呀，一邊欣賞着溫潤如玉的前輩在棋盤上的殺伐帥氣，一邊生活中還是更想和活潑可愛的弟弟們談情說愛，“之前每次和喻岩搭檔下混雙，賽前都要被他揪着特訓死活已經夠痛苦了……”

一說起這場決賽名局中的落敗者，女孩突然想到什麽似地湊上前來，神神秘秘地壓低聲音，“哎你聽說了沒，喻岩去山裏閉關了，好像是為了準備兩個月後的世賽決賽，”

這幫人，從二十歲到三十歲的，怎麽都這麽拼啊，讓她這樣的天賦選手可怎麽活，陶梓瑛絮絮抱怨着，突然異想天開地發出靈魂提問，“哎你說，他不會是因為之前輸給之夜哥後又心魔發作，道心破碎了吧？”

衆所周知，在岑之夜以2:1逆轉喻岩後，第一人決賽第三局不勝的魔咒依舊上演着，“兩個月後可是對戰外敵了，希望喻岩可以趕緊調整過來，可千萬別再這麽脆了。”

是啊，與之前的一國內戰不同，喻岩可以輸內戰老将換廣大看客一個圓滿，可是如果在第一人的高位上輸掉外戰，早晚也會得到昔年和岑之夜一樣的待遇，被認為不堪大用。

當賀星獨自一人穿行在雪原上時，忍不住觸景生情，想着或許只有等到真的踏上第一人的高位時，才會切身實地地領略到何謂如履薄冰吧。

再往前一步都有可能落入無盡深淵。

新買的登山鞋随意踩踏過地上的松枝，發出咯吱的響聲，望着前方綿延的山林，一眼望不到頭，賀星這才遲來地生出後悔的情緒，覺得自己腦子一定是被門夾了，才會想要大老遠地過來督戰第一人的訓練情況。

時年剛過二十五歲生日的賀星，身體稍微好了一些，依然沒有男朋友，所以怎麽看也不像是可以單獨出行的狀态，可她還是瞞着所有人天不亮就出發，坐了很久的車，再經過一個小時的徒步，才抵達傳說中喻岩隐居閉關的山腳。

據說除了定期去棋院參加比賽，喻岩就一直住在山間寓所裏，由信任的人負責照顧日常起居，過着與世隔絕的生活，閉關潛修。

至于是什麽樣的生活，幾乎不用費勁也可以想象，無非是每天與AI為伴。忍受住常人難以想象的孤獨，來以此提高棋技，并使自己的精神力也得以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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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最近的對局內容來看，喻岩的閉關特訓應該很有成果。賀星默默想着，然後就來到了山腳下的便利店，臨近午後，饑腸辘辘，她買了一碗杯面外加關東煮，泡開後拿到便利店前的長椅上坐下，有一筷沒一筷地開吃起來。

都說近鄉情怯，于她而言，卻從一開始就沒有想貿貿然登門叨擾的打算。她和喻岩雖相識多年，但逢年過節，也只在被棋院安排過一起去給老前輩們掃墓時，才在私下打過交道。

就當作是打着給第一人督戰的幌子，給自己一個獨自出行的機會吧，賀星這樣想着。

雖然此時去山林，時機、光景都不算好。濕冷、蕭瑟，枯黃、陰暗，抑郁的心情恐怕會一沉到底。但她還是去了，手中食物蒸騰的熱氣彌漫開來，化作白色的霧氣襯托着背景板中的的松林雪原，原本緩存過多處于搗漿糊狀态的大腦，也突然安靜下來，變得平和。

“這位小姐，要不要喝一杯熱咖啡暖暖身？”地處偏僻，一路上都沒什麽來往的過路人，直到有位從山下采購歸來的大嬸在她身邊坐下歇腳，過了一會兒，也許是看女孩年紀輕輕獨自一直坐在那裏發呆久了，便從便利店裏買了杯咖啡遞給她。

“謝謝您，”賀星忙低頭道謝，随後婉拒了對方的好意，“我晚上的睡眠不好，平時是不喝咖啡的。”

說話間她的目光無意落在了大嬸放在挎包裏的一本雜志，熟悉的封面标題設計，再加上同樣熟悉的封面人物，應該就是棋院這個月新出的月刊無誤，“您也看圍棋嗎？”

“哦哦哦，我不看的，這個是幫人帶的，”大嬸指了指手邊大包小包的生活物資，“有個年輕人住在山上，請我過來照顧兩個月，聽說是著名的圍棋國手呢。”

果然如此，意料之中的回答，賀星淺淺一笑，順着大嬸的話繼續搭讪道，“是國手，那怎麽一個人住在山上呀，這麽冷的天氣！”

“我也是這麽說的呢，沒多大的孩子，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山上，好像是為了準備什麽比賽在閉關，”大嬸絮絮念叨着，看着手上的咖啡，聊得更加起勁，“對了，他也不喝咖啡，說是怕晚上會睡不好，和小姐你一樣呢……”

她們簡單聊了一會兒，為了不耽誤後續的工作大嬸先行離開，走之前還關心女孩一會兒怎麽回去，賀星微笑答道，“沒事兒，我男朋友去附近拍照了，等會兒就回來接我。”

等到對方放心離開後，她才輕輕嘆了口氣，彎腰從地上撿了一片楓香樹的掌狀葉，放在手上把玩。

棋院的月刊《圍棋》這一期的封面人物，難得是一位已經隐退的女棋手，而她隐退前最後一場比賽的對手，就是賀星。

三年前的女子國手戰決賽，是紀允真五段職業生涯最後的三局比賽，最終1：2不敵賀星獲得亞軍。在決賽前，紀允真宣布将要引退出國讀書。已經入學，也解決了住房等部分問題，因此國手戰能否奪冠将不影響這一決定。由于畢業後已經是三十歲左右，所以也不會回歸勝負場。

時隔三年，賀星正在向無性別限制的世賽上不斷沖擊更好的成績，而昔日的決賽對手漂洋過海，和外國的職業棋手結為伉俪，成為一位孩子的母親。

作為岑之夜十七歲出征國別賽事時的混雙搭檔，紀允真的身上也從不缺少故事，在棋盤內外都吸引着衆人的目光，直到正式從棋院引退，此後再難看到有關她的報道。賀星記得，在這一期的雜志采訪中，多年不見的紀允真五段面對記者，難得吐露了些許與丈夫的結緣來由，字裏行間都浸潤着家庭生活的甜蜜。

“在我留學的時候，他幫了我很多忙，比如報名什麽的。剛來的時候我身體不好，一直發燒，都是他在照顧我。再加上都是職業棋手，也有共同話題，所以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

“他身上最吸引我的是他的性格。我是一個急性子的人，但他性格溫柔，從不發脾氣。我覺得他的性格和我很搭配。”

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好故事，再回想起來，也還是會為他人的幸福而感動落淚。也許是煩惱讓路，心跟着醒了。賀星不僅能看清腳下的落葉層，也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在光禿、空寂的樹幹叢林裏，被一股溫柔的力量包圍。

在這裏，在冬日的山林，一切都安靜、沉澱下來，反而能看得更清楚。

比如生活，總不會完全按照自己的意願發展。

她和紀允真五段一樣，擁有過全世界最溫柔的混雙搭檔，卻沒有像她那樣，可以擁有同樣溫柔的終身伴侶。

但活着、謀求生的出路，是所有生物印刻在基因裏的意志。

第一人的光環，對勝負的渴望，如達摩克利斯之劍一般公平地懸挂在每個挑戰者的頭頂，又有誰能真的從圍棋之神那裏求得永世的庇護。回頭再看，棋院使用北海七番棋的手段來完成世代交接固然殘酷至極，但唯二值得慶幸的，不僅是舊王被無情零封後的不曾隕落再度奮起，還有他們選擇對了最合适的那位新王。

“我有一整座森林，要去探索，

哪怕它不高，

哪怕這是沒有花開、沒有蟲鳴的冬天。

春生夏長，秋收冬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