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誤寄

誤寄

這戰,趙啟骛只能自己打,哪怕死在這沙場,也不要活着看見那一幕。

晚間,趙啟骛去信道別,他找的最慢的驿站,若是這戰能勝,他打死了馬也要把這信追回來。若是不能勝,那反正等向執安接到了也無甚所謂了。

頭一次寫遺筆,竟還有些薄了臉。

剛送出信,丹夷又開始攻城。

趙啟骛以前也跟着父親站在城樓上,父親負着手,似前程嘹亮無所畏懼,哥哥趙啟明有着鷹眼,時勢如何他打一眼便知。

趙啟骛第一次站在這個位置上。

他強裝着鎮定,按父親以往的布局行事,丹夷比他想象的更為骁勇,一個個的視死如歸。

城樓上能聞到濃重的血腥味。丹夷人好像怎麽都殺不完。雲梯倒了又直,直了又倒,身邊都是高聲的喊叫,混着撞木的悶響。丹夷的死士爆出似從地獄傳來的沖鋒號。

瘋狂砸向丹夷的火油似起不了一點作用,女牆都被投石車砸爛,這一次,丹夷有不勝不休的必死決心。

烏壓壓的人群在城牆底下都像蝼蟻。趙啟骛甚至感覺自己要墜下去。

官兵的叫喊聲越發震耳。趙啟骛麻木的指揮着。但是他沒有主心骨,他甚至不知道何時該開城門迎戰。

迎戰時候的自己又該如何取對面舍力的首級。

與自己一同的将士已有被射倒在城牆之上,噴湧的鮮血讓趙啟骛仇恨又慌張。

“統帥!現下如何!”将士的聲音擊敗了敵軍的沖鋒號。

這一句統帥點亮了趙啟骛的眼,他現在站的位置,不是上梁世子趙啟骛,他現在是上梁統帥趙啟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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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啟骛割傷了自己的手,嘗到了鮮血的味道,他不是父親嘴裏上梁的閑散雁,他是父親不知的蒼角鷹。

趙啟骛淬去嘴中的血沫,他只想吮吸丹夷舍力的血。

趙啟骛大喝一聲,“迎敵!”

城門大開,趙啟骛首當其沖馳馬殺入敵軍,此刻血脈噴張,羞憤把他壓抑在骨子裏的怯弱殺了個幹淨。統帥兩字讓他直視自己肩上的萬民生血。

“不妨,試一試,我能否真的與你并肩。如此怯懦無能的趙啟骛,配不上穎悟絕人的向執安。執安啊,骛郎不會給你丢臉。”

“我只會怕一晚。”

趙啟骛殺進血泊之中,周旋于敵将之間。他的眉眼顯得淩厲,眼角的殺意無處可藏。趙啟骛伏低了身子壓着長槍策馬,在這黑夜中與自己厮殺。

這壓了他七年的膽寒成了趙啟骛骁勇的大力,他殺的不是丹夷的狗賊,他像是在殺死那個羊質虎皮的自己。

趙啟骛想翻了這壓死他的巨石,斬斷這束縛他的鎖鏈,他想飛,想做最無畏的猿鶴,他想沖,做最無忌的虓虎。

趙啟骛踏馬沖向丹夷舍力,暗中一箭刺中了他的左臂,趙啟骛不覺得痛,他覺得爽。這痛感讓他清醒,也讓他痛快。他将自己擰成了妖怪,體內似乎有壓不住的咆哮要沖破他的眉心。

他克制不了自己想殺人的沖動。他的牙變得鋒利,手長成了攫足,他□□的馬在此刻嘶鳴,它不再是馬,他的鬃毛變長,面孔攣縮,他是黑夜裏氣吞山河的狻猊。

趙啟骛很是愉悅,甚至臉上還挂上了笑。丹夷與趙思濟斡旋多年,怎不知這個混賬世子。

茍且在父親羽翼下的廢物。

這鄙夷目光撩撥得趙啟骛神清氣爽。

“來吧。”

“殺吧。”

“殺死我。”

趙啟骛似是在勾引他,呼喚他。

臉上噴濺的丹夷鮮血讓趙啟骛癫狂。他做夢都想嘗嘗。

趙啟骛直沖舍力,單手扛住了他的劈刀,回身一旋又輕巧卸力,趁着不備,直插舍力咽喉。

舍力下腰朝後仰面,躲過這向死的一刀,二人的戰馬怒氣沖沖,但每一步都有忌憚,“叫什麽名字。”

舍力答“卓必”。

趙啟骛說“好名字。死了我給你立碑。”

卓必答“先給趙啟明立碑。”

這一句惹惱了趙啟骛,長槍從趙啟骛胸前橫出,又被卓必的刀扛住,二人卧頸親密的似乎就在耳語,又一下子彈開。

二人在這沙場上時刻觀察着形勢,又在心裏計算對方的短板。雙方的兵馬齊齊厮殺在一處,統帥之間的較量是他們心裏的稱。

狂風卷血水,烽火連天起。

赤地千裏外,龍血玄黃歸。

槍林刀樹,飛箭如蝗,趙啟骛沒有心思再看他處,他只盯着卓必的咽喉。

不似執安的好看,想給他扼斷。

“殺敵!”趙啟骛喝道。

又一番向死而生的撲殺,戰鼓聲踏踏,趙啟骛猶如嗜血的獸,想一爪就将卓必穿胸而過。

卓必的輕敵成了他必敗的緣由,卓必僅一絲未藏好的慌亂被趙啟骛盡收眼底。

“殺!”趙啟骛趁着這一瞬的晃神刺穿了卓必的手臂。接着又要起馬往下劈去,卓必的護衛在此刻勾着卓必馬匹的缰繩,青筋暴起的拉着卓必逃離。趙啟骛追上卓必,騰起弓箭,趙啟骛屏息凝視,一箭射中了卓必的耳朵。

天要亮了。

“撤!”卓必高喝。

丹夷人消失在黃沙之中。

守住了。

趙啟骛守住了。

趙啟骛渾身被抽幹了力氣,他終于明白父親那句“每一次大捷,都是一場新生。”

趙啟骛躺在屍橫遍野的戰場,眼淚流滿了面頰。他開始大笑,又捂着臉大哭。收拾沙場的将士沒有人正眼看他,誰沒有過這般的時刻。

鼻裏混着血水,他吐出了一口血沫。

他殺了從前的自己。

這不是上梁的大捷,這是趙啟骛的大捷。

***

趙啟骛顧不得渾身的污血,衣服都來不及換,只卸了甲便去追信。

衛州已收到上梁失城的消息,父親昏迷,哥哥失蹤,向執安再也沒了鎮定,他要孤身策馬去找趙啟骛。

楊叔攔着,海景琛卻說“若不看一眼,主子不安定。”

毛翎他們随行,向執安策馬狂奔。向執安沒怎麽騎過馬,還是趙啟骛牽着能勉強坐一坐,但是這回,他只想猛烈的抽打馬匹,他想知道最新的消息,順着軍需馬道一路截報。

第一封:趙思濟危,上梁危。

第二封:趙啟明未歸

第三封:趙啟骛督軍守城

第四封:上梁大捷!

向執安在上梁的邊境,接到了趙啟骛大捷的消息,懸在心頭的巨石落下。

在這驿站,向執安輕松了許多。

“向公子吧?有你的信件。”驿站小厮呈上。

向執安撫着書面。是趙啟骛寫的向執安啓。

“執安吾妻,見信展顏。

丹夷邊壓上梁,兄長不知所蹤,骛郎首回作戰,心裏恐慌萬千,生怕大敗無顏。

無甚勝算,最差不過戰死邊沙。自知非将相之才,也願拼死一搏。日後若君想起,也不算不值一文之輩。

唯有一人不舍,便是吾妻執安。”

向執安看完了信,嘴角勾笑,剛将信塞進封裏,便撞上了來追信的趙啟骛。

向執安笑“剛收着信,你便來了。”

趙啟骛沙啞着嗓子慌亂說“你看了嗎?”

向執安說“剛打算看。”

趙啟骛說“軍情誤寄。”然後奪回塞進自己懷裏。

“吓死老子了。”趙啟骛心道。

***

趙啟骛見了向執安甚是高興,就要迎他們去上梁。兩人同乘一匹馬,向執安的頭正好抵着趙啟骛的颌。

馬走的不快,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向執安說“第一次打仗,感覺如何。”

趙啟骛說“一般,不刺激。”

向執安說“那怎麽算刺激。”

“怎麽算刺激啊,”趙啟骛用下颌摩挲着向執安的腦袋,“與執安鏖戰,才算刺激。”

向執安撇開他的腦袋“都是統帥了,正經些。”

趙啟骛說“如何不正經了,我是說與你過兩招,贈你的軟劍,我還未見識過,你想到哪裏去了。”

向執安不搭話。

趙啟骛追着說“說啊,你想哪裏去了。”

向執安說“不想與你說話。”

趙啟骛說“哦?不想與我說話,那想與誰說話,怎的,我多日不在,執安這麽快有了別的情郎?”

向執安說“胡言。”

趙啟骛說“那就我一個情郎,怎還不與我說話,莫非……”

向執安說“莫非什麽?”

趙啟骛說“莫非這次前來,是要休了我?”

向執安說“是。休了你。”

趙啟骛說“那沒辦法了,世子不願意,世子要将你擄回去,關起來。關在世子的寝屋,日日相看。”

向執安說“原來世子還有金屋藏嬌的癖好。”

趙啟骛說“本是沒有的,見了你便有了。”

向執安說“好啊。擄回去,關起來。”

說到這趙啟骛打了個寒顫。

向執安連問怎麽了。

趙啟骛說“我大哥會不會被關起來了?”

不怪趙啟骛這麽想。沙場沒有人會拉一個死屍回去,不是被關起來,就是能逃出去。起碼,大哥肯定活着。

向執安說“等你父親醒了,好生商量,切勿輕舉妄動,中丹夷詭計。”

趙啟骛颔首。

兩人走到了日頭落下了山,趙啟骛朝後對着毛翎一行喊“有沒有眼色啊?”

毛翎才反應過來,叫上兄弟們打着馬就往上梁去。

馬隊飛馳驚起平沙莽莽,煙波浩渺。

落日在這廣袤無邊的沙洲裏快要掉下去,天邊掩上了含羞的幕布。

再晚一些就要入了夜。

向執安第一次來到上梁。

向執安下馬捧起了一堆沙,跟趙啟骛一樣,熱烈燙手,又心細如沙。

向執安揚起了沙子,在這沙礫與暖風之間跳起擁住了趙啟骛。

向執安吻他。

他口中還有昨日未淨的鮮血。

向執安輕聲道“好怕你死了。”

趙啟骛抵着向執安的額,沉聲說“不怕。”

向執安要的更甚,整個人都要抵進趙啟骛的懷裏。

“若我死了,就燒了揚在這沙裏。”趙啟骛回應着他。

趙啟骛将向執安的手貼在自己的胸膛上“我在這沙裏,不腐不爛,随着你的馬蹄去任何地方,保你平安。”

向執安惱了“休要胡說。”

趙啟骛擁着向執安的腰,輕輕撞他的頭。

“我的執安啊,我第一次明白那老皇帝,為何想長生了。”

向執安低聲問他“為何?”

趙啟骛看着向執安的眼睛說“想長生,想與你十萬年。”

二人相擁在日頭落下的瞬間。

揚風波沙之間,趙啟骛對向執安許下苦夏情深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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