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第105章
……
流霞春醪, 仙人飲下,大夢三日。
夏連翹遲疑:“仙長為何幫我們?”
她沒記錯的話,原著裏曲滄風是在白濟安被拔了仙骨之後, 眼見局勢每況愈下,風雨飄搖, 大廈将傾, 這才親自出手傳授白濟安仙法,助他重返仙途,殺向仙門。
曲滄風微微一笑,他笑起來時,眼角便堆起淡淡的細紋,很是和藹溫柔, “小琅嬛是我看着長大,我若不幫她, 難道眼睜睜看她受苦嗎?”
夏連翹靜了一瞬,反問,“仙長也以為真君護不住琅嬛?”
曲滄風看她一眼, 耐心道:“不是他護不住, 是小淩他太過天真,你別看他總一副冷冰冰,硬邦邦的模樣, 實際上心軟得像豆腐,加之外冷內熱,性烈如火。我怕他剛極易折, 傷人傷己。
“你勸淩守夷飲下此酒之後, 我會替小琅嬛和白濟安找一個藏身之所。”
夏連翹脫口而出:“安全嗎?”
曲滄風淡淡:“這世上從來就沒有絕對安全的所在。”
“那……他醒來怎麽辦?
“說實話。”曲滄風苦笑一聲,倒是坦然相告, “我亦不知。”
“夏道友,”曲滄風正色道,“我和你說過,這并非萬無一失之計。只且走一步看一步,也好過束手就擒。”
……
夏連翹在思索。
這其中利弊方才曲滄風已經和她說得很清楚。她沒有辦法劇透,任何方式都不可以。
她不是沒試過像寫就那幾封遺書一樣,以寓言故事的方式傳遞信息。
借屍還魂,奪舍附身的志怪奇談,此間數不勝數,無甚稀奇。但一旦牽扯到這個世界運轉的基礎,每當她提筆不過才寫下兩句,天邊便天雷湧動。
夏連翹看過原著,知道曲滄風是主角陣營,因丹陽宗的遭遇,深恨仙門世家。因而毫不懷疑曲滄風的用心,只微抿唇角,鄭重反問,“恐怕,曲前輩今日大方援手,也不僅僅是為了保下琅嬛與白濟安吧?”
“哦?”曲滄風倒是一怔,“說來聽聽。”
“曲前輩……”夏連翹唯恐惹他不快,一字一頓,審慎地說,“也是在逼他在世家與飛升之間作出選擇……”
曲滄風聞言靜了一瞬,他未被觸怒,未否認,未自辯,只仰頭複浮一大白,看看這杯中月影,又看看這山頭明月。
這才轉過臉來沖她莞爾一笑,答非所問道,“若說這世上,還有誰能令他心甘情願飲下此酒,便只有你一人。”
但夏連翹知道,不否認有時候往往意味着承認。
她并未在明月峰逗留太久,只是就此事與曲滄風又稍加商讨推敲一番之後,這才起身告辭。
如何令淩守夷喝下流霞春醪這件事上,曲滄風能給她的建議很少,她只能自己決斷。
夏連翹飛遁到一半,隐隐有所覺,不自覺回眸看了一眼。
見月照千峰,曲滄風孤身一人伫立在明月峰巅,舉起酒杯敬了敬明月。他神情隐約有些怔忪,唇角不見笑意,明亮的眼底也一點點黯淡,似乎是心事重重。
夏連翹微微一愣,腦海中不自覺跳出一句話來:仙門,恐怕要變天了。
曲滄風固然與淩守夷相交莫逆。但他身後仍站着飛升派,一舉一動皆要從飛升派的利益來考慮。
倘若淩守夷在找不到這二人的情況下,仍決意要回轉仙門,不計後果,禀明經過,将曲滄風供出,這在某種程度上代表着他已經站在仙門立場,以維護天庭法規為己任,天罡神劍過處,蕩平一切不安定的因素。
如果淩守夷瞞下白李二人拒不受捕一事,反倒有把柄捏在曲滄風手中,成了共犯。
曲滄風此舉,也是在逼淩守夷站隊。
淩守夷可以不為飛升派所用,但絕不能為世家所用。
回憶到此戛然而止。
瑤光峰頂北風呼嘯。夏連翹攏緊了懷中的酒壇,舉目望去,見靜夜沉沉,寒山載雪,月明如水。
月色如浮雪色之上,人行如在水波之間。
天地間,上下一白,水波蒼茫。
夏連翹莫名覺得自己就像是這蒼茫水波間的一只蜉蝣,不知要往何處去。
等她推開偏殿厚重的殿門時,肩頭已經落了一層薄雪。
淩守夷正垂眸端坐在殿中打坐,她離開前他好像就是這個姿勢,她回來時,他仍是這個姿勢。
殿外風高雪急,殿內寒意沁骨,他安靜得近似于一座冰玉雕像。
“小淩?”她猶豫着,輕聲開口。
淩守夷無聲地睜開眼,一雙淺淡的雙眸靜靜回望,眼底也如有明月薄雪浮游不定。
她拍着懷裏的酒壇,努力扯開一個笑,語氣盡量輕快,“看我帶來了什麽?”
淩守夷目光落在她懷中酒壇身上,明知她攜酒而來,卻故問道,“何物?”
“天那麽冷,”她心裏緊張得痙攣,卻努力作出一副快活的樣子,“要不要喝口酒暖暖身子?”
這流霞春醪乍一看與凡間濁酒無異,這也是此酒最為獨特之處,只有懂酒之人,飲下此酒才知此間妙處,回味綿長。
恰好,曲滄風是這天下間第一懂酒之人。
淩守夷滴酒不沾。
夏連翹是知道淩守夷滴酒不沾的,他一喝酒就臉紅,還有點兒犯懵。
所以,淩守夷向來對這杯中之物敬謝不敏,能避則避,若非必要,哪怕一杯也不肯多飲。
她話音未落,淩守夷卻久久未曾回答她。
夏連翹覺得奇怪,擡頭朝淩守夷看去,卻發現他還在看她。
淩守夷的目光沿着她精心修飾過的眉睫、唇瓣,将她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最終停駐在她豐潤的唇瓣前。
眼神近乎□□,像要将她拆吃入腹一般,一眨也不眨,不願放過她身上任何細節。
淩守夷目注心凝,并未掩飾自己被吸引的事實,夏連翹卻被他看的心髒狂跳,臉上發燒。
她來之前特地化了個妝,但到底化成了個什麽樣她心裏也沒個底。
“很奇怪嗎?”夏連翹硬着頭皮問。
殊不知,修士洗髓伐脈,去蕪存菁之後,随着修為愈發精深,她容貌也愈發秀麗難言。
此時人立燈下,一緊張就忍不住頰飛紅霞,本就明亮的一雙杏眼,更是水光滟滟,看得人心醉神馳。
淩守夷:“不奇怪。”
“哦……哦……”她拍開封泥,幹巴巴地道:“你要不要嘗嘗?”
淩守夷雖不明白夏連翹為何抱酒而來。
……她分明知曉自己滴酒不沾。
但他也未曾出言婉拒。
就如同夏連翹不知道要面對這樣的他,他一時之間也不知道用什麽樣的态度來對待夏連翹。
少女這幾日在他面前表現得就像一只過分謹慎的松鼠,稍有不慎,扭頭就跑。
淩守夷不懂酒,卻也知曉酒在人際交往之中往往有潤滑之用。
如今,她既主動開口拉近二人的距離,他自不會拒絕。
淩守夷:“好。”
夏連翹如釋重負,忙從芥子囊中變出兩盞玉盞。
渾濁的酒液分別注滿杯中。
将其中一杯遞到淩守夷面前。她做賊心虛,又心懷愧疚,眨了眨眼,當着淩守夷的面一口氣幹了個精光。
淩守夷看了一眼杯中粗劣的酒湯,聞見這沖鼻的酒香,他皺了皺眉,卻沒有猶豫,學着她的模樣,也一飲而盡。
因為不知道說些什麽,她幹脆什麽都不說,又倒滿第二杯。
一杯黃湯下肚,淩守夷的容色也漸漸有了變化。他烏沉的雙眼晶亮如星,一股執拗勁兒被酒氣激上來。
微微抿着唇,照葫蘆畫瓢,飲下第二杯。
二人相顧無言,連飲三杯。
夏連翹是之前服過醒酒藥,所以不在話下。
但淩守夷與方才相比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似乎是酒氣上湧,覺得不舒服,淩守夷微微蹙眉,眼眸緊閉,唇瓣也抿成一線。烏發淩亂,眼角洇紅,唇瓣嫣紅更勝如朱砂,俊雅皙白的臉蛋也如籠紅霞。
像是高居神臺之上,冷冷清清的白玉小神仙,被人将筆尖捺入朱砂墨中,揉碎了牡丹,酣飽了猩紅,信筆飛出一抹豔色。
她看到他這副模樣,确信他已經醉糊塗了,正蹑手蹑腳收拾殘局準備離開。
忽然,一道飛雪般冷清的微光灑落,從斜刺裏伸出一柄劍鞘。
淩守夷以劍擋住她的去路。
他不知何時睜開的眼,定定地看她,“你去哪裏?”
他微微蹙眉,總覺得夏連翹今日所作所為有些古怪,卻說不清楚哪裏奇怪。
夏連翹被他看得頭皮發麻,“我……我有點兒熱,想去外面透透氣。”
還是老一套的理由。淩守夷靜靜看她,他明顯已覺察出來什麽。
她在撒謊。
他卻沒有當場戳穿她,劍鞘輕抵在她腰身,一寸寸,慢條斯理,緩緩下移。
這過于暧昧的動作,由他做出,反倒多一分端莊、鄭重。
“哦?”淩守夷垂眸淡道,“是麽?”
淩守夷的劍鞘與他人也酷肖,劍身極薄,恍若冰玉雕就,裹以白鲛皮,素淡冷清如月色堆雪,金線勾勒出一朵秀致的蓮花。
夏連翹記得,這是他還是淩沖霄時的佩劍。
冰冷的劍鞘仿佛散發着千年的冰寒氣,透過羅裙,滲入肌理,她感覺到一股莫名的危險正在逼近。
他想來是真的醉了,原本清潤微冷的嗓音也帶了點兒醉意。
淩守夷的語氣很平靜,卻從平靜中透着股暗流湧動之意,“你不曾騙我?”
他繼續逼問。
這幾天來他知他容顏一改,夏連翹怕他。他亦怕她畏懼他,一直強壓着屬于仙人的威壓與鋒芒。
但殺過仙人三千,怎麽可能毫無端倪。
都到了這個地步,夏連翹自不可能承認,她故作不解地問,“你在說什麽?什麽騙你?”
“連翹。”淩守夷忽垂下眼睫,那股淡淡的冰雪氣為之一收,語氣說不清是要求還是懇求。
“不要騙我。”
他本可以逼問出究竟,他掌仙門刑名,審訊過不止多少罪仙,見過數不清惶惶不安、心虛的眼。
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令他們吐露出真相。在她面前,他卻像被剝奪了一切堅銳外殼的,手無寸鐵之力的凡夫俗子。
除卻懇求,并無他法。
夏連翹一顆心狠狠顫了顫。
恐再說下去會露餡,又恐再對上淩守夷的眼,她才下定的決心會付諸東流。
夏連翹猶豫半秒,踮起腳尖,附唇而上,堵住他未盡之言,也像是在為自己下定決心。
對不起。
對不起。小淩。
淩守夷頓了頓,單手抄起她的腰臀,仿佛為了求證什麽,将她抱在懷中。
兩具身軀相貼,夏連翹能清楚地感受到他道袍下那年輕的、韌勁的,結實的身軀,緊繃着的肌肉透着股蓄勢待發的爆發力。
她突然意識到淩守夷想做些什麽。
在她開口前,淩守夷也提前一步預料到她的動向。
“別拒絕我,連翹。”
淩守夷靜了一剎。
複又補充,“也別再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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