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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時，林風來到了個陌生的世界，芳草萋萋，雲霧缭繞。

九州大陸上，有座仙山直插雲霄，矗立在與世隔絕的地方，是無數凡人和道長都心向往之的地方。

林風以魂魄的姿态參與這個世界，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來來往往間，他沒有找到葉寒舟的影子。

他于是問系統：“他在哪兒？”

系統對眼前這個狀況很是迷糊，它理性判斷：“這兒是他精神海，所有場景衍生都由他出發，等等看。”

不多時，一個雙腿殘疾的老伯背着重重的筐簍，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上走，天梯極長，望不到盡頭，他走一段停一段，從早上走到第二天淩晨才望見大門口。

門邊有個白衣墨帶的道童，生了張粉雕玉琢的臉，望見來人，板着臉道：“你怎麽又來了？我家仙長不會見你。”

老伯對他連連作揖，哀求道：“我實在是沒辦法了，才求到仙長門下，還望小道長開開恩，幫忙傳個話。”

他的臉帶着長久勞作後的痕跡，被曬得黝黑發紅，背佝偻得不成樣子。

萬級階梯，幾乎沒有凡人之軀能登上來，除了心性毅力遠超常人者。

道童禁不住心軟，犯難道：“可是仙長閉關很久了……”

老伯擡手抹了把臉上的汗，兀自沉默，他喃喃道：“我真是走投無路了，沒有活路了呀。”

天梯一時靜得落針可聞，天光還未大亮，從遠方傳來陣陣松濤聲。

這時，從更高的天梯之上出現了抹飄逸的白色，一道颀長身影漫步而來，墨發間橫插了支翠玉簪，渾身素淨，氣質出塵。

絲帶逶迤墜地，廣袖舒展，那人眉眼系了根緞帶，面向階下，薄唇微啓：“何人在此？”

得以面見仙人，老伯連連叩首，朝他行了大禮，“洛霆仙君，還請為小民做主啊！”

道童有些躊躇，洛霆仙人是三界第一大能，無數人想求見都不得其門，今日也算是機緣巧合，竟讓這老伯給撞見了。若是打擾了仙人清修，那他可是萬死都難逃其咎。

洛霆側耳面向他，微風撩起緞帶，露出半張白玉無瑕的臉，他道：“你既已身死，何苦來哉？”

聞言，道童面露驚駭，這老伯月月來一回，竟是已經死了嗎？繼而懊惱無比，他這百年白修了，居然連人是死是活都分不清楚！

老伯在地上哐當磕了三個響頭，眼裏流露出濃厚的黑氣，他激動地道：“老朽就算死了，也是死不瞑目！我的慧兒還那麽小，從小沒了娘，苦了一輩子，如今身陷魔窟，實在不能再苦下去了啊。”

說到動情之處，他潸然淚下。

洛霆靜靜聽着，只道：“人各有命。”

風輕雲淡，雲卷雲舒，世間萬物都各自有其緣法，順應天道，理之自然，無法強行插手。

一陣砰砰砰，老伯是鬼身，沒有流血，額頭卻也磕紅了，他道：“還請仙君做主，一切後果由我來承擔！”

洛霆只是站在那兒，再無其他動作，好似冰雕玉砌的一道幻影。

道童硬着頭皮呵斥道：“你都死了，還能承擔什麽後果？鬼魂管什麽陽間事，如果被無常爺抓到，你可是會落得個魂飛魄散的下場！”

他的話并無起作用，老伯已然下了死志，不住磕頭哀求，救救他的女兒，就算是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于凡人刻骨銘心的舐犢之情，在洛霆看來不過是縷拂過身邊的風，他不會動容，也不會駐足，只輕飄飄地一拂袖：“去吧。”

一道結界立在老伯面前，阻擋了他再磕頭的動作，他不可遏止地往階梯滑下去，離大門越來越遠。

留在道童眼底的，是老伯哀怨絕望的眼神，似是要泣血。

道童于心不忍地偏過了頭，他抓了抓袖子，嗫嚅着想朝洛霆再度開口，然而一轉眼，洛霆早就離開了。

在此之前，老伯來了數回，他一生老實本分，遭此大劫，求告衙門無果，這才求到洛霆門上來。

整整一年，風霜雪雨，每月一回，從未間斷過，道童不知道他究竟是在什麽時候死的。

老人家在的時候，尚有一力護着他女兒，現下他不在了，他女兒……

道童不敢再繼續想下去，他拿出掃帚，心不在焉地清掃天梯上的落葉。

幾人談話時，林風就在旁邊看着，當洛霆出現的第一眼，林風就認出來了，他分明是古裝的葉寒舟！

如果不是他的仙力，還有老伯眼裏的黑氣，只怕林風要以為這是在玩cosplay。

哪怕經歷完戀愛系統和靈異世界，還有兩個副本，已經有一定的承受能力，林風仍然覺得魔幻。

葉寒舟自出現開始就與衆不同，他平時說話的措辭偏古語，對待生死漠不關心，袖手旁觀，林風從未深想是為什麽。

今天他算是找到了這股違和的源頭，洛霆是葉寒舟的前世？

林風決定先看下去，他跟随洛霆到仙山上。

仙山上雲霧缭繞，有座巨大的古宅依山而建，竹林環繞，流水潺潺，那便是洛霆的住處。

身為修仙界大能，除了修煉之外，他偶爾會出去雲游，受邀去大門派裏修仙論道，指點一二。

更多時候他還是待在自己的庭院裏，手執古卷，一看是一整天，陪他的只有天邊流雲和竹林鳥鳴。

或許是為了打發時間，洛霆養了株綠植，日日澆水，卻也不見發芽。

林風在旁邊看他，跟随他的腳步走過這庭院的每個角落，時間久了，他覺得這庭院有點太大了。

太大了，所以顯得空。

在一個秋日清晨，那粒總也不發芽的種子，終于冒出了點尖尖翠綠，破土而出。

洛霆心情好，給它多澆了些仙露，綠芽對營養極度渴求，喝仙露喝得很歡快，兩片小小葉子在雨露粒抖落身體，醺醺然的模樣。

院子裏多了絲生機，林風瞧着也替洛霆高興。

沒過多久，陰雲密布，轟隆隆開始打雷，吓得小綠芽一抖，林風哎呀了聲。

似有所感，洛霆倏然擡眸，望向林風藏匿的位置，眼神冰冷。

過了幾秒，未發現任何異常，洛霆這才收回視線，搬起花盆，放回到屋裏去了。

這一天，老伯再度求上門來，濃烈的怨氣從他身體每個角落溢出，不複先前的正常，此刻的他五官扭曲變形，全然化為漆黑，離化為厲鬼只差一步。

道童在大雨裏勸說老伯回去，不要再求了，老伯不聽，執意在仙山大門長跪不起。

天雲變幻，大雨傾盆，老伯的身影在漫長天階上，卑微得猶如蝼蟻，并不比一片葉子更經得起風雨。

他蒼勁有力的聲音撞到階梯上，不斷回響：“小女被人陷害，身陷狼穴，性命不保，還請仙君出手救人！”

“請仙君救人！”

“懇請……懇請仙君救小女一命！”

天地間空寂得只剩下了老伯字字泣血的聲音，每說一句話，他身上的鬼氣就更重一分，還未徹底被吞噬，只剩下這最後一口氣撐着。

連道童都能看出來，老伯狀态撐不了多久，這次下山，怕是會成為禍害一方的厲鬼，肆意屠殺，之後在天譴下灰飛煙滅。

這是他既定的命數。

道童眼一閉心一橫，索性不再去看。

林風聽那聲音在山下喊了整整一夜，喊到聲嘶力竭，嗚咽不止，白日降臨，晨曦破開黑暗，灑向大地。

他只是個畫外人，此刻也不住共了情。

老伯磕頭磕到筋疲力盡時，階梯之上再度出現了那抹熟悉的白色。

石階上有雨和泥，他白袍卻幹淨如初，不染纖塵，系在眼上的緞帶随動作輕揚，舉手投足間，端的是高潔尊貴。

老伯徹底破了防，眼眶通紅，長喊道：“仙君——她馬上要沒命了，救救她，我給你當牛做馬都使得！我的慧兒，慧兒快要死了啊！”

洛霆淡淡道：“那又如何？”

不惹塵埃，不問世事，他一直清醒地站在三界之外，

兩行血淚從老伯兩頰滾滾落下，他拼命抓住最後這絲希望：“仙君，慧兒她何錯之有？雖然知道未婚夫不是良善，但不願背上背信棄義的名聲，只好出嫁，婚後郎君負心薄幸，對她日夜毆打。她救了縣主千金，千金卻反咬她一口，污蔑她與山賊私通，現在将她五花大綁送去給山賊……”

他痛哭出聲：“我兒這一生，最是孝順溫良，婚後沒過上一天好日子，現下落入虎狼窩，被折磨得只剩下一口氣了！”

老伯惡狠狠捶地，恨不能以身替之：“是我，是我害了她啊！我不該因時日無多，盼着有人能照顧她下半生，讓她嫁人！我該贖罪，老天爺何苦要折磨她？！”

他又哭又笑，狀若瘋癫，心魔已生。

洛霆側耳聽着，神色淡淡，正欲離開時，衣袖不經意挂到天梯邊斜斜生長出來的綠枝，他伸手摸到了片沁人的綠。

老伯不停磕着頭，完全是不要命的架勢，他心知這回若是洛霆離開，再無回頭可能。

“仙君慈悲為懷，還請救救她！”

“遭天譴我也不怕，無論付出任何代價在所不惜！”

磕頭磕得快要見骨時，頭頂傳來道極輕的聲音：“好。”

老伯猛地擡頭，恍惚間以為自己在做夢，半晌沒回過神。

洛霆這人，要麽置身事外不插手，但凡他答應的事情，都如切金斷玉，字字雷霆。

那個叫慧兒的女子被從山賊窩裏救了出來，身上多了筆銀子，出現在千裏之外，一家宅心仁厚的醫館門口。

老伯一路跟着慧兒，看着她被救治，身體好轉，從渾渾噩噩的日子裏走出來，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春去秋來，他心願已了，喜不自勝，一身的怨氣就此消散。

從那以後，道童再也沒看過老伯，在他投胎前夜，仙山大門口出現了堆果子。

道童支着腦袋坐在仙山門口，視線仿佛能穿過萬裏綠林，望到極遠的山腳，那兒有個小山村，有人的地方，就有陰晴圓缺。

先開始他不以為意，洛霆仙君那麽厲害，救人于他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又會有什麽問題呢？

沒想到洛霆突破大乘期，即将飛升的那一夜，出了意外。

數萬年來，洛霆是唯一飛升成神的希望，他的雷劫格外浩大，不少修真界的人自發來為他護法。

誰都沒料到，這個必過的雷劫，居然會橫生變故。

紫電沸騰，天雷将蒼穹撕開數道豁口，轟隆朝洛霆劈下！

只一道天雷，便讓人為之變色，那并不是助他渡劫的仙雷，而是降下的天譴！

天雷滾滾，粗大的閃電破開墨雲，并不是尋常的金光，而是帶着不詳的黑色，帶着不死不休，将要破壞一切的力道。

——天道是要誅殺洛霆！

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在天際響起：“洛霆，以一己私心幹預凡人，救回必死之人命數，牽一發而動全身，導致上千人命盤改變，命格因果混亂。”

“其罪，當誅。”

聽到天道的聲音，站在古院之外準備護法的人紛紛炸開了鍋！

洛霆是千年難得一遇的人才，也是唯一飛升的希望，天道何至于殘酷至此？！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為何修仙之人便救不得了？這麽大的代價對于洛霆而言是不是過于重了？！

幾個錦袍緞帶的人紛紛跪地，直聲高呼：“還請天道大人三思！收回成命！”

“難道我們以後看到瀕死凡人，都要見死不救嗎？天道大人，你此舉不僅毀了個絕世天才，更是讓無數修仙之人寒了心！”

“請天道大人三思！洛霆仙君隐居避世，苦修千年，若是毀于一旦，對他也太不公平了！”

林風聞言也驚駭不已，他第一時間往庭院裏去，為了将渡劫的影響降到最低，庭院外布了極厚的結界，常人根本無法闖入，但身為魂體狀态的林風可以。

他越過結界，踏入屋內，洛霆正在房間中央打坐，經過第一道天譴後，他唇角溢出點點血絲，狂風大作，眼睛上的緞帶吹得四處飛舞，與墨發混在一塊，十分淩亂。

天道根本不聽人話，罔顧勸阻，執意降下天譴。

黑色雷電從天而降，屋頂被劈開個大洞，繼而狠狠地當頭朝洛霆而來，他的白衣染上點點紅痕，屋內的瓷器在雷電中盡數粉碎瓦解。

林風眼睜睜看着他臉色蒼白，越發虛弱，背脊卻依舊筆挺。

血從他唇角流下，漫成條血線滴答淌過喉結，白袍領口，泅開片豔色。

林風心慌得厲害，站在他的視角，他不覺得洛霆有錯，天道分明是想讓他死！

雷電将半邊天映得雪亮，一時間滿耳都是轟隆聲，陣勢吓人，林風被震得閉上了眼，他撲過去，擋在洛霆身前。

轟——

第五道天譴落下！庭院在雷電之下支離破碎，牆角坍塌，塵土飛揚，徑直穿透林風的魂體，落到洛霆身上，他偏頭，悶悶地吐出口血。

天道問：“你知錯了麽？”

不要再懲罰了，洛霆會死的……林風不可遏制感到恐懼，他擡起手指，想要幫洛霆輕撫血痕，無論如何用力，只能在他頰邊帶起陣微風。

洛霆擦了下唇角，緩緩擡頭，隔着緞帶望向天空方向，淡淡道：“何錯之有？”

這話成功挑起天道怒火，剩下最後四道天譴一齊砸下！宛如顆巨大的紫色電球滾滾落下，将天際與地面相連接，常人難以想象的力量驟然聚集，精準地在洛霆頭頂爆發！

庭院周圍的修士們被磅礴強勢的力量震得橫飛出去，筋脈斷裂，胸口劇痛。

林風趕緊伸手去攔雷電，雙手護在洛霆頭頂，“不！”

那是足以毀天滅地的天譴，普通修士承受一道這樣的雷電，當場死無全屍，化為齑粉。

洛霆能扛到現在，純屬強弩之末，他噴吐出一大口血，身體歪倒了下去，緞帶從雙眸落下，墨發鋪散一地，白衣盡數被紅色浸染。

地上一片狼藉，他倒在暴風血雨裏，庭院周圍的結界裂開崩塌。

林風心跳得厲害，他抖着手想去碰一碰他，想把他抱起來放到床榻之上，可他卻什麽都做不到。

“葉寒舟……”他蹲坐在他身邊，哽咽着喊他的名字，“葉寒舟你不要死。”

洛霆聽不到他說話，他意識全無，與死人并無分別。

天地之大，數條因果線互相交織，人與人緊密相連，老伯為救女兒，連續兩年踏破仙山門檻，險些成為厲鬼，這是他的命數。

洛霆原本可以不管，這才是順應自然。

當他衣角被綠枝挂住的瞬間，忽然想起今天是小綠草出芽的日子，只此一瞬，了無牽挂的心上種下了粒塵種。

他插手人間因果，強行改了命數，落得如此下場，誰能說不是他的命？

做便是做了，他無錯，亦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