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尋人啓事

尋人啓事

007 尋人啓事

哭也是正常，畢竟這話只是小姑娘咬着牙硬說來的安慰話。

嚴鈞晟看着她哭，也沒出聲安慰，畢竟現在還不是說實話的最好時機，就嚴藝涵這咋咋呼呼的性格，今兒個告訴她，明兒個整個上海灘就得知道了。

他把家裏上上下下都找了一遍，除了客廳桌子下的那一個竊聽器以外，靠近他卧室的地方也有兩個，別的倒是空蕩蕩，讓他稍微放了心。

因為被學校停課，嚴藝涵也沒事做，就在家裏待着。

嚴鈞晟想想之後，等着夜色逐漸降臨，随口吩咐她幾句別亂跑，就又出了門。

十裏洋場的風貌，是一種很難用言語說清楚的模樣，到處燈紅酒綠，似乎在寂靜中綻放出的璀璨煙火，看着那樣熱烈鮮豔，但實際上，卻是冷的。

記憶中有那樣一個熟悉的調子裏。

女人嗓音放低，像煙熏過朵玫瑰，輕聲唱着：“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個不夜城……”

不夜城。

漫漫長夜，燈火通明。

百樂門的舞女在水晶燈下塗上最豔麗的口紅，又細又長的眉毛勾在鑽石似的眼睛上，旗袍的花繡紋如藤蔓一般悄悄在夜色中攀爬而上，合着清脆又惑人的高跟鞋聲。

噔，噔，噔。

要你與她享樂無邊，要你今夜難以入眠。

嚴鈞晟驅車穿過大街小巷，走入光都不願意眷顧的地方，小巷口，一家賣馄饨的攤位仍舊在營業，明明客人也不多，但老兩口仍舊是不願得閑。

Advertisement

瞧見他進去，歡歡喜喜，親親熱熱：“來啦，瞧這後生穿的真是英俊，叫人好歡喜呦，坐啦坐啦……”

聽起來，倒像是跟他多熟悉似的。

一碗湯汁香濃的馄饨下肚，整個人都暖烘烘，要給一塊銀元，太多，老太太耷拉着臉，“做什麽啦，找你錢，不許走聽到了伐？”

可是翻來找去，零錢倒是不太夠。

招呼着送走最後一位客人，老太太一伸手就要拽他上屋裏去，似乎壓根不曉得自己拽的這位可是平日裏令人聞風喪膽的活閻王。

一轉彎，光線變得更加昏暗。

嚴鈞晟默不作聲順着一路走到底，敲敲門，裏頭一個中年男子過來開了門。

瞧見是他，忍不住一皺眉：“出什麽事兒了？”

門輕輕關閉，老太太仿佛不曉得自己方才還拉進來了一位客人，轉身收拾外頭空蕩蕩的桌子去了。

屋裏，嚴鈞晟坐下，上來就直接道：“我家被人裝了竊聽器。”

對面人一驚：“什麽時候的事兒？”

“今天。”

想想覺得不對，他又補上一句：“今天上午才發現。”

聽他這麽說，對面的人沉默了很久，聲音帶着沉重：“你被聽到了嗎？”

“我不知道。”

嚴鈞晟垂眸，只能苦笑，“怪我，最近做事太順利，有點上頭，忘記查屋，大意了。”

“你是有點太不謹慎了，但是……”

又是一陣沉默：“事已至此，也沒辦法了，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有什麽打算嗎？”

嚴鈞晟想了想：“柳之意已經到那邊了嗎？”

“昨天剛傳來消息，人平安抵達。”

“那就好。”

嚴鈞晟放松身體，覺得這是這段日子以來唯一的一件好消息，“等明天我會帶人去找柳三，砸了他的家也得把他砸出上海，到時候你們看着在外頭接應接應，要是能讓他去和柳之意碰面盡量讓他去。顧珊說的那把鑰匙我現在也沒看到影子，這事兒雖然不能急但是得派人去盯着，貨還沒下船，不能讓他們跑。”

“然後……”

他略一思索，似乎是在斟酌字句：“禿鷹回來了，你知道嗎？”

他靜靜看着鐵志奎的臉，卻沒想到對方只是微微皺眉，随後道：“知道。”

嚴鈞晟一愣：“怎麽沒跟我說？”

“是他自己傳信，說暫時不要告訴任何人的。”

“有病吧他？不告訴任何人，那他找我做什麽？”

嚴鈞晟嗤了一聲，翹起二郎腿，“舍弟馮闵于民國二十四年十月十一日前往陸家嘴途中走失，至今已三日未歸，家中人擔憂不已……他想找我直接讓你傳個話不就得了？還費這麽大功夫，麻煩。”

說完，啧了一聲，想想又掏出一只煙點上。

火苗嗤的一聲，跳動着橙藍交錯的光。

但對面的鐵志奎看他一眼，忽然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他不知道我也能聯系上你。”

嚴鈞晟眉頭一挑，眼神瞬間銳利起來。

“有內鬼已經摸了進來，所以再過不久，我可能就要撤出上海了。”

“怎麽回事？”

“我認識你和他，單這一點就十分不安全，現如今局勢這麽緊張，你應當明白我的意思。”

嚴鈞晟慢悠悠吐出一口煙霧，垂眸半晌，“也是。”

“不過，我還有個事想拜托你。”他頓了頓，“嚴藝涵得走，不能留在這給我添麻煩，我顧不上她，現在我只有成為孤家寡人才比較妥當，你看看能不能安排一下。”

“你想什麽時候？”

“找個合适的時機，差不多就在你走之前吧。”

“沒問題。”

該交代的事兒交代完，雙方又陷入沉默。

嚴鈞晟也不是什麽沉默寡言的性子，可到了現在，一堆事兒在身上壓着，他反而沒什麽可說的。

許久後，他掐滅煙，起身：“那我走了。”

鐵志奎跟上，“記得小心。”

“嗯。”

推門出去，一扇木門隔開了兩個不同的世界。

他緩緩步入來時的巷子，微風拂面，讓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氣，盯着漆黑的夜色，雙手插兜，腳步也變得慢悠悠，“怎麽這會兒沒霧霾，也看不見幾顆星星呢？真是奇了怪了……”

目光收回，他想起了今天的日期。

十月十三日。

尋人啓事上的三日後，已經是明天了。

“啧。”

……

第二天睡醒後，嚴鈞晟沒立刻找人，而是簡單收拾了一下，就把昨天晚上說過的‘打也得把柳三打出上海’這件事兒給辦妥。

他這威風派頭不容小瞧，帶着人過去的時候，周圍居民吓得直往屋裏躲，生怕一個不留神惹上事兒，再跟着一起攪和進去。

柳之恒這人膽子小心眼兒多還愛記仇，最大的優點大概就是惜命了吧。

嚴鈞晟就直接往門口一站，揮揮手，一幫兇神惡煞的手下就進去折騰人去了，一陣叮咣亂響，恨得柳之恒眼都發紅，但又實在是拿他沒辦法。

誰讓柳家已經不複往昔了呢，連那麽大的房子都能說沒就沒，只能委屈他一個大少爺住在這種平民居，想想得多委屈。

把人好一頓收拾，下午的時候，嚴鈞晟就收到了柳三少爺被人帶着跑路的消息了。

他漫不經心地擺擺手，把兩條腿從桌子上放下來，“行了，反正柳家的東西都在我手裏，也不用盯他了。”

中途，他還惦記着讓手下去家裏給嚴藝涵送點東西，順便帶個口信，告訴她自己不會回去很早，讓她早點休息，也別想着亂跑。

等着日落時分到來，他出了賭場，便進了一家裁縫鋪。

換了身衣裳，他沿着街邊慢慢走，刻意拉低的貝雷帽遮住他大半張臉，路邊人們也都正匆忙，沒人多看他一眼。

老舊的電車沿着地上的軌道慢慢往前開，路上有小孩捧着花：“這位先生，買朵花吧！”

他笑笑，順手抽出一支，“你讓我買了送給誰？”

“送給……”

小孩有些苦惱，皺着眉想了想，忽然間靈光一閃：“送給你自己啊！”

他打了個響指，“好主意。”順手抛過去一塊銀元。

“多了多了！先生，這個太多了！”

“不多，拿去買糖吃剛剛好。”

說着，慢條斯理地将那嬌豔欲滴的玫瑰卷進報紙裏，在小孩興奮的嗚哇聲中，繼續往前。

陸家嘴附近的一家咖啡館，馮闵丢在哪，就在哪碰面。

不過等他走到的時候，天都已經黑了。

仰頭去看那家咖啡館，牌子很小，木頭刻成的，位置并不是特別起眼，也沒有對着正大街，再加上旁邊開的一家布料店，被外頭挂着的東西一遮，是很容易就會被路人忽略的一個地方。

可屋裏，卻布置得十分漂亮，剛一推門，就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像是剛印出來的新報紙上殘留的油墨香，又像是木頭裏散發出來的幽幽氣息，很好聞。

嚴鈞晟往前一步，門邊角落的風鈴叮叮當當便響了起來，在提醒老板，有客人來了。

他面上帶着一抹笑，目光迅速在屋內掃了一圈，沒看見可能是禿鷹的人，卻看見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家夥。

當時，他臉上的表情便是一僵，見了鬼似的：“顧宴呈？”

又是顧家人。

怎麽他們家的人就好像陰魂不散似的一直在他周圍轉啊轉。

先前是顧珊迫不及待找上門，現在又碰見一個顧宴呈，實在是有點好玩了。

嚴鈞晟幾乎在那瞬間調動起了全身的警惕細胞，肌肉不自覺繃緊，盯着對方那張面無表情的臉看了兩秒，然後才揚唇一笑：“好巧，在這都能碰見你，不會是你顧大少爺派人跟蹤我吧？”

顧宴呈沒說話，只是用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盯着他看，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一點一點，敲擊着無意義的節奏。

對視半晌，然後才開了口：“是巧。”

嚴鈞晟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身後，咖啡廳老板正放着音樂，慵懶的女聲帶着濃重的膠感幽幽傳來，撲面而來的都是一片複古風情。

也算不上複古，這時候正是新潮東西，只是在他耳朵裏挺複古而已。

顧宴呈那雙手可真是漂亮，骨節分明，十指修長，指尖透着健康的色澤，那麽一下一下敲着，仿佛要敲進人心坎。

嚴鈞晟慢悠悠把手裏卷成紙筒的報紙放在桌面上，一松手，裏頭的玫瑰花便露了出來，靜靜躺在那裏，散發着誘人的氣息。

肉眼可見，顧宴呈的手指頓了頓，随即，眼神起了變化。

是一種格外匪夷所思，好像不敢相信卻又因為自己看到的事實而不得不相信的震驚。

他看着嚴鈞晟坐到自己對面，唇邊還帶着笑，漫不經心撣了撣衣袖，指尖在桌面上随意一抹。

思索半晌，他咬緊後槽牙，試探着問了一句：“靈雀？”

嚴鈞晟嘴角一抽，“是我。”

他看明白顧宴呈的眼神了。

那上頭赤裸裸寫着‘竟然不是女人嗎’的意思。

呵，讓你失望了，真是抱歉呢。

今兒個這種情況，雙方都沒想到，所以這麽一打照面，發現昔日仇人成了不知名的夥伴，嚴鈞晟只能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了。

再想想前不久找上門來的顧珊，一時間，雙方思緒都有點混亂。

“你……”

“你……”

嚴鈞晟抿嘴，客客氣氣一點頭：“你說吧。”

完了，又把笑容擠得看起來更真誠一些，語氣倒是五味雜陳：“——顧處長。”

……

離開咖啡館之後，嚴鈞晟沉着臉要回家。

在黃包車上，他一路沉思，想着自己最近大概是犯水逆，運氣實在是一言難盡。

見到這個意料之外的接頭人，他之前本已經盤算好的計劃基本上是全廢了，畢竟當初不曉得對方是自己人，他下狠手往死裏坑都沒問題，但現在呢？

沒用了，都沒用了。

他有點頭疼。

先前和顧家結仇，其實也是因為類似的原因。

他那個時候為了保命，順手就玩了一招釜底抽薪和禍水東移，結果真是不巧，顧老爺子中了招，當時被折騰的夠嗆。

主要也是顧老爺子身體不好，早年間落下的病根，等着人一上年紀，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就如同定時炸/彈一樣，只要牽出來一個引子就能引爆。

很不巧，他當了那個引子。

但當時敵我未分，一個人為了保命什麽都能豁的出去，就別說跟他本來就沒什麽交情的顧老爺子了。

于是，他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變成了自己人的——

間接殺父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