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一封信
一封信
021 一封信
火車站的人群仍舊那麽擁擠,嚴藝涵抱着自己的小背包,努力在人群中穿梭,一路悶頭往前跑。
旁邊有被擠到的人,看她身上穿着普通的衣裳,當時就皺着眉頭罵罵咧咧抱怨個不停,嚴藝涵沒搭理,只想跑快點,再跑快點……
“小涵!這邊這邊!”
站臺上,一個西裝馬褲的姑娘看見她之後雙眼一亮,趕緊揮手:“你怎麽才來啊,我都等你好半天了!”
嚴藝涵小口喘着氣,抹了把汗:“這不是……我跟我哥道別呢嘛,他不舍得我走,就拉着我羅羅嗦嗦說了好長時間的話,差點給耽誤了。”
說着,無比緊張地拉住那個女孩的衣角:“章岚啊,咱們上車吧。”
一邊說,一邊警惕地偷看四周會不會忽然間冒出什麽人來。
章岚只顧着興奮了,也沒發現她表情不對勁,伸手拉住她,高高興興就要上車去:“走走走,我剛把我爹他們送走,你要是再晚來一會兒,這車可就要開了,咱倆就得錯過了。”
嚴藝涵正處于緊張狀态中,沒敢說太多,聞言也就嗯了一聲。
從人群中擠過去,兩個身形差不多的女孩艱難無比地上了車,同樣是擠過去,但因為章岚身上穿着的衣裳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派頭,明晃晃把身份都擺了出來,所以這次倒是沒什麽人抱怨,只是有些不滿地看了她們幾眼,然後便轉頭到一邊去了。
鐵皮火車嗚嗚響,站臺上的哨子聲忽遠忽近,嚴藝涵被拉着找到了座位,整個人還有些恍惚。
“我們這是,要出發了?”
章岚正在拉衣裳,聽她喃喃,不由得看了她一眼:“我說,你不是後悔了吧?”
嚴藝涵抿嘴:“那倒不是,就是覺得現在像是在做夢一樣,有點不太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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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岚随即便笑出聲來:“是啊,我也覺得這像是在做夢,整個人暈乎乎的,走路都像是在飄——”
“不過,你哥就不來送送你?”
這話問到點子上了。
嚴藝涵低下頭去,一想到自己究竟是怎麽跑出來的,就忍不住心虛,但是這話又不可能跟章岚說,所以最後只是哼哼幾聲:“送什麽送呀,都這麽大的人了,讓人來送再演一出淚灑站臺?別了吧,多不好看吶……”
章岚跟着咯咯咯笑起來。
火車馬上就要開動,而她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外頭來來去去的人們,一時間,都有些不知道說什麽好。
章岚買的車票是上等座,所以周圍人倒是沒有另外那節車廂多,在座的也都是些西裝革履的人物,車廂裏比較安靜。
沉默了一會兒,還是章岚忍不住,先嘆了口氣:“其實,我上車以後就後悔了,你呢?”
嚴藝涵摳摳手指:“我……也有點吧。”
兩個年紀加起來剛剛三十多一些的小姑娘對視一眼,都看見了對方微微發紅的眼眶。
到底還是年紀小,基本上沒經歷過什麽大風大浪,這次忽然做下這樣的決定,任誰聽了都會不理解,心裏肯定要想,為什麽啊?
“……但是我不想回去對着那些小鬼子點頭哈腰。”
章岚幽幽嘆氣,使勁揉了揉眼睛:“開那個什麽鳥語課,還要我們講一大堆規矩,見了面九十度鞠躬,憑什麽呀——誰愛受誰受去,本小姐可受不了那委屈。”
嚴藝涵聽她嘟囔,忍不住用力點了點頭。
不管如何,這在學校裏開設一門日語課已經成了定局,背後實力如何競争他們這些當學生的不知道,可是一想到未來的日子,誰心裏都覺得憋了一股子氣,想吐出去,卻沒地方吐,難受的要命。
而那天晚上,嚴藝涵按照她哥的吩咐去找了章岚以後,卻無意中得知章岚的大哥竟然傳信回上海,問他這向來喜歡男孩子打扮的小妹願不願意去讀軍校。
不單是嚴藝涵驚呆了,連章岚自己都看傻了。
反應過來之後,就有了今天這一出。
二人對視一眼,從對方眼底看出了相同的複雜情緒,忍不住就伸手,兩雙還帶着些許稚嫩的手握在一起,不僅是在給對方打氣,更是在給自己忐忑不安的心裏放下一顆定心丸。
嚴藝涵只覺得眼眶發熱,當時就開口:“章……”
卻忽然間看對面的章岚眉頭一皺:“小涵,那是不是你哥啊?”
“什麽?”
嚴藝涵腦袋裏嗡的一聲,整個人都僵硬了,她連順着章岚的目光看過去的勇氣都沒有,只覺得脖子後頭一陣陣發涼,就好像有人把一把大砍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等着馬上就砍下去,要她人頭落地。
而章岚看着她忽然間不對勁的神情,啧了一聲:“小涵,你不會是什麽都沒說,自己偷跑出來的吧?”
嚴藝涵讷讷:“我……”
還好這時,汽笛聲已經拉響,火車緩緩啓動了,而底下的人也斷然不會有沖上來抓人的機會了。
嚴藝涵呆坐在那裏,看着對面的章岚沖她搖頭:“你這人真是……算了,你快開窗戶跟你哥道個別吧,咱們這一去,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有機會回來,難道你要一面都不見,就這麽直接走了嗎?”
“很殘忍的啊,小涵,你想清楚。”
嚴藝涵沒動。
她緩緩低下頭去,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岚岚你說,你當初為什麽願意跟我做朋友啊?明明學校裏的大多數人都不喜歡我,說我……但是你卻願意當我的朋友,事事都幫我,做什麽都站在我這一邊,我其實到了現在都還有點想不通,為什麽?”
章岚看着她,抹了把刻意梳到後頭顯得她成熟的頭發:“因為,我覺得你是個很可愛的家夥啊。”
嚴藝涵:“啊?”
章岚笑笑:“你想想我老爸是做什麽的?跟他關系很不錯的朋友們又是什麽人?所以有些事,我可以理解的,就比如說我覺得你很好想跟你做朋友,同時,我也不讨厭你哥,甚至我覺得他很厲害啊。”
這下,嚴藝涵是真的有點不明白了。
像這樣子的話,她還是頭一次聽到,覺得奇怪的同時,更是覺得有些不敢相信。
有的時候,連她自己都聽不下去大哥在外的那個跟惡霸連在一起的壞名聲,更多時候都是在跟對方生氣,覺得對方變了,變得跟他們剛認識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
但現在,她一直心裏暗暗羨慕的章大小姐竟然會跟她說:
“沒關系啊,我覺得你很好,你哥也很厲害。”
這是什麽意思?
她徹底不懂了。
而章岚搖搖頭,本來也就沒打算她能聽懂:“你沒跟你哥出去應酬過吧?他也從來沒帶你去過那些所謂的上流社會的交際場,是嗎?”
嚴藝涵眨眨眼:“是……啊。”
章岚嘆氣:“我去過。”
“我不但去過,我還見過很多不得了的場面,見多了那些人的難看嘴臉,都是些道貌岸然的僞君子,要是你也去見見,說不定早就不糾結這回事了,畢竟你說現在,人活着,多難啊。”
“你自己仔細想想,遲早能想明白的。”
章岚嘻嘻嘻笑起來:“小涵,別給自己留遺憾,你往外看。”
嚴藝涵一愣,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隔着一層模糊的玻璃,她看見站臺旁有個人被攔在那裏,而那人滿臉焦急,正試圖從這慢慢往前的一個個窗戶口那兒找到他要找的人。
就在那個瞬間,嚴藝涵的目光和對方交錯,然後定格了。
“……哥?”
她忽然起身,顧不得小背包一下摔在地上,伸手便使勁推開車窗。
車窗很沉,但她力氣大,就是憋得臉頰有些發紅而已。
呼啦一下子,外頭的空氣被風吹進來,嚴藝涵按着窗戶,聲音帶上了哭腔:“對不起啊哥,我會給你寄信回來的!”
外頭的人沒說話。
他被站臺上的工作人員攔住了,一邊一個,使勁拉着他不讓他往前。
而在嚴藝涵喊出那句話之後,他動了動嘴唇,看起來是想說些什麽的,可是直到最後,嚴藝涵的目光盯着他越來越小的身影,卻始終沒聽見他說一句話。
汽笛聲蓋住了一切。
也看不見嚴鈞晟追過來的目光了。
章岚伸出手,拍了拍嚴藝涵的胳膊:“小涵,坐下吧,歇會兒,咱們還有好遠的路要走呢。”
也不知道這句話是不是打開什麽開關的鑰匙,就在她說完這句話之後,嚴藝涵忽然間滑了下去,坐在座位上雙手掩面,然後嚎啕大哭。
“他肯定還在生我的氣,我招呼都沒打一聲直接跑出來,只給他留了一封信,但是那封信寫的亂七八糟,他肯定被我氣壞了。”
“我……他都不跟我說話了……”
“岚岚……怎麽辦啊岚岚……”
嘟嘟嘟,嘟嘟嘟。
汽笛聲逐漸飄遠,帶着嚴藝涵的哭聲,一路向着未知的方向前行而去了。
而在站臺上,清榮滿臉緊張,不知道該不該扶,手足無措:“嚴先生,你還好嗎?”
“……”
攔住嚴鈞晟的人見他不會再做出什麽過激行為了,這才松開手。
而他沉默了很久,靜靜看着火車消失的地方,不知道心裏在想什麽。
清榮一直默默看着,半晌後,聽見他忽然‘嗯’了一聲,轉過頭:“回去吧。”
簡單三個字,但面上已經完全恢複了平時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細密的睫毛遮住他眼底的情緒,就像是什麽也沒發生似的。
清榮小心翼翼跟上。
半月後,風波仍舊未曾平息,畢竟死的人是一個官職不低的将領,足夠引起那邊的震怒了。
但清榮卻迎來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個艱難抉擇。
“小嚴是要去廣東發展的,以後說不定會回來,也說不定不會回來,他把你當弟弟看,你——”
“是不是得幫幫他啊?”
清榮低着頭,不敢開口。
此時,他一個人待在嚴家,而面前這位不速之客他聽說過名字,正是在這上海灘有着赫赫威名的大老虎游平朔本人。
自從經歷過一次喪子之痛後,游平朔面上是老态盡顯,現如今雖說是又恢複了原本那種彌勒佛似的樣子,總是笑呵呵看上去很好說話,可不得不承認,他瘦了很多,臉上皮肉卻因為松松垮垮而顯得他比實際年齡更加老一些。
清榮不知道他們這群人私底下的彎彎繞,這會兒自然是不敢輕易開口說話的。
但是……
“幫什麽?”
游平朔慢悠悠抿了口茶:“跟在我身邊。”
清榮一怔。
什麽叫幫他……跟在游平朔身邊?
這難不成是在打什麽啞謎?
正當他怔愣的時候,門外忽然來了人,他擡眼一看,就瞧見嚴鈞晟面無表情從外頭走進來:“大爺,您怎麽招呼也不打一聲,人可就跑過來了。”
游平朔呵呵笑:“小嚴啊,你我之間就不來那麽多虛頭巴腦的客氣話了吧,都到了這個時候,咱們還是把什麽事都挑明了說吧。”
嚴鈞晟眯眼,唇角微微勾起:“可以。”
說罷,施施然坐在了桌子的另一邊。
清榮看着他們兩個的模樣,也知道這事兒不是自己應該摻和的,趕緊站到一邊去,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後,桌邊的人就開始你一言我一語,針鋒相對起來了。
“小嚴啊,這些年我可沒怎麽讓你吃過虧吧,瞧瞧你啊,跟了我這麽些年,現在手下抓着那麽多好東西,你可半點沒虧到哪兒去啊。”
“且不說當初柳家的那批貨,你神不知鬼不覺的就給運出上海了,繞了那麽大一圈,結果就是在我面前打了個馬虎眼,你說,我老游跟你計較了嗎——沒有。”
“再說這些年,你吃下的那些海運專線,我一直都沒管你要回來,你靠着這個吞了多少貨,你自己心裏清楚。”
嚴鈞晟懶洋洋斟了杯茶:“所以大爺今兒個是來跟我清算的嗎?”
游平朔嗤笑一聲:“清算?我哪兒還敢吶,這話放在剛帶你回來的時候說倒還行,別說動動手指頭了,哪怕是吹口氣都能讓你神不知鬼不覺在這裏消失,可現在,您這身份擺在這,後頭數不清的招式等着呢,我哪兒敢動您嚴二爺一根手指頭啊。”
說完,還要瞥一眼清榮,“侬講是不是這個理啊。”
清榮當然是不敢說話,把自己縮得更靠裏了。
而嚴鈞晟仿佛沒聽出他語氣中的嘲諷,仍舊淡定:“也是。”
游平朔:“……”
嚴鈞晟放下茶杯,嘆口氣:“實不相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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