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道歉

第41章 道歉

◎問心有愧。◎

蘇栖禾正将一床褥子鋪到母親床上。

剛過完年, 正是冬去春來,交替之際,最後一場冬風往往格外淩厲。

女孩總擔心母親在倒春寒裏受涼, 讓整個冬天的審慎都化為徒勞。

所以這些天,她幾乎是小心翼翼地數着日子,等着春暖花開。

至于《江月》琴曲和自己所填的詞,也都被她抛在了腦後。

畢竟潤筆費已經拿到了,換成了阿萍身上那件質感舒服的裏衣。

雖然偶爾回想那個少年與少女的悲劇故事,心裏還會産生莫名的不安,隐隐約約,影影綽綽。

但現在一直忙着盡心盡力照顧阿萍,也無暇細想。

她鋪好褥子,将床單的邊角掖進去,帶着微笑擡頭看向母親,還沒來得及說兩句話, 只聽外面咣啷咣啷, 響起砸門的聲音。

阿萍正好躺着,清晰地感受到床板的搖晃, 仿佛地動山搖。

“怎麽了?”

母性的本能讓她瞬間爆發出驚人的力氣, 猛地從床上撐起身子, 想擡手将女兒拉進懷裏。

可蘇栖禾也注意到了動靜,并且從馬蹄和車輪由遠及近的聲響,猜到是有大批人馬疾馳而來。

如果是沖着她們來的,那必定……不是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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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眉間微微一蹙,輕輕摁住阿萍的手腕。

“娘, 別害怕, 我出去看看就行。”

母親肯定不放心, 但女兒的動作更快,一反身就出了屋子,還不忘将門牢牢關緊。

這樣就算真有什麽事,也能為母親拖延一點時間。

接下來,蘇栖禾深吸一口氣,踮起腳尖,靠近了還在被接連敲響的大門。

只壯起膽子,順着門縫瞥了一眼,登時呼吸停滞。

外面的人已經陸陸續續下馬,正在她家面前集結,黑壓壓一片,放眼望去,全都是禦林軍裝束。

殺氣騰騰,刀兵出鞘,來者不善。

來自禁城、只聽皇上本人命令的隊伍,為何會遠赴彬州,要來找她?

在秦王府裏待過的那段日子早都遠去,她現在只是一介民女,為何還會再度牽扯到廟堂之上的事。

難道是秦王殿下碰到什麽麻煩了?

領頭的隊長掏出蓋了元熙帝禦章的敕令,大喝道:“我等奉皇上之命,前來誅捕蘇栖禾,如果頑抗,格殺勿論!”

話語隔着一層門板沖破耳膜,女孩後退兩步,難以抑制瞳孔的顫抖。

大腦徒勞地想着對策,可越想,就越是一片空白。

因為在絕對的權力面前,一切掙紮都是無用的,她清楚地意識到,沒有任何脫身之法。

話又說回來,她犯下了什麽錯事,值得勞元熙帝大駕,親自下令?

禦林軍只在乎完成任務,可不在乎什麽禮貌,叫門三聲不應,擡腳就把那層薄薄的木板踹開。

門破的那一剎那,已經有好幾個壯漢朝着蘇栖禾沖過來,如惡狼撲食。

他們都知道這次皇上很生氣,而目标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只需一個人就能輕而易舉地制服。

如果最先拿住人的是自己,說不定能獨占所有功勞,得到皇帝的封賞和青睐。

所以,為了搶奪她,每個人都使出了渾身解數。

蘇栖禾完全來不及反應,只知道自己被好幾只手揪出了門,咣地一聲砸在門框上。

被拖出去之後又陷入混戰,茫然中挨了幾拳,有一下正中後腰,震得她五髒六腑都在嗡嗡地顫。

好疼。

她閉了閉眼,在刀光劍影和拳打腳踢中,試圖将自己蜷縮起來,放棄了徒勞的掙紮。

不知道阿萍那邊是否還安全。

畢竟皇上要殺的只是她蘇栖禾自己,希望不要連累到母親。

但是,到底為什麽,她要接連遭受這些?

每當她以為這一次是徹底與過往告別、回歸安寧的時候,那些過往都會化作更鋒利的武器,再次不經意地将她捅穿。

這一次,說不定就是最後一次了。

女孩眼窩被打了一塊烏青,睫毛顫了顫,心境如同燒盡的香灰,一點一點碎為齑粉,飄散着沉下去,和淚珠一起滑過臉頰,無聲地砸進地裏。

突然,有道利箭破空而來。

“嗖”的一下,精準地紮穿了拎着她領子的那只手。

那個大漢松開對女孩的控制,愣愣地舉着血流如注的手掌,片刻之後才疼得大叫出聲。

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不等他們做出反應,接連又來了幾箭,不偏不倚将圍繞着蘇栖禾的幾人全都命中。

現在沒人敢再接近她了。

隊長沒想到居然有人膽大包天,敢攻擊禦林軍,登時長劍一拔,氣得紅了眼睛。

但現在他們在明處,那個放冷箭的人在暗處,而且百發百中,武功絕對非常了得。

稍加權衡後,隊長做了個合理的決定,叫喊着讓一部分人帶着蘇栖禾轉移,另一部分人去尋找箭的來處,跟對手硬剛到底。

然而,藏在暗處的獵手,等待的就是衆人分散的這一刻。

蘇栖禾被押上了禦林軍的一輛車,還沒來得及走出半裏,從窗外突然翻進來一個黑衣人,悄無聲息地放倒了車內的兩個大漢。

被捆在車廂內的女孩深吸一口氣,乖乖地睜大眼睛,任由黑衣人把她的繩子解開,然後再次帶走。

全程,她都一動不動,像無助的傀儡木偶,那只漂亮白嫩的胳膊,如果沒有木偶絲支撐着,就會沉重地墜落下來。

一路返程,飛馳穿過街巷,蘇栖禾只來得及仰起頭确認了家中的母親無事。

除此之外,她什麽都不願再想。

不願再想自己又遇上了什麽禍事。

也不願再想,方才攪亂局面的那幾箭,與先前被太子綁架時,南風所射的箭是不是一樣。

最後,女孩被帶進了彬州官府驿站門外的另一個車廂。

裏面的空氣常年浸潤着茗茶和焚香的氤氲,哪怕現在什麽都沒有,依舊帶着一股清冷的高貴之氣。

再結合有南風射箭相助、有膽子直接對上皇家禦林軍,是哪位貴人把她帶到這裏,已經不言而喻了。

蘇栖禾站定在靠近車門的位置,在擡眼之前,已經猜到了自己會看見誰。

當朝秦王,江尋澈。

與之前不同的是,王爺沒有氣定神閑地坐在舒服的角落裏,而是站在她面前,劍眉微蹙,眼神中透出忘了掩飾的焦灼和關切。

從李嬷嬷那裏得知消息後,他以最快的速度出門,直接前往彬州,仗着王府車駕更快,星夜兼程,這才堪堪追上禦林軍的腳步。

南風帶着王爺的手下負責吸引禦林軍的火力,再挑出行事最妥帖的一個暗衛,負責帶着人金蟬脫殼,從憤怒的元熙帝手中救下蘇栖禾。

其中但凡稍有一步出錯,她都會被帶回京城,等待她的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結局。

他有可能再也見不到她。

江尋澈等待下屬們的消息時,靠着車窗來回踱步,大腦空轉,懸着心等着動靜,甚至萌生了親自出門去找的念頭。

還沒來得及出去,暗衛便把安然無恙的女孩帶到了殿下面前。

他感覺自己瀕臨繃斷的神經終于得以松了下來。

可取而代之的是更為複雜的情緒:他該如何面對蘇栖禾?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身前,只要伸出手,就能将她拉進懷裏。

但是女孩的眼神那樣沉寂,疏離,擡眸時眼底一片深黑,不複過去的靈動流轉。

冥冥之中感到,兩人之間,已經隔了一整片汪洋。

她退到遙遠的彼岸,于是他的所有期盼,所有愧疚,所有過去沒能意識到的情愫,都已經無從表達。

無力和悲傷傳遍四肢百骸,江尋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心顫抖,甚至想要走上去,低下頭,懇求她不要露出這樣傷心絕望的表情。

可現實中他們只是面對面站着,仿佛楔在地上的兩個雕塑。

蘇栖禾除了剛擡頭時說了一句規矩客氣的“殿下”之外,一句話也沒有說,沒有問他怎麽出現在這裏,也沒有問自己的處境。

這是心死以至于什麽都不在乎了嗎?

半晌,秦王殿下深吸一口氣,後退半步,做了個“請坐”的手勢。

他閉了閉眼,低聲解釋道:“這次的事情,是因為你寫的那篇《江月》,碰到了父皇的逆鱗。”

原來如此。

蘇栖禾睫毛忽閃,沒有說話,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江尋澈看在眼裏,只覺呼吸一陣陣發緊。

“之所以有人跑到彬州來找你填詞,是因為幕後主使是我的母妃。”

也就是說,李貴妃針對蘇栖禾,也完全是他的緣故。

他咳嗽兩聲,将聲音艱難地從喉嚨深處擠出來,感覺像是剜出自己的一塊心髒。

“......所以,是我的問題。”

“是我對不起你。”

話語從口中說出,好像非常生澀陌然。

因為這是秦王殿下有生以來,第一次認錯。

高高在上的天潢貴胄,從不對人道歉。

他與生俱來就能享受到別人的侍奉和效忠,理所當然,漫不經心。

所以,就算有手下為了自己而受傷受損,甚至失去生命,他也無需愧疚。

直到蘇栖禾幾次拒絕他之後,這些日子王爺待在王府裏,在書房處理公務,提起筆卻每每走神,回想起自己與女孩相處的每個細節。

那些讓她心悅于他的事,那些讓她黯然抽身的事。

當時或許不夠留意,可現在回憶起來,蘇栖禾所受的痛苦和劫難如此清晰昭彰,讓他心有愧疚,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得知她眼下又因為自己的緣故而橫遭李貴妃陷害,他策馬趕來,為了救她,也是為了親口對她說一句對不起。

此生的唯一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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