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神話（4）

神話（4）

他記憶力那麽好，為什麽沒把這麽明顯的事實翻出來想想呢？

稍微思考一下，不可能想不到。

只是他潛意識在保護自己，不去考慮這個問題。

現在猝不及防被兩位女神當面點出來。

他崩潰了。

他其實不怕活着。

但是無論痛苦地活着還是幸福地活着，因為有死亡，所以有最終的退路。

死亡對于很多人來說是終極的解脫，跟自己愛的人們走完一生是祝福。

人的生命因有死亡而珍貴。

由此，出現了這個世界上有着比凄慘地死亡和悲慘地活着更可怕的事實：

永生。

一個人孤苦悲慘地永遠地活着；或者一個人經歷了幸福陪伴，然後一個個送走所愛的人，繼續永恒的生命。只剩下了這兩種可能性。

難以置信的恐懼把人撕成碎片。

“任何奇跡都是有代價的，你這樣是不會永遠持續下去的。”

艾列娜說對了。

來這裏這麽久，他差點忘了。

幸福和希望是有代價的，天秤兩端是不平衡的。

他被過分的愛意包裹，有些忘乎所以。

如果這就是代價，他付不起。

前世，更像是一場夢，這一生，給人活着的實感。

有一種做了很長的一段枯寂而無趣的噩夢，終于醒來的感覺。

被丢進了幸福的海洋，下一秒卻讓他走向深淵。

把他硬塞到光明下後，告訴他光明過後要忍受永無止境的黑暗。

他究竟還能不能在這漫長生命中再次遇到光明，哪怕再次遇見，也意味着會注定會失去，只有他被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上，永遠。

他沒有選擇。

即便那漫長的生命有終結的先例，可那時光的長度令人甚至無法去想象。

從前好奇的真相，其實一直都在身邊。

只是他不敢去想。

世間的真相，多麽令人着迷，可世間亦無比真實更為殘酷的了。

這是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魔族戰争近在眼前，活下去卻成了他最大的絕望。

魔杖被丢在一邊，英格爾蜷縮在被子裏，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不想再去考慮這些了。

好痛又好累。

“艾利克斯，你直接劈開門進去。”

“……我覺得應不會接受這樣粗暴的方式……但是我先問一下，如果他不開門，也只能如此了，只是我沒有劈過他做的防護罩，不清楚能不能成功……”

咚咚咚。

“應！是我！你在裏面嗎？我可以進來嗎？你如果不開門我要砸門了？”

【還不是要砸門，語氣還那麽禮貌幹什麽？】

英格爾半夢半醒間聽到了艾利克斯的聲音，于是他迷迷糊糊地擡起手打了個響指。

砰！

門開了。

防護罩也随之解除。

英格爾掀開了一點被子，才發現喉嚨裏幹得快冒煙了，眼睛也酸腫得不像樣。

他揉了揉眼睛，隐約記得自己似乎在夢裏大聲號哭的樣子，但他分不清自己是在夢裏哭還是真哭醒了，哭完了再繼續睡。

就這樣反複。

他自上一世，出生以來，大概就沒有過這樣撕心裂肺地哭嚎。

如今也算是發洩出來了，挺好。就是加劇了身體的痛苦。

他已經沒什麽時間概念了。

窗簾也封得嚴嚴實實地。

英格爾爬不起來，只是覺得自己快暈過去了。

他也不着急起來，攤了下去。

也無所謂，就想這樣永無止境地睡死過去。

艾利克斯第一個跑進來，他身後還跟了很多人。

卡萊娜，彭德利佳、蘭莫爾、傑森、謝麗爾、烏瑞、諾梨華、教皇、維托………

艾利克斯伸手把他從床上撈起來，英格爾皺了皺眉頭，眯起眼睛，擡起手指向那群人，下面直接開了個法陣，轉瞬，所有人原地消失。

艾利克斯：“………”

他低頭看向英格爾。

英格爾對他眨了眨眼睛。

艾利克斯：“……你別亂動。”

英格爾緩緩閉上眼皮。

艾利克斯迅速道：“吃劍，去把窗簾掀開。”

吃劍叮地出鞘，氣急敗壞：“都說了別用那個名字喊我！”

但還是老老實實去挑開窗簾。

刺目的光線讓英格爾難受起來。

“艾利克斯！”

他張開嘴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出不來。

艾利克斯半托半抱起他，讓他靠在自己懷裏，給他喂水：“你先喝點東西再說話。”

英格爾喝了一點就吐一點，但好歹喉嚨裏下去了一部分。

窗簾全開了，房間內前所未有的亮堂。

艾利克斯摸了摸他的額頭：“沒有發燒……應，你身體不舒服嗎？”

艾利克斯抽回來的手顫抖了兩下被他按在身後。

實際上，艾利克斯已經在努力平穩語氣了。

英格爾此刻的狀态把他吓壞了。

英格爾搖了搖頭。

艾利克斯看了眼門，不知何時被他合上了，防護罩又開起來了：“………你在房間為什麽要把防護罩弄起來？”

英格爾：“……睡覺前，我開習慣了。”

艾利克斯知道他在戰場上的習慣還沒改過來。

“……你知不知道你把自己關在房間了關了三天了……你爸媽……他們急匆匆找到我我才知道這件事……我以為你暫時不太想看到我就沒來找你……對不起，我應該快點過來……”

艾利克斯慢慢說着，他有些喘不過氣，來到英格爾面前，他能直觀地感受到他的情緒，那糟糕的情緒撲面而來，幾乎也要将他淹沒。

英格爾沒回答，興致缺缺地搖了搖頭。

他從他身上感受不到活着的氣。那種生存的精神。

艾利克斯遞給他水：“你先補充點水分。”

艾利克斯給他準備的是放涼的熱水。

他還是記得這一點的。

英格爾勉強自己咽下去，卻只覺得反胃和惡心。

碎屍，鮮血，廢墟，子彈，腦漿，殘渣，火焰，焦味，黑炭………

像和這些東西一起被塞進了滾筒裏面，翻滾，攪拌。

惡心。

那之後，意識突然飛走。

回過神來，太陽的角度已經移動了位置，正好從艾利克斯的背後穿透過來。

艾利克斯身子的輪廓是金色的，裏面是灰色的。

但他整個人都在發光。

艾利克斯，就是太陽。

給了他這種感覺。

有點好笑。

于是英格爾牽起了嘴角。

艾利克斯捏着他的雙手手臂爆出了青筋，表情卻盡量柔和，他還得控制力道不要傷到英格爾。他不知道英格爾發瘋的時候能有這麽大的力氣。

“沒事了，應，只是不要睡過去，你已經睡了夠久了，需要清醒一下。我就在這裏，和我說說話吧，我聽着。”

“要是不想說話，我來說給你，你聽着，好不好？”

緊接着那過去的話語、面容，回憶如一個個透明的氣泡，鮮明、清晰地飄出來。

“并不是說你要成為我的戰友……只是普通的朋友。”

“你真的會唱搖籃曲嗎？”

“那現在，我們是朋友了嗎？”

“賭上我的名譽和信義，我一定會實現你的願望的。”

“棋局上我會選擇棋子多的。因為這只是個游戲，但戰場上我會選擇救下所有人。”

“你之後什麽都不用操心，我會把你和你的家人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直到戰争結束………”

“恭喜你。”

“無論什麽!你不能什麽都不做就接受這個結局!這不是你想要的結局!”

“就你沒資格說我吧？”

“你怎麽才能放過他？”

“你能不能再說一遍？”

“無論多遠。”

“你曾經和我求過那麽多次的保證！你為什麽要過來！為什麽！”

“應……求你了，回去吧，現在還來得及。”

“應，今天是你的生日，稍微喝一點，沒關系的。”

“不，你不會。”

“應，站起來，一步也別離開我身後！”

“我在這裏，你醒來就能看到我，睡吧。”

無論開心的、幼稚的、溫柔的、生氣的、悲傷的、堅定的……

那都是艾利克斯。

英格爾有些恍惚地看着他：“……艾利克斯……為什麽我每次一醒來都能見到你呢？”

艾利克斯溫柔的眼神一如既往。

“因為我就在這裏，我會陪着你，不用害怕了，戰争已經結束了。”

只需要一句話。

真的，只需要這一句話，他的不安和恐懼，就瞬間煙消雲散。

如同不知不覺間驅散黑暗和寒意的朝陽。

無論這片土地經歷了什麽，太陽，照常升起。

黎明的光芒會平等地撒在每個人身上。

艾利克斯握着英格爾的手，整個人僵住了。

淚水從他們的手邊滴落。

英格爾很少會被情緒困擾而在他面前這樣落淚。

艾利克斯緊緊攥着英格爾的手掌，心疼得要命，話語卻卡在喉嚨出不來。

英格爾回想起了踏上戰場時的決心。

他想。

唯獨艾利克斯是不一樣的。

他有着作為王的度量。

他心中放着童話般的理想。

卻腳踏實地踩着現實。

成為了指引人類走向黎明的路标。

他要去救所有人，卻沒人來救他。

他想救下那些活生生的人們。卻只能看着他們在眼前死去。他什麽都做不到。

那個時候，英格爾就覺得，英雄多麽悲慘。

如果艾利克斯是主角，命運為何要對他如此殘忍？

原來，艾利克斯并不是主角，他只是芸芸衆生中一個人類，選擇了守護全人類，所以站了出來，他成了英雄。

艾利克斯具有騎士的所有美德，但一路上總是痛苦，英雄總是迎來悲劇。

他就想啊，我才不要做英雄。

與其做一個悲慘一生的英雄。不如做一個被英雄保護一生的平凡人。

可當這個悲劇的英雄真的成為了他的朋友。

他發現，他沒辦法後退，他不能後退。

英格爾無法直視艾利克斯，只是在他面前止不住淚水。

艾利克斯之後，家人朋友們的回憶也陸續浮出。

太多太多。

以前他想，如果這個世界是他的夢境，他也寧願一輩子待在這個夢境裏，哪怕失去現實。

藍色藥丸和紅色藥丸，他會毫不猶豫選擇藍色藥丸。（1）

更何況，這不是一個虛構的世界，這就是他的真實，也是這個時空所有人類所在的真實世界，歷史是完整的。

事實上，如果不是被拐到這個世界，他可能一輩子就那樣虛無地度過了。

他本是個一無所有的人。沒有執着一生的夢想，沒有家人，沒有愛人，沒有朋友。

曾經他有一個朋友。在最痛苦的時候互相依偎，互相取暖，曾經以為兩個人會相依為命一輩子。可那也失去了。

但是神将他帶來了這裏。

過分的愛意填滿了他的孤寂。

他再也無法說走就走。

然後，他明白了。

他踏上戰場。不是為了人類。只是想救下那些甘願為衆生犧牲的英雄們———他的朋友們。

【我撒謊了，我很生氣，我沒有不在乎。】

【我讨厭悲劇結尾。在虛構的文學作品中我可以接受悲劇。但是現實中不行，我想看到一個所有人都幸福地活下去的結局。】

【如果不可能，那就把它變成可能。艾利克斯，這是我從你那裏學到的傲慢。】

【戰争還沒有結束，我只是害怕了。害怕前往下一場更加艱苦的戰争。】

剝奪死亡的可能性仍讓他難以承受。

還是害怕。

比死亡更為可怕的，是看不到結局的未來。

但過去，像寶石一樣耀眼的幸福回憶。

有了那些幸福的回憶，他覺得，他做好了忍受漫長歲月也要給朋友們一個美好結局的準備。

他們值得他這樣做。

他永遠不會為此後悔。

艾利克斯抱住了哭泣的他，也強忍着淚水。

英格爾什麽也沒有跟他說，卻在內心擅自做出了選擇。

“現在冷靜點了？”艾利克斯遞給他一塊手帕，笑着問。

英格爾擦幹淚水，紅腫着眼睛，用沙啞的嗓子問：“艾利克斯，我們會贏的吧？”

如果是以前的艾利克斯，他會斬釘截鐵地說：“一定要贏，我們會贏。”

這一次，艾利克斯只是笑了笑，說：“沒人能保證，我們一定會贏，但這不代表着我們要放棄抗争。”

英格爾眉眼也緩緩舒展開：“艾利克斯……你說的沒錯。”

人類的韌性是神都為之動容的。

人類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依靠神渡過這場災難。

既然沒有退路，那就只有背水一戰，他已經做好了面對最糟糕的情況的準備，不會再有比這更令他害怕的了。

自始至終，他們都不是為了贏，而是為了生存。

看着艾利克斯，英格爾在心裏默默地想。

【艾利克斯，你去拯救人類吧，這一次，我來救你們。】

他用一次哭泣，交換了獻出自身的決心。

教皇把一行人輾轉帶了回來。

他們都在門外躊躇不進，英格爾向他們招招手，他們才一擁而上。

英格爾張開雙手擁抱他們。

在這個戰争總不知何時會爆發的世界。

在家人們充滿擔憂的埋怨中，在孩子們哭聲笑聲和吵鬧聲的簇擁中，他的內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實和平靜。

他第一次覺得無所畏懼。

（1）黑客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