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轉1

轉1

他從舊夢中醒來，脖頸之下并不是小憩時胡亂抓來的背包，而是某種更溫暖，更柔軟的東西。

他擡起頭，看到深愛之人的面容。

“明天就是最後一天了，我的愛人，你害怕嗎？”篝火下，牧師白皙的臉也有了些許血色，溫暖的火光映在他的眉眼和唇間，讓他看起來格外的令人心動。

在滿是灰塵和血腥味的舊夢裏，他觸不可及。

而現在，他就在他面前，帶着溫情脈脈的笑容。

大法師遵從內心的願望，坐起身，不假思索地吻了上去。

有一瞬間，牧師好像呆住了，但很快熱情地回應他。伸手撫摸他的臉龐，拍打他的後背，像在安撫一個做噩夢的孩子。

一聲嘆息從他們身旁傳來。

“哦……不朽之心，我祈願這對愛情鳥的心跳與他們的生命等長。”拉芙的聖武士摸了摸胸甲上的心形刻印，為友人們的愛情送上祝福。

“只是他人的甜蜜更讓我覺得孤獨。”她的語調有些苦澀。

“拉芙，請為我傳達我的心意。我想知道我的小畫家現在在哪裏，過得還好嗎？”

粉光亮了一瞬，象征神明的應答。

聖武士嘆了一口氣，天藍的眼中卻滿是笑意。“沒良心的東西，我在想他，他居然睡着了。”

“卡斯汀牧師應該很忙吧。我聽風鈴說，維斯特的好幾處神殿都要重建，都搶着請他去幫忙。”坐在聖武士身旁的德魯伊少女珍愛地摸了摸縮在她卷發裏的小鴿子。

“是的是的，”聖武士的聲音中有無法掩飾的自豪，她拿出背包裏最後一瓶甜果汁。“還有我們的愛巢，也許還有小歐菲你的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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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不會吧……大德魯伊不喜歡石頭房子……風鈴，你希望輝光的牧師來給我們林地大變樣嗎？”歐菲莉亞發間的小鴿子晃了晃腦袋，像是在說不。它憨态可掬的樣子讓德魯伊和聖武士一同笑了起來。

“真是年輕氣盛……都什麽時候了還惦記着情情愛愛的事情………不過我年輕的時候也沒比你們好多少。”年僅二十五的俠盜輕拍聖武士的後背，在她回頭看時無聲無息地順走果汁，換成了一個盛滿水的瓶子。

“愛讓許多人軟弱，但也會讓人堅強。”給戰斧抛完光的狂戰士從遠處走過來，牢牢抓住俠盜的肩膀，他老老實實地将果汁交了出來，放在狂戰士傷痕累累的大手裏。

“純潔的靜月啊，梅居然沒說‘需要喂奶的小精靈撒嬌了’、‘嬌生慣養的魔法小子找媽媽哭去了’。”

俠盜一個扭身，靈活地從狂戰士手下脫出，又反手将果汁摸走，抛向任由他們打趣的大法師。

“奧彌西安，月亮打西邊出來了。”

清了清嗓子，梅鄭重其事地說道“并非如此。在我們并肩作戰的時刻，奧彌西安已向我證明了他的勇氣，他不只是小精靈或者魔法小子，他強大且堅定，是一名堂堂正正的勇者。”

她看向奧彌西安，準備給他一個贊許眼神，卻意外看到大法師沒能接住俠盜抛來的瓶子，狼狽地用法術延長出來的小手接住果汁的一刻。

她熱切的紅眼睛冷了下來。

“梅，你說的勇者是連瓶子都接不住的那種嗎？”俠盜笑眯眯地準備坐在德魯伊身旁，一轉頭卻被少女發底突然鑽出來的小鴿子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來替你說，”大法師嘆了口氣，“笨手笨腳的書呆子。”

梅點點頭，算是接受了他的自我介紹。

“至少他心裏明白。”

牧師無奈地搖了搖頭。

大法師不以為然，他聳聳肩，指尖呈現冰藍色，一層冰霧浮上手中深紫的果汁。“冰鎮的葡萄汁是最美味的。”

聖武士豎起大拇指，點點頭。“很有品味。”

大法師笑着将冰鎮好的果汁遞了過去。

在剩下幾人眼巴巴的眼光中，聖武士接了過來，淺嘗一口，又一口，然後拿出杯子開始均等分成五份——沒有俠盜的。

“我的呢？”俠盜攤開手，提高了聲音，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斯黛拉看天，但更有可能是給了他一個白眼。“佐拉，我跟你說過不止一次吧，扒竊夥伴是嚴重的背叛。”

紅頭發的俠盜露出慣用的純真表情，睜大的眼睛還真有幾分惹人憐愛。“不要用聖武士的标準要求一個沒爹養沒娘教的小孤兒嘛。而且，斯黛拉姐姐你看，你不是喝上了嗎？”

“好吧、好吧。”斯黛拉以手扶額，将果汁瓶裏早就留好的一份遞給他。“你知道我最受不了這套。”

“姐姐～我也很愛你。”佐拉得意洋洋地接過，一口喝下，卻被冰得直咂舌，他永恒燃燒的地獄血脈讓他實在是受不了低溫。

“梅，你覺得喝不了冰飲的算是勇者嗎？”奧彌西安學起佐拉的語調，雖是嘲諷，碧綠的眼睛裏卻閃爍着快樂。

“哦，你說誰？那個毛手毛腳的小魔鬼嗎？他連勇者的邊都摸不上。”梅在地上畫了一個手拿書本的尖耳朵小人，又用巨大的圓将他框起。

“這是勇者，奧彌西安在這裏。”

然後她在離巨圓幾個拳頭遠的地方畫上一個頭長雙角，尾巴卷起，手持長繩的小人。“佐拉在這裏。”她看着自己的畫，滿意地笑了。

“梅阿姨———原來你還當我是個孩子！”佐拉朝着梅抛了個媚眼，以手捧心，一副投懷送抱的樣子，沒想到真的被梅抱在懷裏，抛到了空中。

“嗚哇，還真高。”本就有兩米多高的半獸人輕輕松松将魔裔抛入半空，佐拉背後小小的魔鬼翅膀無助地撲騰，斯黛拉看着他們，張大了嘴。

“耍賴……我也要玩！”歐菲莉亞叫喊着站起來，随着一道綠光，變成蜜袋鼯的德魯伊少女飛到了狂戰士的掌心，跟魔裔一起被抛入空中。

梅将一魔裔一蜜袋鼬交替着抛起，斯黛拉鼓起掌來，大聲歡呼。

在朋友們的歡聲笑語間，奧彌西安也不禁微笑起來。

親愛的朋友們在他面前打鬧嬉戲，心之所愛靠在他的肩膀上，時不時輕笑一聲。即使是在他幼時最瘋狂的夢境中，也不曾出現這樣的情景。

他握緊了手中木杯，深紫色的液體随着他的動作晃動，熟悉的濃郁香氣上湧。

令人懷念的味道。

只有昂賽特的葡萄有這麽強烈的香氣，他居住了十五年的昂賽特，他旅途起點的昂賽特。

他還記得那一天發生的所有事情。

哪怕染血的時刻已經在他人的記憶裏主動或被動地褪色，哪怕他已經走了那麽遠，那一天還時時出現在他的夢中，帶來全新的惡意。

在旅途的最後，沒想到他的起點會以這種方式回到他身邊。奧彌西安搖晃着木杯，陷入了記憶的追溯。

在過去數年裏，為了追查耀陽污染根源，他跟着伊利亞離開了衆律神殿。

從避世的林地到最繁華的城市，從海洋到沙漠。他們一起走過了無數的路。

自耀陽被污染以來，實界的一切都開始崩壞，将受污染失去神智的親人關起來、期望保護他們的扭曲的善、将一切污染嫌疑者都趕盡殺絕的正确的惡。

奧彌西安親眼目睹了骨肉相殘的鬧劇，也見證了為了無關之人與恐懼相搏的壯舉。

命懸一線的時刻，陷入困境的時刻，必須做艱難抉擇的時刻。

精靈的青春期往往會持續幾十年，而身處混沌的世界，他在十年不到的時光裏就從少時躍步到了成年。

但他依然可以輕松地回顧往昔，哪怕他昨天才差點被偷襲的亡靈騎士砍成兩半。

因為他也看到了這個世界好的一面，值得他為之付出一切的一面，和他在書本裏所見、所想象的完全不一樣，這是一個深居神殿或是高塔的大法師見不到的世界。

除了開闊的視野，他也收獲了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愛，無論是來自相助的雙手還是最柔軟的嘴唇。

從他的引路人變成枕邊人的衆律牧師，在衆律神殿的浩劫中幸存的拉芙聖武士，失去了部落和血親的狂戰士，莫名其妙非要加入他們的俠盜，偷偷溜出避世林地的德魯伊少女。

不只在戰鬥中與他并肩作戰，在難得的喘息之際，他們也給了他許多力量，讓他相信即使身在煉獄中，也有一些值得信任和依賴的東西。

而在這旅途中，耀陽污染的原因也水落石出：原定輝光獻祭的那一天，本該早已死亡的一位衆律祭司——昂玳德登神了。

而這位登神者給耀陽送上了一份大禮物，一份讓具有醫療神職的神明無法抗拒的禮物——據說能治療一切傷口的秘術，也就是現在被命名為亡靈法術的秘術。

毫無防備的女神打開禮物，混合着魔力與邪惡神力的骨手抓住了她的手，邪惡神力迫使她用上所有力量來抵抗，而魔力長驅直入她的心髒，侵襲了她的身心。

多重能量的交戰中，英武的天界将軍陷入崩潰，諸神最強大的盟友變成了最恐怖的敵人。

天界花了整整五年才戰勝堕落的耀陽和她的附屬天使們。

實界也飽受耀陽追随者們的摧殘。耀陽聖武士們褪去光輝的外表，僅剩腐朽白骨撐住盔甲，被污濁之焰燃燒的武器揮向曾經的同胞。救死扶傷的耀陽牧師們也成為了僥幸生存者的夢魇和無盡的幻痛。

曾受女神最多饋贈者，也成了她最駭人的幫兇。

但實界的災難也不止于此，污濁之焰燒不到的角落裏，還有野心勃勃的惡徒們磨亮了刀刃，抵入衆多無助的生靈。

倒賣緊缺物資的走私犯，販賣流亡生靈的奴隸商人，在與肢體一同被折斷的刀劍旁大笑的武器供應商，利用動蕩世界背刺親兄弟的政治家。

他們身處的高位讓他們遠離了一切危險，足以成為混亂棋盤的玩家和傀儡師。

可就算是這樣，實界也以自己的方式團結起來了。

人類、精靈、矮人、獸人，侏儒、半身人，居住在實界的生靈們，在沒有諸神全力相助的情況下，在共同的天災面前結成了堅實的同盟。

為期十年的浴血奮戰，團結一致的軍隊和各路勇敢的冒險者們終于将不死生物從大地上驅逐，将一切的罪魁禍首逼入甕中。

曾被親兄弟背叛的流浪王儲尤諾王子，引領着同盟軍隊的精銳包圍了眼前的城堡。諸神的各位祭司、大大法師、大德魯伊們聯合制作的結界将昂玳德的化身封印在城堡深處的廳堂裏。

等待天明，等待從污穢裏重生的太陽再度升起，勇士小隊将穿越狹窄的通道，借助耀陽女神的淨化之力給予昂玳德最後一擊。

而現在，坐在這裏的他們就是最終戰的勇士小隊。

奧彌西安環視他的夥伴們，跟剛剛遇見時相比，所有人都變了個樣，血與火的淬煉鑄就了他們的力量，也讓他們的心傷痕累累。

但他內心深處知道，他們并沒有改變，他們和自己向往着同一個明天。

等到明天，他會用自己最新的咒言貫穿昂玳德的大腦，結束他邪惡的狂想。

斯黛拉的長劍會砍下他的四肢，為她慘死的同伴們複仇。

歐菲莉亞會喚起風刃貫穿他的心髒，讓他用生命銘記自然的狂怒。

梅會用巨斧将他的屍體碾碎，祭奠她被血肉塗滿的部落。

佐拉會撬開所有的鎖，讓他搜羅來的所有不義之財重見光明。

而伊利亞……就會像往常的每一場戰鬥一樣，在隊伍的最後守望着他們，張開神聖的領域，讓他們的攻擊無往不利，賜予治愈與保護的光環，不讓一絲邪惡侵入他們的身體。

在最後，他會引領那些被擄走的靈魂回歸輪回，去到衆律女神的審判之庭，接受應得的懲罰與獎賞。

邪惡的神明倒下以後，他們會有一個非常非常美好的明天。

奧彌西安如此确信。

在他漫無邊際的思緒中，有一點溫暖的力量讓他回到了現世。

靠着他肩膀的伊利亞，握上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