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合3

合3

沒有人回答他，而這正在他意料之中。

昂玳德對着那個曾經親吻過無數遍的吊墜伸出了手。

他生前曾留下遺囑，将所有的個人財物都獻予衆律神殿，哪怕他擁有的不過是幾身袍服和一條項鏈。

而今千年歲月流逝，袍服早已化作塵埃，而這條蒙受祝福的項鏈依然如故，又以這樣的方式回到了他手中。

在他的指尖碰上輪回之環的一瞬間，伴随着白光的黑焰騰起，纏上他的手指，奪走血肉，留下一個虛無的空洞。

而他毫不動搖，将那顆吊墜從鏈條上扯下，緊緊地握在手中，直到一整只手都被舔舐成白骨。

【擺渡人這麽說，‘你的記憶和情感為你帶來了太多的痛苦，我會将它們全部帶走，為你留下一個純粹的新生。’】

在惡神化身的手中，輪回之環的光芒更為耀眼。純淨的生與死之光快速交替着，幾乎連奧彌西安都覺得有些刺眼，更不用提本質為污穢的惡神。可昂玳德依舊微笑着，沒有放手。

【而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這是他唯一無法接受的。】奧彌西安側開臉試圖躲過刺眼的光芒，卻意外對上了那雙猩紅的眼睛。

【否認他親身感受到的痛苦，否認他由心而生的情感，他還剩下什麽呢？】

惡神的目光鎖定他，無比緩慢而清晰的聲音在腦海中回響。

【沒有了記憶，他還是他嗎？】

回答他的是歐菲莉亞，德魯伊少女認真地說，“決定生靈本質的是靈魂，倘若靈魂尚在，即便經歷再多的輪回，失去還是添加再多的記憶也不會改變。”

昂玳德的聲音毫不動搖。【可那位大祭司不這麽想。他只相信他所擁有的記憶，心中的傷痕。】

【所以他甩開了擺渡人的手，跳入生命之海。他寧願帶着他的重擔沉沒，也不想輕飄飄地過活。王座上的如恩絲，生命之海旁的如恩絲都注視着他，沒有挽留也沒有勸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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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千年以後了。】

【他獲得了神性，正如那些從生命之海中誕生的天生神，就和拉芙、穆爾、娜曲、芒斯特，還有……如恩絲一樣。】

（以上分別是愛神、月神、自然神、百獸神、衆律，簡單來說對應奧彌西安小隊所有有信者的神）

【因為不願意忘記痛苦的記憶，而跳出了永恒的輪回。這算不算能超越死亡的愛呢？】

僅剩白骨的手将輪回之環送到殷紅的唇邊，衆律的前祭司落下一吻，包裹着白光的黑焰随之騰起，吞噬了他的頭顱。

斯黛拉別開頭，不願多給他一個眼神。

不過數秒，輪回之環中儲存的神力全部耗盡，白光黑焰逐漸衰弱、縮小，吊墜也化為飛灰，祭司英俊的面容不再，此刻僅存惡神的真容——一具枯骨。

【又有誰能知道，我的命運不是拉芙笑話的一環呢？】骷髅的眼眶空無一物。

“這個玩笑可不好笑……”佐拉不安地甩起尾巴，眼前的存在和神聖的靜月應當有根本性的區別才對。

漫上昂玳德胸口的漆黑觸手勒緊了他的胸膛，他的死亡正在眼前，而他的聲音中有着難言的喜悅。

【這位祭司的一生都被虛無的渴望所蒙騙，但至少在這一點上，如恩絲的教典沒有說謊。】

“生命之海是衆神的起源。以這樣的形式獲得神格也并非不可能。”伊利亞低下頭，握拳的手不住地摩挲衣角。

所有人都被昂玳德吸引了注意力。沒有人看到他不停滴血的指尖。

落在白袍上的血液，和不死生物留下的腐爛血肉混在一起，已然凝聚成流，無聲地滴在地上，融入這一片被玷污的大地。

在他說出“錯誤必會被糾正”的那一刻，鮮血就不斷地從袖中湧出，從手腕到指尖，再落在白袍上。

除了面對着他的昂玳德，從一開始就沒有人注意到。

惡神化身不着痕跡地觀察眼前的牧師，純白的衣袍，輪回之環的吊墜，這是糾纏他一生的痛苦。

而站在牧師旁邊的精靈，那個明明沒有任何信仰神光，卻依然被衆律所眷顧的法師，他牽着愛人的手，卻沒發現對方的鮮血都快流盡了。

多麽可笑。

昂玳德大笑起來，纏繞在他周身漆黑觸手立刻收緊，底下傳出沉悶的聲音，像有數截骨頭随之斷裂。

【對啊，靈使，我怎麽能忘了。】空洞眼眶對上了張皇失措的紫眼睛，骷髅咧開白齒。【那也是你誕生的地方，對吧？】

伊利亞的腦中響起了只有他能聽見的聲音。

【我的污穢足以讓一名靈使耗盡一切，你馬上就要為我殉葬了，開心嗎？】

歪着頭，骷髅的兩排牙齒間露出一道不詳的裂痕。

“勇士們，願你們的旅途以血與淚終結，願你們都能得到渴望的結果。這是我——昂玳德，一位神明，最後的——賜福。”

自面見以來，一直以心音溝通的神明終于開了口，他的真聲粗啞刺耳，正如他現在醜惡的外貌。

漆黑觸手猛地暴漲，将他的下半身碾得粉碎。骷髅瘋狂地大笑，直到顱骨也被絞住，一道裂縫從面中出現，一聲爆裂的巨響将它折成兩半。

【時間到。】

不過是一瞬間，古老的法陣、瘋狂的惡神一同消失殆盡。

就連一絲痕跡也沒能留下的，長久、長久的沉默。

“這樣就……結束了嗎？”不知是誰先開了口。

而這只是開始。

一聲長久的嘆息從空中落下，從漸寬的裂縫中降臨的陽光灑在了牧師的身上。

伊利亞毫無征兆地跪坐在地，他頸間的輪回之環炸裂破碎，白光黑焰掠過肩胛骨，輕柔地從肩膀撫過後背。

被鮮血浸染的白袍腐朽破裂，在他潔白的後背之上，兩道黑色的裂口之中，雪色的蝶翼随着黑焰出現。顫顫巍巍地充血、膨脹，變得與他跪坐的上半身等高。

在靜止的空氣中，雪色的蝶翼輕輕扇動，在裂縫中透出的陽光裏，折射出水藍、雪青、水紅的幻彩流光。

伊利亞的黑發以驚人的速度生長，如鬥篷一般遮蔽□□的身體，觸及血污的地面。

白色的波紋自他的身下擴散開來，将地面的血色洗淨，惡神神力留下的污濁逐漸變淡，腥臭的空氣中多了些淡淡的花草香氣。

有如升到最高峰的浪潮，在蝶翼的扇動間，晦暗的廳堂中有最純淨的魔力在聚集，在這強烈的魔力沖擊下，衆人都被推開數步，城堡晃動着，大地也在震顫中龜裂。

正中腳下的裂痕讓法師跌倒在地，但劇烈的搖晃讓他無法利索站起，只能顧不得儀态地苦苦支撐。

有如清風暖陽般的溫和魔力，幾欲使人落淚。

而這讓在惡神至暗至強的神力面前都不曾皺眉的奧彌西安，感到了最深沉的恐懼。

美麗的、取了神職者外形的有翼生物，還能聚集起如此之多純淨的魔力，不需要思考，他都能知道這是來自天界的善良生物——靈使。

而這位靈使顯然具有淨化的力量。

具有淨化力量的靈使，聚焦起如此強大的魔力，他的目的只會有一個——以自身為代價，洗淨所有的污穢。

想清楚了的大法師立刻跪坐起來，雙手開始結印，他雖不清楚靈使獻祭的原理，但一個高等的解除魔法法術肯定能起到一些延緩的作用。

溫和而不容許質疑的力量按住了他的手腕，是一雙純粹魔力結成的手。

精靈擡起頭，來到他面前的靈使與他所愛之人有着同樣的眼睛，同樣的面容。

【勇士，你将你的命運交到我的手中，你的道路在此終結。接下來是我的選擇，請不要阻止我。】

他的聲音也一如昔日。

“伊利亞，伊利亞？別告訴我……”奧彌西安的聲音顫抖得不可思議，在靈使凝聚着幻彩流光的眼中，他看到了自己，一個無能為力的，弱小的生靈。

靈使微笑着點頭，他擡起手，像是想要觸碰精靈的面頰。他的身形卻在觸碰到精靈的一瞬間破碎。

從指尖到蝶翼，無聲無息地散開。有如鱗粉般閃爍着各色光芒的碎片，落在精靈血痕累累的掌心，融入他的血肉，填補他的傷口，消失無蹤。

【錯誤必須被糾正，被掠奪的一定要得到補償。】

【以吾之身軀，告慰飽受折磨的此世與無數生靈。】

失去了所有氣力的精靈，連呼吸都變得無比痛苦。破碎的光芒裏，他想起了一句話。

“哪怕一秒也好，我從來都沒有後悔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