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尾聲

尾聲

到處都是鱗粉、從靈使的身體上剝落的鱗粉。閃爍着幻彩光芒的魔能,落在腐爛傷口上即刻就能愈合的靈藥,他摯愛之人的,碎片。

他能聽見喜極而泣的哭聲,如釋重負的嘆息,欣喜若狂的大笑。

來了又走,走了又來,繁雜的凡人的聲音。婚禮、受勳儀式、慶功典禮、一場接一場的狂歡,祭司虔誠的禱告聲,各色樂器各族樂曲的奏鳴。

也有人垂淚,來到墓地,來到荒野的枯骨旁,大聲地哭泣、詛咒那個已經敗退的神。

他又一次跪坐在決戰之地,以一種奇怪的視角觀察衆生靈。

距離那天,已經過去了不知多久。

“不想死就給我吃。”梅每天都會給他帶來食物,威吓着他咽下去。

“我覺得一場大醉對你有好處。”佐拉和尤諾捧出了珍藏的酒釀,然後在他旁邊喝得東倒西歪。

“風鈴說她也很難過。”歐菲莉亞蹲在他的身邊,吹開落在身上的雨,白鴿緊貼着他的脖頸,溫暖的翅膀不住摩挲。

“愛所帶來的痛苦與幸福等價。”斯黛拉跪在他的身側,向拉芙禱告。

從被梅扛着回去又偷偷跑回來的那一天晚上開始,朋友們突然以一種近乎呵護的方式對待他。

怕他感到孤獨,怕他陷入痛苦,朋友們想着辦法陪伴他。

“你能想到幾種法師的自殺方式?”

“你要我說真話嗎?”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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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不勝數,而且基本沒有不會把咱們卷進去的。”

負責看護的守衛,極小聲地讨論着。而這也逃不出他靈敏的聽覺,如果不是他都忘記了該怎麽笑的話,他一定會笑出聲來。

沒有任何人知道。

其實他一秒也沒有想過要自殺,其實他并沒有他們想象中那麽痛苦——至少不到會傷害自己的程度。

沒有留給哀悼的餘地,他的心給別的事物所占據。

他的腦海每一日都在飛速地演算着,在那一天本該派上用場的法術。

無數場獨角戲在他心中上演,只有一個演員伊利亞。他在分析着這位拙劣演員的演技,發自內心的真誠演技,蒙蔽了他雙眼的東西。

而在這之外就是……一攤死灰。

他想對伊利亞說的話,還有那天匆匆告別時,靈使本該對他說的話。

積累起來無處訴說的話語積成死灰,慢慢地淹沒他的靈魂,讓他逐漸失去感觸,開始對塵世感到麻木。

最先改變的是頭發。

他的頭發本來是棕茶色的,按照法師習慣披散在背後,按照精靈的習慣編成繁複的樣式。歡鬧的時候,會在愛人的指間像細繩索一樣纏繞得緊緊的。

溫暖的顏色,他的愛人這麽說過。

變化發生在某一天的夜裏。

他從噩夢中驚醒,半夢半醒中來到一處湖邊,湖中倒映出來的身影,披着月光一般、銀白的長發。

第二天,他戴上了兜帽。

在這之後,改變的是他的皮膚。

就和與人類混居的其他族人一樣,他的膚色白皙而透着健康的血色。肌膚相親的時刻,愛人玩笑的掐捏都會留下難消的紅痕。

變化發生在某一天的黃昏。

在太陽給出最後一絲光輝,即将下山的時刻。他想要藏起眼前掉落的白發,卻看見了一只棕黑色的手。

第二天,他戴上了黑色的面罩和手套。

“很新穎的穿搭,是喪服嗎?”

“沒見過幾個精靈,更沒見過家裏死了精靈的精靈。我不好說。”

守衛對他奇怪的衣着感到疑惑,但并沒有多說什麽。

最後變化的是他的眼睛。

日夜思索魔法模型,沉浸在魔能的世界裏。他本就是天之驕子,而某一刻起,關于魔法的設想和規劃,此世不會有生靈比他更清晰。

金色的眼睛即是魔能的精粹,世界的饋贈。奧法技藝集大成者的象征。

在這樣的情況下,也許會有一些超然的存在察覺到他。

就像此時此刻,無聲無息地從夜色中走出的女人。

哪怕是厚重的黑袍也無法遮蔽她動人的曲線,赤足之上,有一對銀鈴串成的腳環。

她的步态優雅而輕盈,仿若舞蹈。肉眼無法窺見的動作間,就來到了奧彌西安的眼前。

“是誰?”犯困的守衛一瞬間站直身子,握緊了武器。

“吾并無惡意。”

如同細羽輕點,最優質的綢緞拂過肌膚帶來舒适和癢意,這是她的聲音。

守衛的雙手顫抖着,戰斧的刀刃也無法指向她。

她摘下兜帽。

守衛漲紅了臉,慌忙雙膝下跪,他埋頭在地,卻又忍不住偷偷窺視。

“偉大的女士,不、不知道您親、親臨,還請您原、原諒我的無禮、冒昧,能、能見到您是我永生永世之幸。”守衛的心髒跳得太快,就像他突然消失的伶俐口舌。

比煤炭更黑的頭發,比象牙更白的皮膚,和石榴石一樣剔透的眼睛。集結了世間所有欲望的妖冶姿态,摘下兜帽的女人,将披風也一同抛落。

輕薄的長裙之下,她的肌膚若隐若現。銀制的華麗腰帶上镌刻着駕馭巨蛇的女人。

不過是一笑和幾句挑撥的言語,戰士、王權、軍隊,她所惡的一切都會在眼前潰敗。

詭計、秘術與欲望的女神特麗珂絲,降臨此地。

“忠實的守衛,請給吾一些空間。到那裏去,好嗎?”微笑着的女神指向遠處,月季紅的指甲在黑夜中尤其鮮明。

“是、是的,謹、謹遵法旨。”守衛以戰斧支撐自己,又因為腳軟而再一次跌坐,連滾帶爬地離開。

“這是只屬于吾與汝的時間,年輕的精靈。”

守衛離開以後,女神先開了口。

她微微躬身,指尖落在奧彌西安的肩膀上,聲音慵懶缱绻,像是在和情人對話。

奧彌西安向她行禮,謹慎地向後挪動。“瑰影女士,法師奧彌西安,向您致意。”

感受了到他的抗拒,女神後退幾步,與他拉開距離。“汝并不向吾禱告,也非吾之緘默侍從,為何打扮成這副模樣。”

奧彌西安緊繃的肩膀放松下來。

“吾可以将這個看做,對吾的示好嗎?”精美的羽扇出現在女神手中,她的面容在扇影間時隐時現。

“倘若您願意的話。”奧彌西安點點頭。

“那麽,一位如恩絲的神眷者,一位像汝一樣的大法師,為何要向吾示好呢?”

“身為一名法師,向秘術的宗師求教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吾更喜歡坦誠的精靈。”羽扇在她的左手間扇動,女神微微搖頭。

“我想知道的問題,只有您能夠回答。”奧彌西安深深地呼吸,他只有這一次機會。

“我想知道,如何才能複活一位靈使。”

羽扇合上又打開,女神妩媚的笑容不變。

“汝不似愚物,汝當知曉吾與靈使的交集以死做結。”

“但您讓他以凡人的身份存在過,而這就是我想要的全部。”

“汝所說的是那只天真的小蝴蝶。”

“您認識他。”

女神微笑着,以羽扇輕抵右邊臉頰。

“迷人的小蝴蝶,為了比優缇來到實界,卻又飛進如恩絲的掌中。他走以後,吾經常聽到其他靈使的哭泣和嘆息,吾也覺得很可惜。”

“原來如此。”

“那麽,這就是汝所想要的?汝想要那只小蝴蝶回到汝之身側,即使死亡才是他的本願。”

“如您所言。”

“吾一直在想象,如果從如恩絲的手中奪走她的神眷者,會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女神的聲音越來越低,混合着甜蜜的欲望。

“您現在就可以付諸實踐。”奧彌西安與她對視,金色的眼瞳映出以羽扇遮住下半張臉的女神。

女神的笑容更為明豔,羽扇從她手中脫落,掉入精靈眼前的灰燼中。

奧彌西安起身向前,屈膝為她拾起扇子,卻沒能站起來。

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而吾還有一個小小的想法。”

女神的另一只手輕觸奧彌西安的兜帽,催動神力,将他的兜帽與面罩化為飛灰。

一陣清風吹來,暗精靈的白發和暗色皮膚在月光下展露無遺。

不遠處傳來抽氣聲,其中有不少他能辨認出的聲音,想必是守衛去通知其他人來觐見女神。

“奧彌西安,汝可願意放下如恩絲的眷顧,以此來換取吾之恩寵,成為吾之神眷者。”

“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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