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大戰(6)

第90章 大戰(6)

封離帶兵至府城外, 見到東門被破,入目一片斷壁殘垣。他知道周昭寧在府城外北上的道路和碼頭安排有後軍攔截,用以阻擊從府城出逃的北梁兵馬, 而他自己負責率前軍入城決戰。

城外可謂屍橫遍野,近五日的攻城戰役,兩方陣亡無算。尤其是城牆下,禹軍使用投石車、火箭、雲梯等攻城, 殺死的梁軍、犧牲的禹軍落在護城河裏,堆出高聳的屍山,已令護城河斷流。

封離一生經歷大小戰役上百場, 這樣的情景早已司空見慣,卻始終無法漠視, 他偏頭看去, 眉頭深鎖。尤其是戰況愈慘烈, 就意味着周昭寧多一分危險。

盡管有擔憂,但就兩方兵力而言,封離認為不至于太過被動, 但他沒想到的是,策馬馳過城門後,會見到那樣的場景。

府城被占有一段時日了, 據雲伯中信中所說, 阿爾哈圖主要是拿城中官員和富戶開刀,對普通百姓未動刀兵。可封離今日入城所見, 梁兵在城中奸/淫擄掠、打家劫舍,簡直無惡不作。

沿街百姓、商鋪皆是門戶大開, 慘叫聲不絕于耳,女子衣不蔽體倒在街邊沒了聲息, 更有孩童、老人的屍體被從樓上丢下。

封離見到有一些大禹軍士在街面上奔走,擊殺梁兵,保護百姓。

“畜生——!”程寅這樣頭回上戰場的少年已是雙目赤紅,大聲喝罵,拔刀便要幫忙。

封離卻一眼就明晰了局勢,說道:“他分兵了……阿爾哈圖放縱士兵劫掠,他為了保護城中百姓,已分兵了。”

封離按住程寅拔刀的手,直接對賀蠡下令道:“分兩萬人馬在城中肅清梁兵,其餘人跟上!”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賀蠡想也沒想便下意識聽從了他的安排。

馬過長街,踏進血泊時濺起血水,封離帶兵往州府衙門的方向而去,迎面撞上了手持利刃、面頰染血的雲伯中。

他一身素藍長袍被染出大片紅色,拄着刀在街邊喘氣,他身下是一具梁兵的屍體。而不遠處,梁兵的彎刀插在一個垂髫小兒胸口。

喚醒他的是轟隆的馬蹄聲,他擡頭望去,以為又是梁兵,竟一瘸一拐又舉起了刀。

“籲……”封離勒馬,認出了他,“雲伯中!”

“殿下!”雲伯中如見親人,緊繃的神情瞬間放松下來,手一松刀便落了地。

“你怎麽在這?”

“阿爾哈圖下令屠城,我不能坐視百姓死于北梁屠刀之下,趁着他撤兵跑了出來。”

果然,與封離猜測的一樣,阿爾哈圖下這樣的命令,也是為了拖延他們的腳步,令周昭寧分兵應對。光是剛才那粗略一看,并不知道周昭寧分兵多少,攻城損耗又有多少,戰況難以準确估計。

他不禁心中焦急,忙問:“那你可知王爺在哪?”

“我知道,從西門追擊而出。”雲伯中連連點頭。

封離:“上馬,帶路。”

程寅聞言,打馬過去伸出一只手,直接将雲伯中拽到了自己馬上。他們再不停留,順着雲伯中指的方向而去。

封離從府城出城時接近晌午,追到周昭寧大軍時已過了近兩個時辰,天色漸暗,遠遠他們聽到刀兵聲、喊殺聲,而位置已到了梁禹兩國邊境。

梁禹兩國雖說是劃江而治,但實際國境勘定并不是一路沿江劃分,江南有梁國郡縣,江北亦有禹國州府。這一處邊境便是依山分割,往北是梁國在兩山之間設置的關隘,往南是禹國的堡壘。

兩軍便是在此正面交鋒,梁國關隘打開,正向禹國境內增兵,掩護阿爾哈圖撤軍。

封離一聲令下:“斬殺梁軍百戶,封百戶,殺千戶,封千戶,殺阿爾哈圖,賞金萬兩!從側翼包抄,殺!”

援軍疾沖入戰陣,封離目光鎖定帥旗方向,二話不說便禦馬奔去。戰場上放眼望去全是人頭,封離看不到周昭寧的金甲,心中焦急更甚。

衛國公知道攔不住他,示意程寅趕緊跟上。程寅帶隊,緊追着封離,他馬上還帶了個雲伯中,也顧不上找個地方把人放下來。

封離手中長劍已出鞘,一路沖殺,渾身染血,也不知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敵人的。他握劍的手都有些發顫,無論怎麽看,都看不到周昭寧的雉羽盔纓。

忽然,為彩霞遮蔽的落日跳出雲朵,照出前面一抹耀眼的金光,封離定睛一看,那是周昭寧胸前的護心鏡。

連日激戰,他的铠甲上數道破口、無數血痕,也不知道傷得怎麽樣。難怪看不到周昭寧的雉羽盔纓,他的頭盔已掉落,手持長刀正和阿爾哈圖戰在一處。

“駕!”封離催馬更急,撞開梁兵沖了過去。

近了,他們不過十餘丈之遙,可就在這時,阿爾哈圖一個矮身受了周昭寧一刀,他身後萬戶将軍卻借着這個機會朝周昭寧射出了一箭。

這一箭避無可避,周昭寧幾乎沒有反應機會,他的刀嵌在阿爾哈圖肩胛骨上還未拔出,箭矢已當胸而入,就這麽擦着他的護心鏡邊緣,刺穿了他的铠甲。力道之大,幾乎将他擊穿。

“周昭寧——!”封離目眦盡裂。

周昭寧忍着劇痛,刀刃一轉,迸發出巨力往上橫挑,從阿爾哈圖的肩胛骨一力刮到了脖頸,拉開一道長口。

血流如注,嘩啦淋了他一手。阿爾哈圖震驚的神情還在臉上,人已摔落馬下。他徒勞地捂着脖子,一代名将隕落于此。

“誰還要戰!?”周昭寧一聲高喝,收刀便砍斷了胸前羽箭的杆身。

他渾身浴血,當胸中了一箭,卻氣勢駭人,一時竟無人敢上前。封離終于沖到他眼前,與他并騎,伸手搭在他腰上,幫助他支撐。

碰到了人,他才知道周昭寧狀況真的不好,他幾乎是立刻便壓了部分體重到封離身上,若不是傷重乏力,他絕不會向封離借力。

程寅已帶人向梁軍沖殺,與那梁軍那名萬戶戰到一處,雲伯中在他馬背上影響他發揮,這位前翰林院侍讀也不知哪來的勇氣,竟從馬背上翻了下來,沖到封離和周昭寧面前幫忙。

封離問:“還好嗎?”

周昭寧輕笑,不答,只喚了一聲:“阿離……”

那一刻,封離仿佛看到了上一世,在京郊竹林中,身陷重圍,中箭而亡的自己。

“我帶你回家。”他說着,勉強接住徹底脫力的周昭寧,要将他挪到自己的馬上來。幸好有雲伯中幫忙,不然他一個人真不行。

兩軍仍在交戰,但封離帶來援軍後,禹軍已呈壓倒之勢,封離沒再關心戰局,他現在最重要的便是盡快将周昭寧帶回去。他調轉馬頭,對周昭寧說:“抱緊我,別睡。”

雲伯中笨拙地翻上周昭寧的戰馬,把剛才撿到的頭盔戴在了自己頭上。

豔麗雉羽做成的盔纓、金雕獸首于其上,那是禹軍統帥、攝政王周昭寧的頭盔。這頭盔是禹軍的象征,是梁軍的仇恨,在這戰場上,既是禹軍的士氣,也是梁軍的目标。

封離瞬間明白了他的意圖,沒待他說什麽,雲伯中已朝他擺手:“殿下快走,帶王爺回營救治。雲某……拜別……”

他一拱手,拉住缰繩便舉刀高喝:“殺啊!”

這位腿傷致殘的文弱書生,臉上寫滿的是悍不畏死,是一往直前。

封離眼見他跟在程寅之後沖殺,根本不懂武功,刀卻握得死緊。他回轉目光,策馬折返,憑着手中青罡劍殺出一條血路。

越往外圍跑,禹軍人數越多,他很快得到了支援。與衛國公程文骥打了個照面,命他支援程寅,封離便在掩護下先行撤離,送周昭寧回營。

“此戰必勝,殿下放心!”衛國公信誓旦旦,接過禹軍指揮權。兩軍統帥一死一傷,沒有了阿爾哈圖統領的殘兵,他半點不懼。

封離沒有再回望戰場,周昭寧胸口流出的血已将他的後背染透,從熱燙一點點變涼。

夜幕漸漸降臨,只剩昏黃光亮,他在馬上疾馳,往滁州大營的方向狂奔。

“周昭寧。”封離喚他。

只得到了微弱的回應:“嗯……”

“你挺住。”封離大聲說,既是鼓勵他,又像是在鼓勵自己,“很快就能到……你要是死了,我可不會為你守寡。”

周昭寧的手還攬着他的腰,頭搭在他肩上,發出一聲低笑。

明明是貼在他頸側,他們那樣近,可封離卻分不清周昭寧是真的在笑,還是假的在笑。他像是不信,在笑話他嘴欠嘴硬,卻又像是信了,在表達一份放心。

“好……”半晌,周昭寧低低應了一聲。不為他守寡才好,他若死了,封離也要快活地過日子。

封離的情緒瞬間決堤,他将手中劍歸鞘,空出手來死死扣住了周昭寧的手,幾乎是咬牙切齒:“姓周的……你他媽……給老子撐住!”

封離馬速更快,手幾乎要在周昭寧手背上掐出血來。

他不時回頭查看周昭寧的狀況,他已幾近昏迷,阖上的雙眼沒有再睜開過,要不是還有呼吸打在頸側,封離都要以為他死了。

“周昭寧……”他一路上都在喚他,卻再也沒得到回應。

奔入大營的時候,他的馬徹底脫了力,将馬背上兩人甩了出去。封離就地一滾,硬生生給周昭寧做了肉墊。

“來人!軍醫!太醫!”他顧不得自己身上也帶傷,費力扶起周昭寧便先探他的鼻息和脈搏。

随他北上的太醫、軍中的軍醫奔來,将周昭寧團團圍住。

“快,将王爺擡入帳中,準備拔箭!”軍醫吩咐道。

封離剛松一口氣,就聽太醫說:“王爺脈象已十分微弱,先取人參來吊命!”

腦子裏嗡的一聲,封離一骨碌爬起身便跟着跑進了大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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