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25章

池野的燙傷沒太大事,包紮後拿了藥就能撤,佟懷青要輸兩瓶水,挂完還得段時間,秋天說冷就冷,屋裏不用開風扇,診所的門開着,敞亮。

小王大夫靠在椅子上看報紙。

偶爾從上面露出倆眼睛,盯着池野的背影看。

怪怪的。

現在不是冬天,輸液的時候根本就不用暖着,這人居然特意地去找了個玻璃瓶,自己灌了溫熱的水,墊在輸液管下面。

佟懷青就擡起頭笑,說了個謝謝。

別說,唇紅齒白的,是挺好看。

“無聊不,要不要看電視?”

“還好。”

池野就不知道該怎麽接了,搓了把臉在旁邊坐下,佟懷青看了眼時間,回過頭說:“我還得好一會呢,你忙你的。”

池野很平靜地點點頭:“沒事,我今天正好要找王海,順便等你。”

報紙“嘩啦”一下折起來,小王大夫瞪大眼睛:“你找我……?”

話沒說完呢,被人攬着脖子拽後面去了。

今天診所沒啥人,在藥櫃旁擱雜物的地方也能說點話,王海使勁把池野的胳膊扒拉下去,揉了揉自己的後頸抱怨:“你輕點兒啊,你手勁多大自己都不知道。”

池野“哦”了一聲,沒瞅他,從個小縫裏往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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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沒在病床躺着,兩瓶水而已,沒必要,佟懷青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後腰墊着枕頭,身上披了個小毯子,舒舒服服地調整了下姿勢,就阖上眼睛,似要小憩。

肢體放松多了。

和剛來的時候緊繃的模樣,完全不同。

“兄弟!”王海在旁邊打個響指,“找我到底幹什麽,你說啊。”

池野收回目光:“沒事,跟你唠唠。”

然後,他就看到王海表情充滿驚恐。

池野不解:“怎麽,跟見鬼了似的。”

小王大夫後退兩步,可惜此地狹窄昏暗,只能緊緊靠在疊起來的紙箱上,聲音都有點飄:“你笑什麽!”

“……我沒笑啊。”

池野莫名其妙地摸了把自己的臉。

“笑了!”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池野一把又給人拉回來,湊近對方耳朵,壓低聲音:“你別吵吵,我真的有事問你。”

說正經的,人家王海醫科大高材生畢業,雖然沒有留在那些大醫院施展拳腳,但的确有兩把刷子,上至疑難雜症,下至頭痛腦熱,都藥到病除,極為良心。

那麽,對于他內心的這麽點異樣,應該也是了解的吧。

池野給人扯到身邊,卻又噤了聲,不知該從何說起。

說我他媽的現在對着個男人有了感覺,想疼他,想讓他笑,恨不得替他生病受傷,那雙清淩淩的眸子看過來時,自己從耳根子燒到手指尖,心裏砰砰亂跳,甚至都跳得發疼——

還想親他。

那天醉酒後碰了碰嘴巴,不夠,還沒咂摸出味兒就沒了。

不是池野沒見識,小報上登的八卦新聞寫了,已經有明星宣告自己有同性戀人,從高中的時候開始,也或多或少聽說過有男生之間行為過密,甚至有次下鄉走在田間地頭,同行人笑嘻嘻地指給他看:

“大哥,你看那個就是二椅子。”

池野沒聽明白,略微擡了下眼皮,對方立刻殷勤解釋。

“就是不男不女的,自個兒明明帶把,卻喜歡跟男人睡覺!”

車輛飛速駛過田埂,擦着枝條很長的灌木叢,池野聞言往外看了眼,只瞥到個隐約的背影。

很普通。

看着和他們這些“正常人”,沒什麽兩樣。

直到王海在旁邊“喂喂”兩聲,他才驚醒過來似的,目光沉沉。

“你到底咋了啊,魂不守舍的,沒睡好還是家裏有啥事,”王海終于嚴肅起來,“有事你跟我說,別瞞着。”

心裏發毛,總感覺池野一會笑一會拉着個臉的,不對勁。

池野看着他,遲疑片刻:“你追人家姑娘的時候,什麽心情?”

“我媳婦嗎?”

王海想了想:“那時候讀大三呢,天天去宿舍樓底下接她吃飯,外面刮風下雨我都不走,眼睛一閉啊,滿腦子的都是她……”

等等。

小王大夫福至心靈。

那種腳踩不到平地的感覺沒了,所有的迷茫在這一刻清晰起來,他恍然大悟地看着池野:“你戀愛了!”

似乎是不敢相信,王海又重複了一遍,直勾勾地盯着池野。

媽呀,鐵樹開花。

果不其然,這四個字仿佛觸發了什麽開關,池野的臉立刻有些泛紅,雖然他黑,看起來不明顯,但王海敢用自己那已經岌岌可危的發際線起誓,這小子完蛋了,他墜入愛河了!

虧他之前還以為池野有毛病!

木頭一個,對于情情愛愛的壓根不開竅,同齡人拉小手親嘴的時候,他忙着家裏的一堆破事,顧不上也正常,後來日子都好了,眼瞅着二十郎當的人,也還單着哪。

雖說長得兇了點,說不定,也有姑娘家好這口啊。

但池野還是沒對象。

小王大夫是親朋友,醫者仁心,私下裏還琢磨,別是他兄弟有點啥難言之隐,雖說看着渾身腱子肉結實得很,但也說不好嘛,畢竟人不可貌相,如果先天不足,那也沒辦法,若是後天之症,可不能諱病忌醫。

暗示幾次,人家不搭理他。

說來慚愧,那是因為池野壓根沒聽懂。

對于男人之間的黃段子和下流梗,他本能地嫌有點惡心。

大哥長得糙,但大哥愛幹淨。

無論是日常生活還是心理上,都有着和外表不符的小潔癖。

後來王海趁着跟人出去泡溫泉,偷摸着看了幾眼,立馬心跳跳地坐了回去。

大概男人都有點劣根性,既怕兄弟過得苦,又怕兄弟開路虎。

所以小王大夫有點酸溜溜的,覺得哥們,你先天條件好成這樣,單身這麽久,不覺得浪費嗎。

郁悶得王海都不想管池野的個人問題了。

随便。

愛咋咋地。

反正等這人結婚,小兩口子的幸福在後頭呢。

池野的喉頭有些緊,眼神飄忽,以一種極其輕微的幅度,點了點頭。

認了。

沒有反駁,也沒有笑罵王海的大驚失色,而是輕輕點下頭,就紅了耳朵。

小王大夫在心裏豎了個大拇指,不愧是我兄弟,有種,坦蕩!

“那你愁啥呢,啥時候領出來見見啊。”

池野有點扭捏:“還沒開始追呢……”

王海再次受到了驚吓。

“不是,你慫啥啊,”他恨鐵不成鋼地上前,擡起胳膊攬着對方脖子,“這種事你不行動,萬一人家特別受歡迎,被別人追走了咋整?不是,我還以為你都談上,或者正在卯着勁追,結果就敢在心裏想想,咂摸個味兒啊!”

池野小聲:“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麽?”王海越說越激動,“跟我說,哪家的姑娘啊,你得記住,必須送花送禮物,陪玩陪逛街,電影院買幾張票,感情都是能慢慢升溫的!”

池野還在小聲:“可是……”

“可是什麽可是!”

小王大夫一捋袖子,激動得都要敲鑼打鼓慶祝,他這個哥們好不容易芳心萌動,他哪怕脫一層皮,也要幫忙到底,争取早日抱得美人歸。

池野聲音很輕:“可是,我不會。”

他那麽大的個頭,王海跟他說個話都要踮腳,平日裏端的是個不動聲色的大哥範兒,都說池野靠得住,有他在,遇見天大的事都安心。

可現在,卻小心翼翼地說,他不會。

王海呼吸都停止了一瞬。

總而言之,他居然産生了種微妙的母愛之情。

連調笑都不忍心了。

舍不得。

“沒事,大家都是笨手笨腳的,”他絞盡腦汁地寬慰,“你得好好追,千萬不能死纏爛打,別讓人家覺得煩……畢竟你長得真有點兇,多笑笑啊,別那麽吓人。”

池野扁着嘴,沒吭聲。

“去看點愛情電影,那種臺灣的韓國的,”王海繼續道,“看看裏面戀愛怎麽談,驚喜啊小浪漫啥的,你要學會制造啊。”

好像有點道理。

“那我去租幾張碟,”池野認真思考道,“也能拉着他一起看……找找感覺,對吧?”

王海大手一揮:“租啥啊,咱初中同學那誰,不就是個電影發燒友,家裏一堆呢。”

池野搖頭:“不用,我自己來。”

大哥害臊呢。

都還沒開始追,哪兒能大張旗鼓地讓朋友都知道啊。

倆人又叽叽咕咕地扯了好一會,聽見外面傳來聲咳嗽,驚池野猛地回神,壞菜,佟懷青還在輸着液呢!

他倆聲音也不大,沒聽到吧?

佟懷青還真沒聽到。

柔軟的小毯子堆在膝頭,他惬意地活動了下腰,人家都是春天容易犯困,他居然在秋天睡了好幾個懶覺,針頭埋在手背上,也不覺得疼,裹着四季桂香味的風迎面拂來,他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反正池野好像有事,在後面跟大夫說話。

那就不着急。

針頭拔了,佟懷青按着棉球站起來,一時還有點腿麻,走路的時候速度就慢下來。

回去的時候已經快到下班的點了,路上的行人多了起來,買菜的接孩子放學的,伴随着萬家燈火和袅袅炊煙,小縣城終于開始了忙碌的熱鬧。

他倆還是走得不快,晃啊晃。

池野也沒催他,安靜地跟在旁邊。

不說急着回去做飯的叔叔了,連一只瘸了腿的小狗都超過了他倆,主人在後面鼓掌打氣,見着佟懷青回頭,不好意思地笑笑。

“它車禍撞着啦,剛好沒多久,要面子,嫌自個兒動起來醜,非得這樣才願意跑幾步。”

池野聞言,特認真地半蹲下去:“加油,往前沖!”

小狗正扭頭折回呢,見着鐵塔似的池野,吓得“嗷嗚”一聲絆倒了,摔了個小小的狗啃泥。

佟懷青在旁邊,笑得肚子都疼啦。

可把池野郁悶壞了。

倆孩子的學校最近搞活動,準備迎國慶表演,放學時間往後推了點,他把人送回家,自己原地轉了兩圈,甕聲甕氣道:“你先歇着,我出去有點事。”

佟懷青沒多想:“嗯,那我等你。”

等你。

多浪漫的兩個字啊。

這意味着,他在家裏。

池野一路上,嘴角都沒下來過。

連風兒都知趣起來,吹起路邊的垂柳,打在臉上也不疼,心被揉了把似的,癢癢酥酥。

出來一趟,抓緊時間辦正事。

池野沒好意思找自己朋友,就往市郊火車站跑,那裏的小店多,什麽樣的碟片都能有。

摩托在臺階處停下,池野随便找了個小小的音像店,進去就琳琅滿目地眼花,老板正給他介紹呢,聽見後面傳來聲驚呼:

“大哥!”

嗬,是個熟人。

柴大牙。

還跟着一幫子小青年。

頭發都是赤橙黃綠青藍紫,啥色兒都有。

就那個老爹在殡儀館上班的,天天扛着個音箱在大晚上炸街,特別禍害。

人家也來進貨了。

“大哥,”柴大牙自來熟,滿是驚喜地湊上前,“你來買東西啊,找電影看呢?”

池野淡定地直起身子:“不是,随便轉轉。”

接着,就沒再理會後面的烏烏泱泱,扭頭就走。

幸好還沒來得及拿碟片。

否則真解釋不清。

大哥即使看電影,也應該拿的是賭場豪門刀光劍影,而不是粉色少女愛心泡泡。

就當是白跑一趟了。

正走着呢,突然感覺前面有個人在打量自己。

池野對目光很敏感,站住了,平靜地看過去。

果然,一個穿着風衣的男人,四下打量着,鬼鬼祟祟地走到他面前。

穿的有點奇怪,衣服很長,垂墜感很好。

然後。

唰地一下拉開自己的衣裳。

好家夥,藏了個貨架似的。

“大哥看片嗎,”那人悄聲道,“港臺的歐美的,什麽類型都有。”

池野下意識地問了句:“有愛情片嗎?”

對方立刻笑了,眼神暧昧。

“哥,我這裏全部是愛情片。”

兩分鐘後,池野戴上頭盔,騎着摩托風馳電掣回家。

說不上來為什麽,可能被這個奇怪的人所感染,弄得池野也緊張,做賊似的買了幾張碟片,具體的名字都沒來得及看,那人捂得很緊實,上面還包着塑料紙,看不清,就瞅見半拉紅裙子。

應該沒問題吧。

池野沒啥藝術細胞,電影看得少,讓他自己挑,還不如讓人介紹呢。

這趟出門沒花太長時間,回來一看,佟懷青還在院子裏坐着,手裏捏着個小草,扒拉蝸牛玩。

“回來了?”

“嗯。”

池野沒什麽表情地進來,洗了手進卧室,其實心裏跳得厲害。

碟片在外套內側放着,沒好意思拿出來,他想找時間先自己看下,挑挑,怕萬一不好看了,佟懷青不喜歡。

卧室被黃昏的餘晖染得發黃,沒必要開燈,池野坐在床上,把碟片掏出來,直接撕開上面的包裝紙。

一時有些安靜。

池野傻了。

恍惚片刻,把剩下幾張也全撕開了。

然後,他受到了沖擊。

不說上面的姿勢多麽混亂,單單是寫着标題的大字,就猶如棒槌似的,一下下砸着池野的腦袋。

《肉蒲團之風月大奇聞》《三姝鬥豔》《偷情雙/龍禁斷偏要愛》《俏色小冤家》。

口幹舌燥,眼睛都忘了眨。

大哥沒見過世面。

可已經響起佟懷青的聲音。

“對了,陽陽他們怎麽還沒放學——”

池野一把抄起被子就往那堆碟片上蓋,沒完全擋住,佟懷青眼尖,已經看到露出來的一角畫面。

所以落在他眼裏,是這樣的。

昏暗的卧室內,池野面色緋紅地坐在床上,驚慌失措地扯過被子,遮擋着他的下半身和……

一些,應該是為了讓人快樂的東西。

池野聲音都在抖:“你怎麽不敲門!”

佟懷青莫名其妙:“你又沒關啊。”

的确,池野就想先把東西放起來而已,這麽單純的目的,關什麽門。

有點尴尬,佟懷青不由自主地清了下嗓子,還是決定善解人意。

雖然不是深更半夜,但池野在自己家裏,什麽時候興頭上來了,那是人家自己的事,不就是忘了關門,畢竟感覺說來就來,這個年齡的男人嘛,也正常。

“沒事,”佟懷青已經往外退,“我想起來了是學校有事,給忘了哈哈,你繼續。”

池野徒勞地向前伸手:“你聽我說——”

可佟懷青已經把門替他關上了。

還挺貼心。

池野使勁兒搓了把自己臉,掀開被子,一股腦把這些碟片全扔進垃圾桶,又把垃圾袋打了個死結,平穩片刻心情,拎着出了門。

佟懷青大概餓了,自己在客廳裏坐着,找了個無花果吃。

見到池野出來,随口說了句:“你還挺快的啊。”

他其實,沒什麽意思。

就是想着今天晚飯估計得遲了,池野可能也要忙,沒想到這會就出來了。

紅着臉,手上拎着塑料袋。

池野沒什麽反應,“嗯”了一聲,就往外走,去扔垃圾。

佟懷青繼續啃無花果,甜絲絲的。

片刻不到的功夫,池野突然從外面跑回來,氣喘籲籲的模樣,垃圾袋還在手裏掂着,都沒扔。

“你說我挺快的是什麽意思!”

池野的胸口劇烈起伏:“我……我不是,我沒有!”

嗯,嗓門大喘着氣的時候,顯得好兇。

佟懷青無花果咬一半,嘴上沾着汁,愣愣地眨眼:“什麽呀。”

池野不說話,死死地盯他。

還怪委屈的。

佟懷青也有點不樂意了。

無花果都不吃了,捏在手裏,跟着站起來,仰起臉,氣勢洶洶地地跟人對視。

佟懷青就這毛病,吃軟不吃硬。

“你幹嘛呀,你吵我幹什麽?”

池野氣勢弱了,聲音低下來:“我沒有吵你,我就是說,那個……我沒有挺快的。”

可佟懷青還在瞪他。

“你就是吵我了,你兇什麽呀!”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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