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第24章

周六的時光再怎麽可以用來消磨,也得惦記着按時吃飯。

佟懷青的手在玻璃櫃上扣着,池野看着粗犷,其實特心細,邊邊角角都擦得幹淨,摸到哪兒都沒浮灰,拿開,只留下半個指頭印。

抽個煙而已,怎麽要得這樣久。

佟懷青不抽煙,對氣味也有點敏感,曾經練琴的時候周圍不能有任何香水的味道,有段時間情緒不好,旁邊連花瓶都不讓擺,雖然曾經有點花粉過敏,但随着年齡的增長已經好得差不多。

就是他嫌味道聞着不舒服,嗆得慌。

結果現在在一個修車行裏待着,卻也聞慣那淡淡的機油味。

池野還沒回來。

佟懷青坐不住了,出門去找人。

泡桐樹溫柔地投下陰涼,外面拉家常的大爺們散了,沒見到池野的身影,去哪兒了呢,他漫無目的地溜達,那場酩酊大醉似乎撬開了他緊繃的外殼,露出點柔軟的漫不經心。

不抱着警惕心的時候,佟懷青還蠻好說話的。

晃來晃去,也不怕走迷。

反正巴掌大的地兒,池野轉幾圈就能找着他。

住在這兒的人互相都熟,不認識了也能攀上關系,走在馬路上總要打招呼,連帶着面生的佟懷青也有人對着招手,一個騎自行車的小夥子老遠就吹口哨了,頭發用摩絲梳得老高:“嗨!”

佟懷青頓了下,輕輕地點點頭。

對方也不怪罪他的看似敷衍,繼續使勁兒踩着車蹬,風風火火的,鐵鏈條轉得飛快,卻在經過佟懷青面前時雙手猛然一丢,直起上半身來了個大撒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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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懷青被驚得往後倒退半步。

那人表演完就趴下身子,重新握好車把,大笑着騎走了。

還挺張揚。

引得佟懷青不免扭頭,多看了兩眼。

再回過頭來的時候,好家夥,池野什麽時候站他後面的?

屬貓的嗎,走路也沒個動靜。

沒等佟懷青說話,這人就幽幽地開口了。

“騎自行車的那個有對象了……年底結婚。”

佟懷青呆呆地:“啊?”

所以呢。

關我什麽事呀。

他只當池野給他介紹朋友,就沒怎麽在意這個話題,而是小聲抱怨:“你抽個煙,去的好久啊。”

“嗯,”池野悶聲低頭,挺理虧的,“是我不好。”

哎?

不至于不至于,他也就随口一說。

感覺池野有點怪怪的。

倆人已經順着小道往回走了,池野跟他錯了半個身位,在後面跟着,默不吭聲,不知道在琢磨些啥,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照過來,兩道影子随着步伐重疊又分開,在青石板地面掠過淺淺的痕跡。

推門進去的時候,池野終于沒憋住,撓了下自己的腦袋。

“那啥……我也可以。”

佟懷青步子都跨一半了,堪堪停住:“你說什麽?”

“騎自行車大撒把,我比他堅持的時間更長。”

蟬鳴沒了,卻開始了新一陣的鬧貓,叫的聲音有點聒噪。

佟懷青莫名其妙地回過頭。

幹嘛啊這是。

抽根煙而已,怎麽跟做了啥虧心事似的,眼神亂飛,扁着嘴,似乎一肚子的委屈。

吃飯的時候,連遲鈍的池一諾都看出來了。

小姑娘豬蹄都不啃了,眨巴着眼看池野:“哥,你咋了?”

池野給她夾一筷子菜:“沒啥,吃你的飯。”

不對勁。

陳向陽用手撐着臉,看看他大哥,又看看佟懷青,沒吭聲。

這眼神給池野看得有些發毛,他現在還心慌着,理不清楚自個兒的思緒,偏偏陳向陽這孩子最心細,還八卦,上次聽闫老頭胡扯,說什麽紅鸾星動,他的對象不是這個縣城的人,可讓倆孩子往心裏去了,鬼鬼祟祟地嘀咕,懷疑他看上了漂亮的英語老師。

要擱以前,池野懶得搭理,随便。

反正假的又真不了。

可現在有了個佟懷青……池野悄咪咪地用餘光看,那人絲毫沒有宿醉的頭痛,慢條斯理地吃着飯,姿态文雅,細致,一碗白米飯,都能給他整出個小貓吃魚的架勢。

等等。

佟懷青,也是外地來的啊。

池野怔忪着,腦海裏開始小人打架,一個嘶吼你清醒一點啊他是個男的,另一個捧着臉星星眼說可他真的好可愛。

池野有個好處。

能忍。

就是心裏再怎麽驚濤駭浪,面皮也不顯。

所以外人只當他在發呆。

連陳向陽都給瞞過去了。

只有池一諾擡手擦了擦小嘴巴,笑嘻嘻的模樣。

“哥,你簡直就像在盯一個雞腿面包呀。”

池野倏然收回目光,一口氣把飯風卷殘雲地吃完,收拾了自己的筷子站起來:“最後一個吃完的刷碗!”

池一諾不笑了,埋頭開始幹飯。

陳向陽用胳膊肘撞撞她:“都像你一樣呀,大哥又不喜歡吃那個面包,說是有點膩。”

“我知道,”池一諾的臉蛋鼓鼓囊囊,含糊着說,“我看見雞腿面包的時候,就會喜歡得心砰砰跳,剛剛大哥的表情,感覺他也在喜歡呢。”

可惜小姑娘嘴裏塞的食物太多啦,內容沒人聽得清。

還被二哥輕輕點了下腦門:“沒咽下去就別說話呀……啊,佟佟哥哥,真是的!”

佟懷青優雅地放下碗,微微颔首。

趁別人熱鬧,自己抓緊吃飯,生怕最後一個吃完,被池野揪去洗碗。

欺負小孩呢。

但他沒走兩步路,還是被池野按住了。

因為下午又得過去挂針。

小王大夫說了,連着三天。

佟懷青認命,站起來簡單活動了下,就準備出發,沒走兩步,一扭頭,池野又跟上了。

“不用你陪着,”佟懷青好言道,“我自己就行。”

都好得差不多了。

他的經驗就是如果高燒,那就來得快去得快,只有低燒最煩人,拖拖延延,能纏綿反複個把星期。

池野已經拽上門,答非所問:“你也不是安川縣的啊。”

下一秒,他就清醒過來,閉上嘴。

因為佟懷青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他。

池野黑着臉。

好氣。

一路上都不想跟他說話了。

其實池野也不是故意非要黏着佟懷青,他沒到這個地步,還有點不敢置信的心悸,主要是家裏的燙傷膏快沒了,小藥管卷到了底,幹脆再來買點。

順便陪陪佟懷青嘛。

結果,就被罵了個狗血噴頭。

診所的小王大夫單名一個海字,跟他穿一條褲衩子長大,從小到大搗蛋事沒少幹過,一塊挨過訓打過架喝過酒,結婚的時候還是池野當的伴郎,一人之軀抗下了鬧洞房的進攻。

也不是當地民風惡俗,是王海他爹不是東西,老頭子混賬爛賭,貪財好色,欠下一屁股的債和拳頭,沒管過這娘倆半天,兒子為了擺脫泥坑使勁往上爬,考上醫學院了,老頭姍姍來遲摘果子,給他交了兩年的學費。

為這個,王海當年還掉了眼淚,以為他爹改邪歸正,日後能回歸家庭好好過日子,畢竟他媽傳統膽怯,自從兒子長大後,三番五次說帶着母親去民政局辦離婚,可女人總是慌亂地搖搖頭,嗫嚅道,那畢竟是你爸爸呀……

縱然缺席十幾年,浪子回頭,起碼能讓他媽媽真的高興,布滿粗繭的手拉着兒子不松,說你爸爸回來了,咱以後有好日子過啦。

沒想到,他爹拍拍屁股又跑了。

但那兩年的學費,竟成了他理直氣壯的本金。

出門跟人酗酒,嘴上嚷嚷自己将來有人養,別看小時候沒帶過,到底流着我的血,讀大學都是我出的錢!

在麻将桌上被人按着脖子時,也會慌亂地掙紮,說,你們要不問問我兒子去,他當大醫生了,兜裏有鈔票呢。

有人啐了他一口,說誰不知道,人家養狗都比你對兒子用心。

爹的腰板又直起來了,得意地叫嚣,他的學費都是老子出的!他得管我,天經地義!

後來,王海紅着眼按銀行的最高利息,把當年學費的錢,一毛不差地還給他爹。

可已經被纏上了。

池野那時在外地,還不清楚裏面具體緣由,回來的時候參加婚禮,王海緊張地揪自己頭發,一圈圈地來回踱步,嘟囔怎麽對我沒關系,別吓着我媳婦。

池野大刀闊斧地在旁邊坐着,沒擡眼說,有我在,你怕什麽。

王海笑笑,又皺起眉頭,在咱這的确沒啥,可他爹當年兔子非吃窩邊草,禍害完親戚朋友後,狗急跳牆跑外地,招的全是些惹不起的人物。

池野拍拍他的肩,濃黑眉毛下,眼神很溫和,說你放心。

那天果然出事了。

迎親的時候熱鬧,認識不認識的都往屋裏跑,拍着手說來新娘子給我們香一個呗,又滿屋子翻東西,哄笑着說都來沾沾喜氣,可眼看着禮成的吉時要到了,有人終于露出猙獰的嘴臉,說要六十萬兩清,從此不再騷擾。

王海恨得牙都要咬出血。

後來,是池野給擋回去的。

甚至都沒驚動女方的家人。

其實娘家那邊也知道這邊的情況,但畢竟是喜慶日子,不想姑娘跟着擔驚受怕。

因為那天到最後,動了刀。

池野眉上一道疤,就是當時留下的。

後背也有,差了半寸就是要害。

但池野硬是給頂回去了,那夥人兇,他就比他們更兇,那夥人有了松口的跡象,他就立刻緊緊咬住不撒手,池野摸爬滾打這麽多年,遇見攔路狗,他就是豺狼虎豹,那麽當狗示了弱,認慫地夾尾巴時,他也不肯就此罷休。

以牙還牙。

鋼筋鐵骨配着強硬的手腕,最後還被池野從那個犄角旮旯裏,找出爛泥似的老男人,揪着後脖頸丢王海面前,只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是,勸勸阿姨,離了,以後就不用再遭罪了。

第二句是,姑娘跟着你不容易,好好待人家。

後來王海陪着媽媽起訴離婚,拿到本,第一個請的就是池野。

飯桌上,跟媳婦一起給池野敬酒,撲簌簌掉淚,叫了句哥。

為着這事,王海無論如何都把池野放心裏惦記。

可也沒耽誤他這會罵人家。

“怎麽搞的啊,”他罵罵咧咧地拿着紗布給池野上藥,“都出現水泡了你也不吭,還有滲出液,想感染啊?那你還來我這裏幹嘛,回家等着自己長好呗?”

池野沒什麽反應,悄悄地瞥了眼佟懷青。

果然,緊張了,在一邊凝視着那紅腫的胳膊。

王海有點碎嘴子,繼續絮絮叨叨:“別看現在天氣涼快,但也是容易污染發炎啊,哎你踩我腳幹嘛?”

池野面無表情地盯着他。

嗯,池野這人,不說話的時候,就很兇。

不失為一種天賦。

看得王海都莫名有點心顫,跟着氣勢矮了半截:“多注意啊,及時來我這裏換藥,我給你盯着。”

診所請的有護士,拿着配好的藥過來,叫佟懷青的名字,準備輸液。

“感覺怎麽樣,休息得好嗎?”

佟懷青還內疚着,說話聲音就小:“嗯,今天睡到了中午。”

王海“哎呦”了一聲:“看不出來啊,挺能睡的。”

佟懷青誠實道:“昨晚喝多了,就睡得比較沉。”

一陣安靜的沉默,小王大夫不可置信地擡頭,瞅着他:“你病還沒好,剛退燒就喝酒?”

大概人都有骨子裏的本能,被老師或者醫生這樣點名詢問,總會不由自主弱下來,佟懷青的聲音越來越低:“還好,是米酒。”

“喝了多少?”

“幾碗吧……不記得了。”

王海一拍桌子:“怎麽能瞎胡鬧呢!”

“你本來就身子骨弱容易生病,這酒精更加刺激胃腸,發熱的時候還去吃這種辛辣刺激的,咋想的啊,嫌自個兒好得慢?”

小王大夫就這毛病,碎嘴。

不把自己當外人。

尤其是學了這麽多年的醫,對患者的美醜老少壓根沒概念,看幾眼也就過去了,滿腦子的都是恨鐵不成鋼,以及對病人殷切的期盼。

醫者父母心。

那麽說得激動了,離得近點,也正常吧。

都不知道池野啥時候過來的,拉着他的椅背,連人帶椅子一塊往後拽好遠。

唬得小王大夫吓一跳。

“你幹啥呀?”

胳膊包着紗布呢,還不老實,表情陰沉得要命。

哪怕從小就認識,也給王海看得有點哆嗦。

“你都快趴他臉上了。”

啥。

小王大夫傻了,狐疑地張大了嘴巴。

他一個良家婦男,離那個患者的距離,有那——麽遠呢!

正想着呢,就看見池野已經悶不吭聲地回去,坐到佟懷青旁邊,湊近了,小聲地寬慰着什麽。

神情可認真了,盯着人的時候,眼都不帶眨。

這個架勢,可比剛剛小王大夫跟人的距離,近多了。

嘶——

王海揉着自己的下巴,突然覺得有點牙酸。

心想幸好這佟懷青是個男人,若要是個姑娘,就憑池野這小心翼翼的神情,他非得笑話這大老粗半年。

揉下巴半天了,怎麽嘀嘀咕咕的,小話還沒說完?

不知池野講了句什麽,佟懷青突然笑了,然後嗔怪地瞪了對方一眼。

被刮了記眼刀,池野不僅不惱,反而終于放松下來似的,跟着笑了。

王海沉默了。

說句不怕打的,這個笑,看得他有點瘆得慌。

過了會兒。

怎麽還在笑,還沒說完?

小王大夫怒氣沖沖地站起來走了,去後面忙活自己的事,覺得有必要給池野拍個片看看腦子,咋搞的啊,那樣情意綿綿似的表情。

噫——

沒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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