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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今天早上,餐桌上出現了剛攤好的雞蛋小薄餅。

佟懷青在旁邊坐下了:“請給我拿一張吧。”

池野沉默着,用公筷挑起個餅,放到佟懷青的小碟子裏。

又軟又薄,隔着光看都透亮,新鮮蛋液加了面粉和很少的水,切了院子裏剛拔的小綠蔥,細細地加點鹽,不用再有什麽作料,就足以是熱乎乎的香。

吃完飯倆孩子上學,陳向陽使勁兒招手:“哥哥再見!”

池野點頭,關好門進來,看見佟懷青居然拎着個小水壺,澆花呢。

心情很好的樣子,甚至都主動搭話。

“回來了?”

池野走到他身邊,看着那盆旱金蓮被灌了滿滿當當的水,決定當回不顧花草死活的昏君,柔聲應道:“嗯。”

佟懷青笑眯眯地:“這樣澆可以吧。”

旱金蓮的莖葉都耷拉下來了。

池野想了想,正要張口,就聽見佟懷青繼續道。

“請告訴我好嗎?”

……這日子沒法兒過了!

池野咬牙切齒地瞪他:“你再跟我說什麽請,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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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什麽呢?

沒機會說完。

因為佟懷青已經大笑着朝他揚起水壺,作勢要往池野身上潑,這個笑容太明亮了,池野站在原地,不動不躲,但想象中的冰涼沒有出現,只有濺到臉頰上的一兩滴水珠。

水壺早就空了。

“給你也澆澆水,”佟懷青笑着走開,“請茁壯成長呀!”

人影都消失在屋檐下了,池野才有些表情痛苦地蹲下身子,捂住自己的胸口。

媽的。

好可愛。

要瘋了,完全受不了。

這天上午,遠道而來的客戶心驚膽戰地站在一邊,看着這位以手巧聞名的修車行老板,幾次三番,差點砸中自己指頭。

好在最後效果不錯。

壞了的發動機再次轟鳴,油耗卻要比之前更少,客戶驚喜地拍了下車身的藍漆,覺得老板看着有點吓人,幹活也沉默寡言,但為人應該不錯。

畢竟技術是真好,收費也不高。

“我今天帶的都是整數,”客戶翻開自己的錢包,“能找零嗎,請問?”

生活中,倒裝句很常見。

不至于聽不懂吧?

客戶的動作停下了,因為面前的高大男人,身形突然凝固。

他有些狐疑地重複:“請問……媽呀!”

池野猛地轉身看他,目露兇光。

“不、不用找了,對不起!”

幾張鈔票被慌亂地放在玻璃櫃臺上,不等池野回話,那人就跟也新換了發動機似的,連滾帶爬飛速逃竄。

池野叫了兩聲,沒追上,就嘆口氣,又坐回凳子,使勁兒搓了把臉。

低頭一看,呀,手上還有黑乎乎的機油,忘記洗了。

以前不會犯這樣的小錯誤,他愛幹淨,只要幹完活,一定是洗完手再去碰別的東西,今天可到好,心裏有事,給自己抹了個大花臉。

站起來去洗臉,洗手池是他親手做的紅木落地面盆架,上面鑲了個橢圓鏡子,記得鄰家有位嬸嬸是新搬來的,看了很喜歡,說在她們那個年代,哪家姑娘有這樣的嫁妝,談什麽樣的對象都腰杆直呢。

給池野聽得有點小得意,帶着嬸嬸回家看了圈,說這衣櫃和書架,以及孩子寫作業用的桌椅板凳,都是他做的。

嬸嬸半天沒合上嘴。

瞅了會回頭說,你還在上面雕花紋啊。

那可不,是梅蘭竹菊四君子呢。

秀氣,不張揚的好看。

只有對面那屋的櫃子上不一樣,刻的是龍鳳和鴛鴦,是一個哥們快定親了,他親手做的賀禮,結果還沒等送出去呢,婚事就吹了,那大老爺們哭哭啼啼地拉着他喝酒,被蹭了一胸脯的眼淚,弄得池野也怪郁悶。

郁悶的不是賀禮沒送出去,浪費了他的時間,而是覺得失戀這麽可怕嗎,哭成這樣。

出息呢。

哥們抱着啤酒瓶嚎啕,嚷嚷自己要出家。

旁邊有人插話,說大哥你手咋啦,怎麽劃拉那麽大的疤。

用鋸子的時候碰着了,不礙事,池野習慣了。

做點東西對他來說,等于出出力氣嘛,算不了啥。

那時候池野還沒辦廠,剛買下前面的門面修車,生意還成,都知道他不做缺德事,不像有些人專往門前大馬路上撒釘子,給自行車胎充氣也不要錢,平日裏鬧鐘不響了收音機壞了,都願意來找池野修,甚至連小娃娃的車子出問題,都拎着過來敲池野的門。

池野在街坊鄰居面前,很溫和。

看着那個花花綠綠的搖搖車,笑了半天。

還是自帶音樂呢,開關卻別着了,聲音卡頓而魔性,于是池野就在“小燕子,穿花衣衣衣衣”的背景音中,費不少功夫,給車子修好了。

為啥用這麽久的時間呢,因為摸了把,發現這個廠家質量做得一般,塑料片銜接處都有倒刺。

從頭到尾整修完畢,樂曲恢複正常,開始繼續往下播放:“我問燕子你為啥來,燕子說——”

小娃娃奶聲奶氣地接了句:“這裏的春天最美麗!”

春天美不美麗,池野不知道,反正現在鏡子裏的他,表情挺美的。

別看臉頰上有幾道黑乎乎的印,香皂洗不幹淨,但嘴角是翹着的,眼睛柔和地往下彎,看到水就想到佟懷青,拿起扳手想到佟懷青,連空氣中那若有似無的花香味兒,都他媽能讓他想到佟懷青。

腦子覺得要崩了。

心裏卻美得不要不要的。

好容易給蹭上的機油洗幹淨,池野擦完臉都要走了,頓了會又拐回來,盯着面盆架上的格子看。

那裏,放了瓶池一諾的香香。

擦臉用的霜。

小姑娘有時候會在這裏睡午覺,醒來洗完臉,可講究啦,一定要再塗點東西再去上學。

“哥,你不懂,”池一諾曾經說過,“臉上的水擦幹後,不抹香香的話,會皴。”

“很醜的!”

池野往後看了眼,趁着外頭這會沒人,把那瓶霜拿下來,他手大,兒童面霜做的又精致小巧,擱在有些粗糙的掌心裏,挺滑稽。

還別扭。

塗到臉上的時候,涼涼的,香味有點膩。

池野之前沒抹過這玩意,撐死在冬天刮寒風的時候用個大寶,純粹怕凍傷,畢竟安川縣下雪的時候特別冷,稍不留神,臉蛋就會生凍瘡,又紅又硬,癢得慌,抹點東西保護下,皮膚會柔軟許多。

怎麽跟做賊似的。

池野擡頭看鏡子裏的自己,居然泛起了絲憂傷。

愁啊。

別人都是怎麽解決個人問題的呢,沒多久就能親親抱抱拉小手,他明确心意到現在,也就只能在腦子裏想想,以前還可以揉下佟懷青的頭發,攬着肩膀說笑,現在倒退了,不敢碰那人一點衣角。

中午回去,池野小心地嗅了下自己的手背,還有點若有似無的面霜香味,就不太好意思離佟懷青近,怕被人發現他的心懷不軌。

佟懷青卻主動走過來,叫他哥。

“嗯,”池野正切老豆腐呢,“怎麽,餓了?”

佟懷青站在旁邊,先問了句別的:“這個為什麽發黃,不是白的嗎。”

“是點的鹵水豆腐,”池野解釋道,“那家店用的老方子,看起來不太漂亮,味道好。”

切厚點下鍋煎,熱油逼出虎皮和香味,噼裏啪啦濺出油星子的時候加青椒,勾點水澱粉,上次做了,連不愛吃辣的佟懷青都能多嘗兩塊。

“我下午想出去趟,”佟懷青轉了話題,“估計回來晚點。”

一刀下去,切歪了。

沒事,佟懷青瞧不出來。

“在家裏無聊嗎,用不用我陪你,”池野低頭看他,“天氣涼了,也該買點衣服……”

佟懷青笑了:“不用,我自己就行。”

剩下半塊都沒切均勻,但和青椒在鍋裏滾着煸炒出香後,形狀什麽的,還有誰會在意呀。

佟懷青放下筷子,沒敢再吃,怕胃不舒服。

秋意深了,他以前每到天冷的時候就要飛去南方,冷空氣過敏,胃病也跟着犯,非得适宜的溫度和精心的照料,才能慢慢好。

想着呢,嘴上就說出來了。

是曾經有次看中醫的時候,大夫随口跟他扯的玩笑。

“我閨女是學生物的,讀碩士,在研究室裏天天整那個什麽,哦對,菌子!”

大夫的手還搭在他的腕上,那時佟懷青時常做噩夢,醒來總是冷汗淋漓,體溫偏低,白皙的皮膚下,那點青紫色的血管分外明顯。

“她跟我打電話,老哭,說這個菌子啊,特難伺候,你小心翼翼地對待着,稍微不留神,就在培養皿裏死個精光,”大夫約莫都六七十歲了,很和善地笑,“有次她說,估計自己換了只腳踏進實驗室,菌子就嗷一嗓子叫,我死啦!”

佟懷青垂着睫毛,沒擡眼,手指無意識地微微蜷曲。

“可你說奇怪不,有時候不管它,甚至有些同學随便弄個茶缸養,菌子就長得漂漂亮亮的,反而活得特別精神。”

佟懷青收回手,旁邊的助理忙為他披上大衣。

“我明白,”他沖着老大夫颔首,“這菌子就是欠得慌。”

老大夫忙道:“不是,我意思是說心态很......”

“那菌子死就死了吧,”佟懷青微笑着,“反正也沒什麽用。”

現在想想也可笑,佟懷青在這小縣城待的時間,居然沒怎麽犯過胃病,甚至能喝下好幾碗的熱黃酒。

池一諾抱着碗,聽入迷了,連飯都忘記嚼,被陳向陽輕輕扯了下袖子,才繼續去扒拉大米飯。

“你的意思是說,”池野放下筷子,“之前你生病的次數,要更多嗎?”

佟懷青随意地挑了下眉,沒太想繼續這個話題。

他主要想表達的是,有時候人就跟菌子一個德行,怪不得農村一些地方給孩子起賤名,說好養活,往常的這個季節,他估計早就因為過敏,得在醫院住段時間了。

那朵紫色的小花放在床頭櫃,卻令他安眠。

可能是因為沒什麽花粉吧,佟懷青正想着呢,就看見池野皺起眉,凝視着自己。

“咋啦,”佟懷青還在笑,“他們做研究的就是很辛苦,天天得泡實驗室。”

池野看着他:“不是,我是心疼你。”

夏令時尚未結束,中午有足夠的時間吃完飯,再去睡個午覺,可陳向陽把碗送去廚房後,拉着池一諾的手站起來:“哥,我們想去新華書店呢,老師讓借幾本書,搞讀書月的活動。”

池一諾在往嘴裏塞雞翅:“唔……我還沒吃完呢,哎?”

陳向陽已經不由分說地給妹妹拽走了。

嗯,吃飯八分飽,肚子會比較舒服嘛。

倆小孩一溜煙沒影了,餐桌沒完全收拾幹淨,沒有擺放的鮮花和演奏的小提琴,也不是可以俯瞰整個城市的落地窗,午後的陽光灑在地上,斜斜地拉了很長的柔黃。

給佟懷青弄得有點不好意思了,幹巴巴地笑了下。

好在池野也沒說什麽,站起來收拾桌子,問下午出門的話,要幫忙送嗎。

佟懷青搖搖頭,說不用。

池野這點很好,不多問,給他留出個足夠的空間,就像手心籠着的那朵蒲公英,不會碰到一丁點的邊界,昨天那個楊澍也是,亢奮得都有些過頭,但确定完身份後,池野就走進廚房,留出時間給了對方。

大哥挺貼心的。

就是走的這一路上,佟懷青感覺自己有點異樣,說不上來,秋風微涼,輕輕地撫着他發燙的臉頰。

沒多遠的距離,他昨天就偷偷來過一次。

兩枚柿子吃了許久,中間洗手的時候,不僅接到了楊老師的電話,也聽到了陣若有似無的音樂聲。

是二胡。

大概是初學者,斷斷續續地拉着基礎的音,發出的調子完全不準,可能旁邊沒老師盯着,所以一直沒有調整好,顯得聲音別扭而凄厲。

冰涼的水流沖洗着手指,沒有顫抖,指甲修剪地很幹淨,形狀圓潤,泛着粉紅。

學音樂的孩子,除了主要掌握的樂器之外,也會對別的種類有一定的了解。

于佟懷青而言,就是二胡。

有句俗話說,十年琵琶三年筝,一把二胡拉一生,可能有點誇張,但也足以說明這種民俗樂器,學起來有一定的困難,而因着這個困難,下了苦功夫,才能拉扯出如泣如訴的樂曲。

佟懷青在院子裏聽了好久,還是出來了,順着聲兒往前走,拐了道彎,停在個獨家院門口。

路邊種着雞冠花,沒鎖門,有個小姑娘在屋裏坐着,愁眉苦臉地抱着把二胡。

趴着睡覺的狗狗擡起頭,正準備叫呢,歪着腦袋看了眼佟懷青,就蹿了出來,使勁兒沖人搖尾巴。

“三公主,”小姑娘在後面叫,“不許亂跑!”

狗狗白色長毛,圓眼睛下面,有不太明顯的淚痕。

門口的小巷子窄,有人騎着自行車從後面經過,就得偏着身子讓一讓,所以小狗繞着他親昵的時候,尾巴“邦邦”地打在佟懷青的小腿上。

呀,是之前吃早餐的時候,池野喂雞蛋的那只小狗。

佟懷青只是在桌子下,偷偷地丢了個肉包。

就這麽偶然間的善意,小狗記住他了。

“叫三公主嗎,”佟懷青驚喜地蹲下,被小狗踩在膝頭蹭下巴,“哈哈……你好呀。”

小姑娘大概是剛讀初中的年紀,站在門口瞅他:“你認識它嗎?”

佟懷青摸着三公主的腦袋:“嗯,是不是之前走丢過?”

“對呢,剛找回來的呢!”

大概是狗狗對佟懷青太親昵,小姑娘也跟着不認為佟懷青是壞人,好奇地問:“哥哥,你找誰呀?”

下午時分,周圍沒什麽經過的人,三公主朝側面歪了下腦袋,去舔佟懷青的手指。

佟懷青猛地縮回手。

“沒事,”他站起來,“你剛剛的音準有點問題,不應該那樣拉的。”

小姑娘愁眉苦臉:“吵到你們了呀,可是,好難啊……”

她脖子裏也挂着個玉佛,跟池一諾的差不多,這裏的父母通過小小的信物,來祈願孩子的平安,而孩子也成長得快樂而天真,聽見佟懷青簡單講解了下指法細節後,開心起來,居然直接邀請對方進屋來玩。

佟懷青站在外面:“妹妹,你家裏沒大人嗎?”

“沒有,”小姑娘樂呵呵的,“但是我媽媽就在前頭上班,我叫一嗓子她就聽見啦。”

那也不行。

昨天下午,佟懷青站在門外,給欣欣講了挺久的樂理。

因為這個,還忘記了告訴池野,老師的即将拜訪。

“我叫欣欣,欣欣向榮的意思,哥哥你明天還要來啊,我和三公主等你!請你喝咖啡!”

由于大人不在家,佟懷青堅持不肯進屋,欣欣就搬着小凳子在門口坐着,反正也沒什麽人經過,這裏雖然窄,但是敞亮,巷子裏的風擠着從道裏經過,吹得惬意。

只是佟懷青臉上的表情,有點凝重。

盯着自己手中的杯子,又看了眼滿臉期待的欣欣。

“哥哥,咖啡好喝嗎?”

佟懷青笑笑:“特別好。”

嗯,棕黑色的液體,熱乎乎的溫度,只是口感完全不一樣。

明明就是包板藍根!

欣欣托着臉,就像和朋友分享秘密似的,可得意了:“我只有感冒的時候,媽媽才願意讓我喝咖啡,電視上的人都是這樣喝的呢!”

三公主搖着尾巴,認同似的叫了幾聲。

太為難了,佟懷青實在不愛這個味。

昨天聊的時候,他也聽出來了,欣欣可能有些不适宜上學的病,只能在同齡人跑向教室的時候,一個人坐在院子裏,看挂歷上喝咖啡的阿姨,拉不成調的二胡,抱着屬于自己的小狗。

否則,早就從和朋友的交往中,知曉板藍根的真相了。

但欣欣很聰明,拉二胡的時候,佟懷青簡單點撥下,立馬就能進行調整,小小地進步了,女孩興奮地揚起臉:“哥哥,你好厲害呀!”

她更加期待地看着對方:“真的不能拉一曲嗎,好想聽呀。”

這個哥哥長得很好看,聲音也溫柔,什麽都好,就是不願意親自上手示範。

佟懷青笑着搖頭,轉換了話題。

欣欣昨晚就說了,媽媽今天會回來得晚,那他就多坐一會吧。

也能填補內心的空白。

楊澍那句話說得對,人又不是小貓小狗,他怎麽就能心安理得,真的一直在池野家住下呢,再怎麽習慣,或者貪戀這個溫暖都不成,跟人家非親非故的,算什麽啊。

并且自己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

只差跟池野開口,說一句謝謝,和再見。

雖然佟懷青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麽樣的選擇,恩師和親戚那裏估計還人仰馬翻着,他臨走前特意攪翻了渾水,能說真心話的朋友也沒有,眼看就是中秋,月亮很快就圓,佟懷青低頭,雙手交疊在膝上,按住那微微的顫抖。

按照他原本的計劃,是想去看一看北方的雪山。

那位跟了佟懷青很久的家庭醫生,進行了慣例的檢查後說,你這無異于找死。

幾個月前的春天,佟懷青淡漠地看向窗外,發覺桃花正開,蝴蝶飛舞地厲害,就扭頭吩咐阿姨,拉上窗簾。

看得心煩。

最後陰差陽錯,沒有找死成功,來到了名不見經傳的小縣。

若是對方知道,自己現在居然可以嘗試着吃醬豆,該是多麽大驚失色。

想着,就有些出神。

等到被欣欣叫醒的時候,發覺西邊的雲霞染紅天空,鳳凰尾羽似的,卷出大片的爛漫。

“好漂亮呀,哥哥你看!”

佟懷青怔怔地看着遠方。

真的……很漂亮。

這次回去,帶了欣欣送給他的一瓶汽水。

橙汁味道,裝在玻璃瓶裏,看着就甜。

“哥哥,你明天還會來找我玩嗎?”

佟懷青笑着看她:“休息兩天吧,不要太累了。”

小姑娘應該很容易疲憊,拉二胡的胳膊沒什麽力氣,反複地垂下。

“好的,如果哥哥你要來,叫我的名字就好。”

小狗仰着頭,連着汪了好幾聲。

欣欣大笑着把它抱起來,摟在懷裏:“叫三公主的名字也可以!”

由着原路回去,汽水瓶上已經滲出冰涼的水珠,順着佟懷青的手指往下滴落,院子裏,倆孩子還沒到家,池野正拿着個小鐵鍁搗鼓花壇,聽見動靜就站直身子,低頭看他。

“回來了?”

“嗯。”

汽水放在桌子上,洗完手回屋,簡單地打完招呼後,佟懷青沒再說別的什麽話,坐在床沿,盯着對面衣櫃上的龍鳳呈祥,發了會子呆。

那花紋也未免太喜慶活潑了。

不知過了多久。

手指不由自主地立起來,做出要彈鋼琴的姿勢。

“哆——”

第一個音沒發出來,佟懷青就猛地收回,兩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等到心髒的跳動逐漸平息。

再次把手放在自己腿上,很慢地開始擡指,對着無聲的琴鍵按下。

……不,按不下。

後背發涼,戰栗感從尾椎骨升起,似乎有帶刺的藤蔓攀附着他,随着他的動作,一下下地,紮向他的血肉。

治療的時候,就是這樣。

很長的,閃着銀光的針,反複地刺向他愛如生命的手。

當時是麻木的,沒什麽感覺。

疼痛仿佛現在才姍姍來遲。

佟懷青咬完自己的舌尖,又咬嘴唇,手腕痛得厲害,神經質地扯着所有的肌肉群,靈巧沒了,鈍得要命,腦子連帶全身關節一起生鏽,剛剛給欣欣指點時的輕聲細語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席卷而來的恐懼。

我怎麽了。

不行,還是按不下去。

剛剛不是都好了嗎。

我以為……我自己已經快好了。

不是決定要放棄嗎。

疼。

佟懷青胸口劇烈起伏,持續地倒抽涼氣,渾身都在戰栗。

——直到被一雙粗糙的手,不由分說地握住。

“呼氣。”

池野不知是什麽時候進來的,半跪在他面前,仰頭看着佟懷青,平靜道:“慢慢地,把氣呼出來。”

佟懷青的肩膀抖個不住。

“看着我,”池野繼續道,漆黑的眼眸亮如星辰,“聽我的,跟着我做,呼氣。”

心跳得厲害。

胸腔憋得好痛苦,好疼,可那雙手溫暖極了,緊緊地握住佟懷青冰涼的雙手,引領着他的呼吸,一點點地,平複下轟鳴的內心。

佟懷青猶如被打撈上岸的活魚。

額發濕了,貼在慘白的桃心小臉上,沒什麽血色,只有嘴唇紅得厲害,但那也只是因為被緊張地咬過,下唇赫然顯現出齒痕。

該是有多疼。

池野定定地看着他,随着佟懷青逐漸平穩下來的呼吸,不容拒絕地打開對方的手指,擠入有些僵硬的指縫。

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佟懷青的手全部攏在掌心。

佟懷青的手被迫張開,不能再繼續蜷曲,男人的指腹粗糙,擦過他的指尖,帶來微妙的戰栗。

“再試試。”

佟懷青低着頭。

池野還半跪在他面前,屋裏沒開燈,有些昏暗,外面的野貓已經開始叫了,真奇怪,夜還沒來呢,幹嘛這麽着急。

十指相扣的時候,掌心就是緊密相貼。

池野帶着佟懷青的手,按照最開始的動作,輕輕彈下無聲的音。

現在,黑白琴鍵不再是佟懷青膝頭,而是池野有細小疤痕的手背。

“哆——”

野貓叫得厲害,聲音好大。

佟懷青還低着頭,發現,池野是半跪的姿勢,自下而上地看着自己。

往常由于身高差,他都得擡頭看着對方,頭一遭用這樣的角度,竟有些微妙的心顫。

可池野的音調,還和往常一樣平穩。

帶點啞,很可靠的低沉。

“好點了嗎?”

他想起那輛花花綠綠的搖搖車,看着光鮮亮麗的,一摸裏面,是豎起來的塑料倒刺。

廠家太不細致了。

一點點地用砂紙刮磨好,線路重新修正完畢,音樂才恢複正常,響起童稚的歌聲。

這裏的春天最美麗。

此時的佟懷青,仍在微微喘息,眼睛清淩淩地看着自己。

比春天更美。

池野不錯眼珠地看他,猶如仰望月亮。

佟懷青沒有抽出手指,而是撇過頭笑了聲,答非所問。

“你……弄疼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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