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第38章

蘋果切塊去芯,在頂端用小刀削出個切口,去掉後面的皮,就是只紅耳朵的小白兔。

床頭櫃上的小燈開了,佟懷青合衣坐着,揀蘋果吃。

脆生生的,很甜。

他吃兩口就笑,彎着眼睛擡頭:“你怎麽找到這裏的?”

好像池野真的很容易就能找到他,無論是決堤的河邊,還是陌生的醫院,都能突然出現,鋼筋鐵骨似的擋在他面前。

外面刮着大風,屋裏緩和,池野渾身的冷意也沒了,剛洗完手回來,在旁邊的凳子上坐下。

佟懷青又笑着問了遍:“真的,你是怎麽到這的呢。”

池野特認真的模樣:“根據地上的面包屑,很快就找到了。”

佟懷青沒反應過來:“什麽?”

“糖果屋歷險記中,漢塞爾就是往地上扔石子和面包屑,來找到回家的路,”池野繼續道,“不過後來面包屑被飛來飛去的鳥啄食了,所以我就問小鳥,佟佟去哪兒了呀。”

晚上了,一時有些安靜。

池野默默地捂住臉:“……是不是太傻了,一點也不好笑?”

佟懷青:“哈哈。”

更安靜了。

池野都不好意思再看對方了,嫌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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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他特油嘴滑舌似的。

其實這段話,在池野肚子裏都想兩天了。

怕見面的時候佟懷青不高興,怕不方便回答自己一路的風塵仆仆,怕自己的心思被知曉,便用這樣幼稚的話語去逗人家。

結果,佟懷青不笑了。

“哥,”過了好一會,佟懷青才開口,“你剛講的,是個童話故事嗎?”

“嗯。”

池野搓了把臉:“你別介意,我瞎說着玩。”

佟懷青躺回床上,側臉埋在枕頭裏,露出一點點的眼睛:“再給我講一個吧。”

好家夥。

這可到人家池野的地盤了。

講了快樂王子和夜莺,又講了小意達的花,佟懷青的手捏着玩偶的絮絮,迷迷瞪瞪的,居然快要睡着。

恍惚中,感覺池野輕輕地拍了下自己。

“去刷牙,剛剛吃過蘋果了。”

佟懷青耍賴:“不想起。”

“聽話,不然會蛀牙。”

老老實實地下床去洗漱,捧着水洗了把臉,回來後,困意就沒了。

坐在床沿邊,晃着兩條腿。

佟懷青:“嘿嘿。”

池野不由得心裏泛軟:“樂呵什麽呢?”

“在外面這樣晃,會被罵不規矩,”佟懷青身上是寬松的豎條紋病號服,襯得整個人很瘦削,“我不太明白,又不是抖腿,随便晃兩下也不成嗎?”

他垂着睫毛:“現在心裏輕松了,就随意啦。”

池野看着他笑:“成,晃悠吧。”

“你也來,”佟懷青叫他,“來,一起晃呀。”

暖黃色的燈光下,池野挨着佟懷青身邊坐了,然後,倆人都沉默了。

能夠讓佟懷青晃悠小腿的高度,對于池野來說,有點不夠。

腳直接踩着地面了。

這就尴尬了。

佟懷青低頭瞅瞅,跟池野對視了眼,都笑了起來。

又随便聊了幾句。

內容五花八門,啥都有,瞎扯。

難以想象,幾個月前的自己,因為過大的壓力而無法開口說話,甚至還和這人針鋒相對。

如今卻于消毒水彌漫的病房,與人同坐一張床上。

池野低頭看他的手背:“挂針了?”

“嗯,”佟懷青往後縮了下手,“你到底,是怎麽進來的?”

還是想不明白,如何找到這裏。

池野笑着:“走過來的。”

他說着,就從兜裏掏出粒黑糖話梅:“沒啥,你不用有什麽負擔,就是想着中秋節呢,送個蘋果什麽的,看看你。”

好家夥,鬼才信。

佟懷青把糖捏手裏,有點緊張地垂下睫毛。

是喜歡吧。

因為喜歡我,所以惦記,千裏迢迢地趕來,只為給自己削塊蘋果。

那麽,會表白嗎。

這麽好而缱绻的氛圍,安靜的夜裏,沒有任何人進來打擾的單人病房,他把糖捏得很緊,同時感覺,身邊的人,側過身來,離得越來越近。

佟懷青緊張得腳趾都要蜷縮了。

甚至開始閉上眼睛——

“那我走了。”

嗯?

他茫然地睜開眼睛,看着池野已經站起來了。

那為什麽說句話,要湊近耳朵啊,很容易讓人誤會的好不好!

不對,最重要的是——

佟懷青跳下床:“你要走了,回去嗎?”

“是啊,”池野很平常的樣子,“你今晚,不是有那個小兔子了嗎?”

哦豁,上次他借口自己要捏着東西,否則睡不着,給人家留下陪了自己一夜,現在是沒有什麽理由,再要求池野待在這裏了。

可還是有點不敢相信。

“你真的,這就要回去嗎?”

“嗯,”池野定定地看了他一會,還是沒忍住,伸手揉了把那柔軟的發,“我的車票就是今晚的,得過去了。”

車票這兩個字似乎喚醒了佟懷青的清明,他才意識到,自己離那個小縣城,已經很遠了。

遠到連池野都得,坐火車才能到達。

佟懷青低頭,盯着自己的腳尖。

那幹嘛這樣遠地跑過來,見一面就要離開,委屈和疑問都要脫口而出時,池野才伸出兩只手,笑着擠了下對方的臉:

“逗你呢,我正好出差來辦事,聽說你在這裏,就過來看看,要住兩天才走。”

“哦。”

佟懷青乜斜着對方:“聽說,聽誰說的?”

“叔叔啊,上次留了個聯系方式。”

好啊,那看來真是他多想了。

“別噘嘴,”池野松開手,“明天忙完了,帶你出去玩。”

佟懷青有點不想搭理他:“沒事,你忙你的去吧。”

還以為是特意來看自己的。

池野已經往外走去了,手搭在門把手上,拉出了一點走廊外的燈光:“我大概下午四點鐘到。”

佟懷青坐回床上:“誰管你幾點到!”

屋內昏黃,外面的白熾燈格外刺眼,被池野高大的身影擋住大半。

“你可以先想下,要去哪兒逛,或者看什麽電影。”

佟懷青把枕頭撈起來抱懷裏:“我才不喜歡看電影!”

池野回頭笑着:“那我走了,再見。”

“咔噠”一聲。

門外安靜的時間很短,旋即就響起了離開的腳步聲。

等聲音徹底消失時,佟懷青才跳下床,挨着門框邊緣聽了會,臉頰貼着冰冷的門,也不覺得涼,只是等到心髒緩緩平穩,才後知後覺地嫌髒。

又跑回衛生間,洗了臉,對着鏡子照了會,開始讨厭自己這次的過敏。

剛剛沒開頂燈,不明顯,此刻清晰地看到上面的紅血絲,皮膚薄,有點顏色就很引人注目,佟懷青垂着頭站了會,慢吞吞地擰開醫生叮囑的藥膏,一點點地塗在上面。

凝固的膏體随着指尖的溫度,逐漸化開,帶來淡淡的苦味。

等待在這一刻,變得分外漫長。

小時候外公說,寶寶什麽時候來看我呀。

車門被司機打開,風有點大,周圍的灌木叢都向下傾斜,佟懷青抓着自己的帽子,想得很認真。

那時候外公身體已不大好了,要靠輪椅出行,老人一生儒雅,向來考究,筆挺的中山裝上幾乎沒有褶皺,在滿院的紫色繡球花裏沖他招手。

“等我想好了,我就寫信告訴您!”

阿姨催促着要出發了,佟懷青趴在車窗上,露出粉生生的小臉:“或者,我不提前說,給您一個驚喜好嗎?”

當時的陽光太過燦爛,以至于世間萬物都顯得不太真實,輕飄飄地恍若夢幻泡影。

車輛即将發動。

外公笑了:“還是提前說吧,這樣我在等寶寶的同時,就……”

“呼啦——”

手上的小帽子沒抓穩,順着車窗被刮了出去,風把它吹着托舉了好高好高,引得佟懷青也興奮地跟着看,沒留神外公剩下的半句話。

臉頰上有些刺痛。

現在想來,剩下的話可能是這樣的。

在等待的同時,就已然足夠快樂,并充滿期待。

翌日的醫生查房,時間還和以前別無二致,說的內容也大差不離。

要注意鍛煉,按時休息,放松心情。

後面跟着的一個小實習生,趁旁人不備,悄咪咪地掂着腳尖,看了眼,把心裏的話憋到出來後,才跟同行老師說。

“哇,那就是佟懷青呀,和電視上一樣呢。”

老師笑她咋咋呼呼:“人長得和視頻裏不一樣,那才出事了呢。”

“不過我看他挺好的呀,為什麽……”

話說一半噤聲,實習生不好意思地眨眨眼,該打,怎麽能在背後嚼人舌頭呢。

畢竟不是經常抛頭露臉的明星,或者歌唱家,對于普羅大衆而言,估計只有在大型節目中,看到他彈鋼琴的身影,但對于愛好古典音樂的人來說,佟懷青的名字,可太熟悉了。

膚淺地說一句,那張臉,長得是真好。

身為佟老的孫輩,也繼承了藝術上的品味和造詣,早早地就在國內外拿了獎項,但大概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一旦過于惹眼,讨論和紛争也紛至沓來,其中一大半都落腳點在,他太不接地氣兒。

十指不沾陽春水似的。

尤其是很多雞毛蒜皮的小事,可能生活中看不算什麽,被媒體報道後,春秋筆法一寫,就放大了。

實習生扁着嘴,心想,我看他挺接地氣的呀,怎麽不食人間煙火啦。

床上擱着的小兔子都破破爛爛了,還擺着呢,并且她眼尖,那枕頭下壓着,露出一點邊緣的東西,絕對是黑糖話梅的包裝紙!

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有點跑神的小實習生,被師姐悄悄拽了下袖子,才故作鎮定地跟着進了下個病房,努力做出副讓患者放心的端莊模樣,只是在心裏,未免又重複了句。

和她一樣喜歡吃黑糖話梅的,才不是壞人呢。

而偌大的醫院裏,從早上就開始忙碌。

單人病房是隔絕在外的,沒有什麽吵鬧的動靜,連消毒水味兒都淡了許多,佟懷青給綠蘿澆水,坐在窗戶邊眺望遠方的樓宇,發長久的呆,又擡頭看向時間。

已經四點半了。

他早就換好衣服了,哪兒都沒去,在這裏等着。

還很乖地按時喝水。

西邊的天都隐約泛紅了,佟懷青垂下睫毛,盯着自己手背上的針眼看。

如果拔的時候沒按好,很容易青紫一片。

今天下午輸完液後,他悄悄地揉了兩下,果然沒多久,白皙的手背上就有了顏色。

現在池野還沒來,他故作矯情給誰看呢。

都要六點啦。

佟懷青一點點地摳着床沿的邊,沒關系,繼續等待。

突如其來地響起了敲門聲,他裝沒聽見,過了幾秒才清了下嗓子:“誰呀……請進。”

池野應該是跑着過來的。

急,從劇烈起伏的胸口就能看出來,額上稍微有一點點的汗,呼出的氣喘得厲害,只有那雙眼睛亮晶晶的,在笑。

佟懷青眨着眼:“啊,你怎麽來了?”

“昨天跟你說了,”池野去了趟洗手間,出來後臉上還挂着水珠,“走,出去玩。”

佟懷青的鼻子小幅度地皺了下,仿佛很為難的樣子:“去哪兒呀,你讓我再考慮下。”

“看電影,随便你挑片子。”

“電影有什麽好看的,很無聊。”

“附近有夜市,我看過了,賣什麽的都有,還有各種小玩意。”

“那人一定很多啊,擠死了。”

池野大笑着走過來,很誠懇地看向佟懷青:“那怎麽辦,你勉為其難跟我出去玩一趟吧,拜托拜托。”

他雙手合十,眼睛裏滿是笑意:“求求你了。”

佟懷青這才抿着嘴往前走去,目不斜視地經過池野身邊,特矜持。

随便什麽電影或者夜市吧,都可以。

才不無聊,喜歡死了呢。

最近到處都在拆遷建樓,從醫院出來沒幾步,就能遇見施工地段,連帶着人行道上都滾落了些石塊,佟懷青撐着池野的胳膊走過去,小心翼翼的:“我們去哪兒?”

“先墊墊肚子,”池野答道,“然後,我有話跟你說。”

佟懷青的睫毛微妙一顫,鼓起勇氣:“要不,現在就說吧?”

“別,”池野堅持,“等會再吧。”

嘿,佟懷青可是個小爆脾氣。

他立馬不樂意了,甩開對方扶着自己的手,氣鼓鼓地站在原地。

反正這會旁邊也沒什麽人,夕陽西下,暮色漸濃,還等個什麽勁兒。

“你有話就說,”佟懷青的腳邊有粒小石子,被他碾了下,“別憋着,不嫌難受啊。”

池野也站住了,很為難的模樣:“或者換個地方也行……”

佟懷青有點炸毛:“為什麽?”

等待了那麽久的喜悅,看着時間一點點流逝的小小難過,都比不得此刻內心的雀躍,緊張,想聽到自己要聽的話,又怕說的是別的內容,恨不得跳起來去敲對方腦殼。

“不是,”池野半是無奈地笑了下,“這個地方,真不太合适。”

他伸手指了下:“佟佟,看你旁邊。”

佟懷青這才遲鈍地扭頭。

旁邊,一根電線杆子。

很正常啊,馬路邊到處都有。

再凝神一看,哦,差點沒注意,側面貼了好幾張花花綠綠的廣告。

然後,佟懷青傻眼了。

字跡碩大,畫面沖擊力極強。

“腎虧怎麽辦,太煩!”

“看男科,請選擇我們,全程保駕護航!”

“讓您不再有難言之隐,昂首挺胸,做幸福男人!”

以及各種專業疾病名稱,醒目的電話號碼與詳細地址。

佟懷青哽住,同時看到,不遠處有位踟蹰的路人,似乎對他頗有不滿。

人家手上拿着小本子,正是要過來記聯系方式。

佟懷青幾乎落荒而逃。

池野在後面笑得不行:“你慢點,別摔着了。”

他快走兩步,一伸胳膊,就把佟懷青攬在懷裏。

“走吧,去吃夜市看電影,也算是一種幸福男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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