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第47章

抓的時候太用力,傷口就割得深。

手掌那裏斜斜的一道,縫了六針。

幸運的是,沒有影響到肌腱與神經,大夫交代完注意事項便離開,佟懷青低頭看纏繞的紗布,感覺下面的血管一跳一跳的,還有些微微的發燙。

趙守榕黑着臉在旁邊坐着,煙拿出來,又捏在手裏。

地面早就打掃過了,幹幹淨淨的。

“我不是故意的。”

佟懷青轉過頭,視線落在旁邊那一大束百合花上:“我……真的是不小心。”

小舅佟宇文也過來看他來,特意帶了鮮花,聞言忙回道:“知道,下次一定要仔細點啊,怎麽能用、用手去撿玻璃渣呢?”

百合去過花蕊,淡粉色的花瓣舒展着,只有在盡頭稍微蜷曲,像被扯皺的一點點衣襟。

昨晚他抓着池野的衣服,聽人說,今天會過來。

窗簾輕飄飄地晃,空氣中是很淺的花香。

池野還沒有到。

佟宇文的小圓臉上滿是憂愁,似乎下了很大決心似的:“佟佟,你要不要考慮下去我那裏?”

“就、就當旅居了,”他說話着急,就結巴,“我之前,不知道你這個狀态,我以為……以為都好了。”

趙守榕立馬擡高聲音:“我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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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好的事情,又要搞什麽飛機?”香煙被捏折,撚在指尖,“他現在好好的,別瞎折騰!”

佟宇文站了起來,胖下巴上的肉都在抖,憋了半天來一句:“出去說。”

“不去。”

趙守榕翹起二郎腿,身子靠在沙發背上,很惬意似的支起雙手:“有什麽見不得人的,要瞞着佟佟?”

“你、你自己心裏有數,我不想撕破臉皮!”

“那你說呀,何必一直瞎嚷嚷?”

争執聲不大,都要面子,刻意壓着聲音不讓外面人聽到,佟懷青被吵得頭痛,拿枕頭捂自己的耳朵,又徒勞地坐起來發呆,樓下響起車輛的鳴笛聲,偌大的房間裏,只有他和那束百合相顧無言。

“小舅,”他終于忍不住插話,“我不去您那裏。”

他不想換地方了,再者說,佟懷青的記憶裏,和佟宇文也算不上多親近,對方早早就遠渡重洋,在那裏過着自給自足的平凡日子,偶爾過年期間相見,或者聖誕節時約着聚餐,會看到對方趴在地上給孩子們當大馬騎,鬧着笑着,渾身是熱乎乎的油煙味。

開了家中餐館,忙碌而幸福。

“我有處莊園,”佟宇文嘴笨,描述的景象也磕巴,“存了很多紅葡萄酒,當、當地的鄰居都很友善,附近有小學,你閑暇的時候,可以教那裏的孩子彈鋼琴……”

趙守榕嗤笑了聲:“你讓佟佟教人彈鋼琴,還是那群黃毛小崽子?”

“只、只要他能快樂,”佟宇文捏緊了拳頭,“有什麽不可以?我告訴過你,幾年前我就說過了,我和凱瑟琳都已經做好了迎接他的準備,是你,是你!”

後面的內容,佟宇文憋了半天還是沒說出來,憤憤然地用英文罵了句髒話。

“等他下次演出的時候,說不定經過你的莊園,再拿酒來招待他吧。”

趙守榕已經面露不耐地站起來,随手拿起大衣披在身上,今天外面格外的冷,隔着玻璃窗都能感覺到秋意的寒霜。

佟宇文跟在後面,不可置信地壓低聲音:“你還想讓他繼續彈琴?”

和着病房門一起打開的,還有佟懷青從床上跳下來,赤着腳追過來的聲音。

“為什麽?”他看着前方的兩人,語氣詫異。

他的毛病應該很少有人知道,遠在異國的小舅,即使有所了解,應當也是從媒體報道中窺得一二,上面的論斷如出一轍,傷仲永,心浮氣躁,天賦耗盡等等。

西醫和針灸都治療過,手指卻依然顫抖,所以他才會崩潰,覺得自己無法繼續。

為什麽小舅會想把他帶走呢。

“告訴我,你因為什麽覺得,我彈不了琴了?”

-

池野的心跳得厲害。

路邊行人匆忙,天冷了,已經有老人家推着攤子賣烤紅薯和玉米了,很大的棕色鐵桶,下面坐着炭,上面圍了一圈的紅薯,烤得皮都有些碳化,焦香味撲鼻而來。

池野挑了個紅心蜜瓤的,揣兜裏繼續前行。

不遠處就是醫院,老實講,他挺不喜歡這個地方。

消毒水味哪兒都是,門診大廳的嘈雜,病房裏的沉悶,和手術室前閃爍的燈光,都給他帶來些不太好的回憶。

佟懷青肯定也不喜歡。

這人矯情,喜歡花,喜歡香噴噴的東西,和新鮮有趣的好玩意。

而不是被禁锢在病房裏,重複着單調乏味的生活。

想到這,池野不由得加快腳步。

甚至連電梯都不等了,擁擠的人太多,走走停停,他幹脆一步跨上三級臺階,從步梯往上沖去。

越近越覺得心慌。

門都顧不上敲了,直接一把拽開,映入眼簾的是摔在地上的百合,散落一地的狼藉,花瓶碎了,目光所及全是瓷片,聽見動靜,病床前的兩人往後看去,露出坐在床上的佟懷青。

佟懷青沒擡頭,垂着睫毛。

池野愣住。

搭在身側的手上,纏繞了紗布,正在滲血。

“乖乖。”池野叫他。

佟懷青這才擡眸,看了池野一眼。

“哥,”他眼底沒什麽情緒,嘴唇發白,“你來了。”

狀态和池野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很像。

他說完,就很遲鈍地下床,動作慢,踩着花瓶碎片,一步步朝池野這邊走來。

池野越過他看向趙守榕。

對方點了下頭:“嗯,他想起來了。”

池野倏然間喉頭發緊,快步上前,抱住了佟懷青。

“你也知道了吧,”佟懷青被他攬在懷裏,喃喃自語道,“他是不是告訴你了?”

“媽媽是被我害死的。”

“小姨也是。”

包在手上的紗布,滲血的痕跡越來越大,顏色也愈加殷紅。

池野的胸口劇烈起伏,死死地盯着後面的趙守榕。

對方身邊站了個胖乎乎的男人,正緊張地站在原地,手足無措地說對不起。

“佟佟,別回頭。”

池野的手按在佟懷青後腦勺上,聲音黯啞。

“我帶你走。”

回去的路上,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

快冬天了,路邊已經有人系上厚厚的圍巾。

池野這次是開車來的,他心裏煩躁,又不得不壓着性子把車開得平穩,只得不時用餘光看身側的佟懷青。

自從上車後,就一直在睡覺。

雨刷一下下地掃着玻璃上的雨水,很快又迷蒙一片,車窗上的雨點彙集成小道,蜿蜒地流下,耳畔全是沉悶。

心裏憋着一口氣,不知該怎麽發洩出來。

就像前些日子,知曉佟懷青外公離世消息的那個晚上,書房裏,池野雙手握成拳,垂在身側,不易察覺地抖。

“哦,你是問為什麽在家裏,大家也叫他佟佟啊,”趙守榕靠在椅子上,指間夾着煙,“那是因為……哈哈,說來話長。”

因為佟懷青這個名字,本來就不是被祝福的。

他不是帶着期待,被生下來的小孩。

佟老是當之無愧的天才,音樂造詣無人能比,可惜三個子女都沒能繼承父親的天賦,長女和兒子資質平平,二女兒還稍微算個可造之材,能彈一手漂亮的鋼琴。

那時佟老工作繁忙,自是無暇關心家庭,對孩子們有愧疚,就用金錢來進行彌補,國際學校,數不清的珠寶,滑雪板,地段最好的房産,他以為,這樣便已足夠。

偶爾回家,會為二女兒指點些許。

因為他也不知道,能和孩子們聊什麽,只有說到樂器和音樂,才能令這位天之驕子般的父親,臉上神采奕奕。

姐姐站在房門外,嫉妒地咬自己指尖。

恨自己的平庸。

這份恨意,最終轉移到了妹妹身上,彼時姐妹兩人都有未婚夫,皆是千挑萬選的俊秀公子,尤其是世代經商出身的趙守榕,一雙風流的眼睛,迷得妹妹滿心愛意。

姐姐動了點歪心思。

趙守榕浪蕩慣了,自然來者不拒。

就像一粒多米諾骨牌被推下,接下來的事情,就超過了他們的控制,在被妹妹撞破私情的同時,姐姐也驚慌失措地發現,自己有了孩子。

佟老當時在國外演出,并未知曉此事。

妹妹大醉一場,出了意外。

腎上腺素和酒精的雙重刺激,再加上點報複性的自虐快感,她在陌生人的慫恿下,于盤山公路上飙車。

當場身亡。

佟老千裏迢迢趕回來,等待他的,就是哭泣的長女,無措的兒子,和溜之大吉的趙守榕。

姐姐已經出現了早孕反應,整個人瘦得剩下骨頭,說為什麽會這個樣子,都是我的錯。

我嫉妒她,可我也真的好愛自己的妹妹。

她突然決定,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當做贖罪。

連父親都勸說,是否再做考慮考慮,可姐姐堅決搖頭,并給這個孩子起名為,懷青。

妹妹名字裏,就有一個青。

她要用這個孩子,來提醒自己的罪,并且作為妹妹生命的延續。

“可笑吧,”趙守榕又點燃了一支煙,“我也不理解她是怎麽想的,算是一種自虐?心理學上有個名詞叫什麽來着……”

他揮了下手,也揮散了空中的縷縷煙霧:“算了,反正就留下了這個孩子,而她懷孕期間狀态不太好吧,所以佟佟的身體,自小就弱。”

而大家也都習慣性地叫他,佟佟。

出乎意料的是,這個孩子從小就展示了過人的天賦,雖然經常生病,但聰明,漂亮,專注力強,歪歪扭扭地走到外公的鋼琴邊,按下了第一個音。

他的媽媽,的确很愛自己的孩子。

但也無法擺脫自己的控制欲。

佟懷青練琴,她一定要在旁邊陪着,端茶,切水果,不讓兒子碰到任何的尖銳物品,不允許外面有絲毫的吵鬧,一旦佟懷青吃東西的時候心不在焉,那麽這樣食物,就再不會出現在餐桌。

“想吃番茄雞蛋面嗎,”她笑吟吟地看着佟懷青,“你從小就愛吃這個。”

佟懷青的手頓了下:“媽媽,我練琴的時候,可以不跟我說話嗎?”

她安靜下來。

過了會,又問:“那你中午想吃什麽呢?”

親戚們也都說,佟懷青脾氣不好。

一點就炸。

像個小炮仗。

可每每佟懷青生氣或是什麽,媽媽卻很開心的樣子,總是很慈愛和欣賞地,凝視着自己的兒子。

佟懷青勸過,可以有自己的朋友和生活,去旅游,去看看別的地方,不要把全部的重心放在孩子身上。

“那可不行,”她大驚失色,“你那麽容易過敏和生病,再說了,媽媽對不起你小姨……所以要把你照顧好啊。”

他和小姨一樣彈鋼琴。

有段時間,佟懷青甚至苦惱,覺得自己是不是小姨的兒子。

雖然他對親屬關系不在意,可也好奇過自己的身世。

父母很早就離婚了,據說只是為了給他上戶口。

但這個想法,很快就被佟懷青自己否決。

因為媽媽,真的很愛他。

而他也很争氣,成為音樂圈閃閃升起的新星,走出國門,在世界上也嶄露頭角,走得越來越遠,以至于媽媽要跟上,都得費很大的力氣。

媽媽開始恐慌。

還是一直陪着兒子,管理着他的衣食住行。

沒辦法呀,佟佟真的太容易過敏和生病啦。

以至于後來,她查出了癌症。

而佟懷青馬上要參加一個世界級的比賽,其實,也沒那麽重要,因為佟懷青已經拿了那麽多的獎項,他早已是最年輕的華人頂尖鋼琴家。

可她拒絕留國治療,堅決要陪伴。

佟懷青和她,爆發了激烈的争吵。

她不肯退飛機票,往行李裏塞維生素和中藥包,說沒關系啊,媽媽知道你孝順,可沒了媽媽,你怎麽能行呢,那麽遠的地方……

佟懷青砸了電視,他很罕見地大吼大叫,說如果您真的愛我,能先保重自己的身體嗎。

他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

媽媽收拾完行李,又拿毛巾細細地擦拭佟懷青的獎杯,特意做了置物架,整整一面全是各種各樣的榮譽,她驕傲極了,每天都要認真清理,不讓上面落一絲的浮灰。

佟懷青摔門而去。

他太生氣了,想去找自己外公商讨策略,不然明天出國,起碼要花費一個月的時間,他不敢想象母親身為癌症病人,在異國他鄉捱那麽久,會是什麽樣的後果。

但那天外公有事,不在家。

佟懷青心裏煩悶,也不想回去,他讓司機把自己放在家附近的飲品店,漫無目的地吃甜點,喝咖啡。

奶油在糕點上融化。

一直到傍晚,佟懷青才回家,決定跟母親好好談談。

可迎接他的,卻是倒在血泊裏的母親。

擦拭獎杯的時候,置物架倒了下來,砸中了她。

而佟懷青不在家。

如果他沒有出門,如果他能及時回來,如果——

“從那天起,他就有這個毛病了,彈琴的時候會手抖,”趙守榕把煙頭碾在煙灰缸裏,“心理問題吧,反正費了不少功夫,中醫,西藥啥的,淨折騰。”

池野一直站在陰影處,屋裏開着小燈,光線晦暗不明。

他想起佟懷青談論自己時,輕描淡寫地說,看過醫生了,針灸,給他紮成刺猬。

“從那個時候,佟佟就開始嘗試自殺了。”

是很優秀的孩子,上蒼沒有把天賦從他手裏收走,他不是像媒體所謂的傷仲永和太過浮躁,演出即使出現問題,也都是他在非常拼命地,和自己進行抗争。

但還是失敗了。

不少人開始看他笑話。

說這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高嶺之花,跌落神壇。

天才不過如此嘛。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亦或是人在極其痛苦的情況下,身體會産生自我保護機制,一天佟懷青從醫院醒來時,居然忘記了之前發生的事。

母親的死亡,就像有人用橡皮擦使勁兒擦過,只留下點模糊的痕跡。

他不記得了。

只懊悔自己為何出現了問題,變得無法再彈鋼琴。

佟懷青很積極地去接受治療。

也很小心地隐藏自己手抖的秘密,去練琴,演出,直面每一次潰敗。

但潛意識裏的惡魔如影随形。

直到再次崩潰,逃離一切,在渾渾噩噩中跟着人群前行。

陰差陽錯下,來到了那處小城。

最後,趙守榕站起來,去拍了池野的肩膀。

“無論他跟不跟你走,早晚有一天,他會回想起來。”

池野喉間晦澀。

“那樣,他會承受不住,會死的。”

這三個字,被趙守榕拉得很長。

池野看着那金絲眼鏡下的雙眸,真的和佟懷青很像,但是不夠清澈,霧氣昭昭。

“你想要什麽?”池野輕聲問。

趙守榕作出副思考的樣子:“這個嘛……自從佟佟出現心理問題,我就是他的監護人了,所以嘛,無論他是活着,還是真的去世了,留下的東西就都是我的。”

“就是有些手續會麻煩些,哈哈,你也不太懂這個吧?”

池野看着他,沒說話。

“想罵我?”趙守榕聳了聳肩,“拜托,我也是受害人好嗎,她們姐妹倆鬧別扭,搞砸了我的婚事,并且這個孩子我一開始就不支持要的,你看,果然身體不好吧?底子就沒打好!”

“自然界裏的小獅子們,也都是得競争,才能活下來最優秀的嘛。”

他略微後退一步,打量着池野的表情:“想罵可以罵的,來呀,我不在乎。”

屋裏萦繞着淡淡的煙味,池野個子高,自上而下地看過來時,眼神就會有點審視的目光。

但趙守榕不怕,饒有興趣地繼續去摸煙盒。

手伸進去,掏了個空。

趙守榕怔忪間擡起頭,看見原本應當在自己兜裏的煙,不知何時到了池野的手中,對方沒什麽表情地端詳着自己,然後上前一步,帶了點笑。

“趙總,抽煙嗎?”

那支煙舉起一半,停在空中。

趙守榕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佟佟太幹淨了,想不到很多下三濫的東西,”池野慢悠悠地把煙放在桌子上,“當然,他沒見識過,我也不打算讓他見。”

他值得看世界上的一切美好。

“我聽說趙總有兩位夫人,四個孩子?”

趙守榕驟然擡頭:“你想做什麽?”

面前的這位高個男人長相兇惡,在面積不大的書房內,很容易給人一種,被壓迫的感覺。

“沒什麽,”池野的眉毛濃,顯得眼神愈加鋒利,“我只是恭喜您,拿着自然界的法子教育子女,那麽這四個孩子,肯定都和佟佟一樣出色吧。”

趙守榕陰沉着臉,沒有回話。

當然,佟懷青不必跟那些人競争。

池野按亮了書房的燈。

于他而言,而佟懷青就是當之無愧的,最優秀的小獅子。

威風凜凜,無比強壯。

也應當,是帶着愛意和期待,而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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