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櫻桃和桦樹皮

第7章 櫻桃和桦樹皮

◎一大把一大把吃,倒顯出這櫻桃薄皮嫩肉的好處,吃多了倒也味濃生津。◎

北江的櫻桃小小的,果柄極短,遠觀好似貼着枝幹簇成一團,似乎知道自己微酸不甜,有些羞赧,滾在方稷玄的掌心裏,更只有黃豆那麽點大。

“這小櫻珠既不似東泰的短柄櫻桃,肉厚深紅,飽滿微脆,也不似南德的金珠櫻桃,黃肉紅暈,細嫩多水,更不似江臨的垂絲櫻桃,果柄纖長,色豔熟豐。”

方稷玄在人前寡言少語,留着口沫光說給釋月聽,她聽得心煩,吃又吃不得那些好果子,偏要說來叫人發饞,只好道:“快些閉嘴!”

說這話的時候,她正站在藤椅上晃晃蕩蕩,探頭瞧着那個用苔藓、幹草和碎枝搭建的松鴉巢。

巢中正躺着四枚藍綠色的卵,這顏色任什麽染料也染不出,好看得叫釋月手癢,想拿出來把玩,正當她探手之際,聽見喜溫輕快的叫聲響起,“阿月妹妹!”

樹上鳥鳴陣陣,釋月很快同喜溫學會了怎麽囫囵往嘴裏塞一把,然後再噗噗噗的往外吐核。

一大把一大把吃,倒顯出這櫻桃薄皮嫩肉,味濃生津的好處。

“我吐得遠吧?我阿姐從來比不過我。”喜溫有些得意的說。

釋月微微努唇,一粒櫻桃核射出去老遠,落在喬家的黑狗跟前,驚得它彈跳起來,警惕四望。

喜溫下巴都合不攏了,“真厲害啊。”

吃罷櫻桃,輪到喜溫交賬了,就見她從胸前掏出一個皮口袋,束口一松開,皮口袋頓時蓬松開來,露出一團藍紅黃綠,形态顏色各異的豔羽。

“你倒吃了不少鳥。”釋月握着那一團絨羽,輕盈蓬軟。

“餅子早吃完了。”喜溫鼓了鼓腮幫子,又從行囊裏拿出一個桦樹皮包裹,“這回只在林子裏拾了些木耳,我明日出去獵些東西回來。”

喜溫采回來的野木耳上有些泥髒,她打了幹淨的水來,同釋月一起清理。

鮮耳摸起來柔嫩柔嫩的,有筋頭的部位捏起來手感很好,真跟小耳朵一樣,有嫩肉有軟骨。

釋月玩得起興,揉來捏去的,根本不是認真做事的樣子,但又拿來一個笸籮,道:“這幾天少風晴朗,曬這個最好。”口吻好似做慣這些瑣事。

若是風大,木耳雖幹得快,也要蓄滿塵沙,到時候一吃起來牙關作響,真叫人頭皮都發麻。

“是要趁這幾日曬幹曬透,等雨季來了,曬半晌淋半晌,白忙活了。”喜溫道。

木耳晾在院中,晚間收進來,早間拿出去,日日翻撿一道,曬得均勻些,只幾日便幹透了。

眼下正是采桦皮的時候,家家戶戶閑散的勞力都進山裏割桦樹皮去,等過了這兩月,桦皮水分收緊,就不容易剝了。

這活計喜溫也做,手到擒來的事兒,用匕首在桦皮上橫豎各自劃一刀,沿着刀痕剝下來就是了,成片成片撕下來,其實還挺爽快。

只是她不知,為何周邊的人進山剝桦皮總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就連剝完了桦皮在回村時見到喜溫,就如同見到了豺狼虎豹,驚慌不已。

兩人在後院裏,聽見前院有人喊叫,“方郎君可在,能否用枸杞幹換些酒來。”

釋月做不做活計全憑她自己心意,此刻是動也未動。

繼而喜溫又聞腳步聲,起壇聲,沽酒聲,道謝聲。

“他們怕我,竟不怕他。”想起之前挨家挨戶讨狗時嘗到的閉門羹,喜溫頗為郁悶。

聽到喜溫的抱怨,釋月唇角微勾,道:“其實也是怕的,但因有你們在,所以還好。”

見喜溫神色困惑,似乎不解,釋月也沒有解釋的意思,轉而問:“你們采桦皮為何?”

喜溫不假思索的說:“自己用,朝廷用。”

“那麽他們采桦皮做什麽?”釋月又問。

喜溫也沒細想,道:“自己用?用得了那麽多嗎?”

桦皮的用處很多,對于林中人來說其最大的用處就是制船、造屋、制成桦皮箱子、桦皮桶等器皿,甚至做成鍋子。

對于喜溫而言,桦樹皮制成的船十分輕巧,破水無聲,不會驚走魚群,用桦皮苫頂部可避冰霜嚴寒,不過漢人還是喜歡用木料來制這些東西。

至于鍋子一類的東西麽,喜溫承認,還是漢人的鐵器陶缽更好用些。

除此以外,桦皮某種程度上代替了紙張,可以拿來裹物,至于文墨麽,這村裏哪有幾個人識字,只有釋月和方稷玄會用到。

再者就是藥用,可白桦林就長在山裏,藥用根本不需要囤。

喜溫越想越是奇怪了,愣愣的看着釋月,“那他們采那麽多做什麽?”

“賣,再過一段時間,就有貨商來收了。”釋月撥弄着幹透的木耳,聽它們與笸籮摩挲,發出沙沙聲。

“噢。”喜溫恍然大悟,她從前的生活中少有買賣的觀念,即便事實擺在眼前,她就跟看不到似的,“漢人也喜歡用桦皮嗎?我瞧着你們不怎麽用啊。”

“漢人崇文,桦皮紙在東泰、南德乃至江臨一帶不乏推崇者。”

桦皮很奇特,內部層層可揭,每一層都薄如紙,且韌而不脆,花紋色彩天成,很有自然古樸之美。

喜溫點點頭,“可我還是不明白,他們為什麽怕我撞見采桦皮呢?”

“怕你不許啊,林中人采割桦皮,是為朝貢,漢人采割,是為己利。”釋月說與喜溫聽,好奇她的反應。

“這有什麽,桦樹也不是朝廷的,是林子的,他們采割時問過山神就好。”喜溫半點為難也沒有。

聽她口中說出‘不是朝廷的’幾個字,釋月感到一陣新奇。

這個長在山林裏,性子冒冒失失,單純又倔強的小姑娘真像天生天養的一棵小人參精。

她不清楚北江朝廷是被哪個部落把持,更不清楚南邊那些四散分割的門閥朝廷是怎樣的昏懦,糊裏糊塗,卻又對于漢人抑或林中人天然的一視同仁,很有些靈性。

忽然,釋月伸手一拽喜溫的辮子,割下好些碎發放在掌心端詳。

喜溫正在認認真真啃釋月給她做的一個烙餅子,微微焦黃,火候正好,還是菜肉餡的,美得她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忽然叫釋月扯得腦袋一歪,喜溫腮幫子滿滿當當的擠出困惑來,“唔?!腫麽了?”

碎發還是碎發,沒有變成人參須子。

釋月搓掉那點頭發,面不改色的說:“有蛛娘在你發梢結網。”

喜溫這一天天的也閑不住,不去林子裏尋罴,就總往山下來。

村子裏的漢人總提防她,可釋月又容她在小館子裏進進出出的,他們也不好說什麽。

桦皮也不能不割,現成的銀錢呢!

只有喬家的粟豆喜歡她,常搖着撥浪鼓,推着小扶椅來找喜溫玩。

喬叔給兩個女兒做的一堆木頭玩具,模樣敦實又不失精巧,她們家院牆上有個六轉的風車,三角狀,最底下有三個小風車,中間有兩個,頂上有一個,起風時一起旋起來,喜溫發現釋月時常盯着那架風車發呆。

還有喬銀豆推着走的小扶椅,有個小錘頭同車轱辘連着,一邊走一邊發出‘篤篤篤’的敲擊聲。

只要聲音還響着,大人盡可以忙活自己的事情,若是聲音停了,或者遠了,就得擡頭瞅一眼了。

喜溫覺得漢人很心靈手巧,但制桦樹皮這種事情,還是林中人更在行些。

漢人蓋屋都喜歡帶一個小院,有些人家不用籬笆牆,幹脆用泥石鑄牆,喜溫瞧見他們院裏曬着一片片弓着背的桦樹皮,大大小小各幾排,有種規整之美。

“瞧着有點像咱爺跟爹蓋老房子時,曬的那些瓦片。”有個矮墩墩的漢子笑道,約莫是想起故土舊事,明明是笑着,卻有點悲傷。

有些零碎的小片桦樹皮堆在角落裏,皮子卷成個半筒狀,另一人接茬說:“這又像筍殼了,娘做的筍燒肉,總有二十來年沒吃了。”

“那是,娘都走了十來年了。”他們忙活着生計,沒時間懷念。

喜溫不知道什麽是瓦,什麽是筍,只是覺得肯定好吃。

她扒拉着牆頭看了一會子,看着他們翻曬桦樹皮的動作生澀,忍不住道:“暴曬之前,最好先放在濕泥巴裏‘糟’一下。”

曬桦皮的漢人們猛地轉身看過來,就見牆頭上有個梳着棕黃雙辮子的腦袋,腦袋邊上還擠着一大捧山丹花。

幾個漢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該不該信。

喜溫只是路過,并不停留,說上這一句,正要往釋月那去,就聽見一個怯生生的聲音,“用這桦皮子縫東西,接口處總是有疏漏,要怎麽辦?”

喜溫知道這個倚在門邊,白圓臉的姑娘叫茅娘,就問:“桦皮縫之前蒸軟了嗎?”

茅娘點點頭,漢人和林中人比鄰而居這麽些年了,很多東西也藏不住。

“蒸軟之後要将桦皮摞起來用重東西壓一壓,然後再裁剪,我們慣常使狍獐的筋,你們搓了麻線也是一樣的,你說接口的地方有漏?沒塗油吧?要塗了獸油,用火烘一烘,就能牢固嚴密了。”

喜溫說得很細致,茅娘露出一個小小的笑,又道:“你等等。”

她快快的跑回屋裏去,拿了一塊棉布白帕,上頭繡着一朵芍藥。

喜溫沒見過這樣漂亮的刺繡,不敢接,“給我?”

“嗯,多謝你提點。”茅娘又把帕子往前遞了遞。

喜溫看看院裏的男人,他們一個個神色警惕,但都沒阻止茅娘,喜溫便接了過來。

釋月遠遠見喜溫走回來,抱着滿懷生機勃勃的豔色花朵,面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實在不像一個孤零零活在世上的人,但喜溫又時常提起雨朵,她很堅強,不畏懼提起逝去之人時心頭的劇痛。

“我阿姐用這花染布,染出來粉粉的,可好看了,就是留不久,褪了後發黃。”

釋月看她揚着一把山丹花,笑容明媚又悵然,很有些不解,人是怎麽做到又開心又難過呢?

這花生得紅豔,釋月喜好銀白冷色,很少采撷。

喜溫覺得釋月的裙衫大多素白,只在袖口腰際掐一條碧綠或淺藍的織邊,好看是好看,也不妨一變。

“你怎麽不似茅娘般做些刺繡?”她伸手摸釋月的衣料,覺得柔柔滑滑的,知道抵得過很多的米面,想起方稷玄那張不讨喜的冷面,覺得他有個大方的好處。

釋月覺得好笑,道:“我才懶得做那些,你學了來,替我繡些花在上頭。”

喜溫也做不了細致活,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來。

“我阿姐會刺花,”她拿起腰間的桦皮小匣子給釋月看,就見上頭有一對正抵角的鹿,“如果叫她瞧見這帕子上的刺繡,定然也喜歡,肯定也學得會。”

不過絲線稀罕,得等貨郎下一回來了才有。

山丹花都被扔進桶裏搗爛,萃出顏色來,喜溫做什麽都不省力氣。

等方稷玄晚畔扛着野羊從林子裏回來的時候,院子裏已經飄起了一塊淡粉如雲霞的布。

釋月就歇在這塊布的影子裏,瞧着方稷玄單手提起野羊一揮刀,野羊齊齊整整的分成兩半,絲滑得像砍斷了一塊布。

半只野羊落在地上,村民們知道是給他們的,一個勁沖方稷玄拱手,還有下跪的,但又不敢上前拿。

等方稷玄拿着餘下半只野羊進院子了,他們才沖上去,合力把野羊擡回去分。

“多謝釋娘子,多謝方郎君。”道謝聲沒個完。

方稷玄提着野羊上後頭去,喜溫自覺的跟過去打下手。

釋月遠遠瞧見坡上下來了幾個年輕男人,為首那個長相還湊合,左耳上的野豬牙晃晃蕩蕩,就是神色太過自滿,一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樣子。

“小娘子,小娘子。”孫婆婆靠在籬笆牆上,輕聲細語的喚。

釋月收回目光,看向這個皺皮老妪,見她讨好的笑了笑,露出一嘴七零八落的牙,“能不能替我問問方郎君,這羊是哪來?”

見釋月懶得答,她又使勁笑了笑,說:“原本從那黃毛藍眼丫頭手裏買了鹿奶核,倒是下奶,可前日夜裏有猞猁竄進屋子裏,我兒媳受了驚吓,兩只奶一下就扁了,半滴也擠不出來了,我想,想尋只母羊擠奶。”

作者有話說:

就是那個‘山丹丹開花紅豔豔’的山丹花,

話說這歌是不是暴露年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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