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千重

千重

第四十七章

雲初盯着伏淵，視線從他那一頭的銀絲華發掃過，最後落在他怔然看着自己的清冷俊華面龐上。

那明明就是她之前在彼岸花海裏時的看到過的幻象。

雲初有點唾棄自己，她怎麽老是對他念念不忘？在魔境裏一而再再而三看見他，不過就是睡了兩覺而已，有什麽大不了的，她就應該拿得起放得下。

此處仍舊還在魔窟林裏，這般三番兩次出現，必不是正常情況。

雲初本打算就當沒看見，徑直往前走，略過這個幻象中的‘伏淵’。

可是她擡步往拱橋對面走過去時，看見那‘白發伏淵’還在看着她，眼神晦暗不明，黑眸深處好似有許多話，但又立在那處不言不語。

雲初一邊走，一邊目不斜視在心頭對自己默念‘這是幻境，這是幻境’，千萬不要掉以輕心入了宴扶蘇的局。

伏淵在原地沉默片刻後，也擡步朝着雲初走過來。

兩人即将迎面之時，就走在那座流水垂柳拱橋的最高處，半月的青石拱橋上，微風吹拂起雲初身上的紅色狐裘鬥篷，也帶起伏淵身上的玄衣和墨發。

兩岸綠色的垂柳彎彎，小河涓涓清澈，拱橋下有一艘烏篷畫舫船緩緩開過，畫舫船上有一位彈着琵琶的歌女，柔媚哀婉的聲調唱着一首不知名的長調吟歌，好似在盼望離開的情郎趕快回來。

“阿初。”就在這個時候，‘白發伏淵’開口叫住了雲初。

他低低的嗓音是雲初從未聽過的柔和深情，還帶着幾分的無奈和缱绻，讓雲初心下一悸。

她驀地擡眸望過去。

“你怎麽來這裏了。”他看着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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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初微愣，他這個模樣和表情，一下子就讓雲初想起了在桃花鎮裏的迷霧陣裏，那個‘窮書生’伏淵。

要回答他嗎？

如果回答了，是不是她就會跟着進入這個魔窟林裏的幻境出不來了。

就在雲初遲疑不定時，伏淵上前兩步，伸手一攬，長臂将雲初半個身子攬入了懷中。

雲初驀地僵住不動。

然後她便感覺到他的兩只手掌牢牢圈在她後腰，又将面龐埋在她脖頸邊濃密的發絲裏蹭了蹭。

她好似還聽到了他唇邊溢出的一聲喟嘆。

雲初還是僵着身子沒動，任由這個‘白發伏淵’抱着她。

她覺得這個幻象很真實，但卻有着一股說不出來的奇怪。

“阿初……”雲初感覺到他擡頭看了會兒她的側臉，擡手摸了摸她頭頂的黑發，手掌似乎是頓了下。

然後他低頭，在她發頂輕輕落下了一個羽毛般的吻。

伏淵那手掌一頓，是因為他發現，在這魔窟城中的雲初竟然還要比他在問心殿看到的雲初更加真實，尤其是抱着她的感覺。

那個輕吻落下時，雲初幾乎能察覺到他鼻息間的氣息——還是她熟悉的雪澗松竹的冷冽清香。

雲初微微掙紮，伏淵便順勢輕輕松開她一些，低頭看着她，滿眼的無奈和寵溺：“阿初怎麽這麽不聽話，我不是讓你在問心殿等我回來嗎。跑這兒來幹什麽？”

伏淵以為自己現在看到的，仍舊是他心裏産生的心妄。臨走前，他将她封固在了問心殿，現在‘她’又出現了，伏淵便以為，是自己的心妄太執着，‘她’又自己跟來了。

“……”雲初被他問得啞口無言。

她聽到這個魔窟林裏的‘白發伏淵’一上來就這樣問她，心中銜接的還是兩個月前，那場妖魔圍攻太行宗時，他披裳持劍前去除魔前，讓她待在問心殿等他回來，哪兒也不要去。

可是她卻走了。

不僅走了，她還留下了一抹氣息在一具與她身型相仿的屍骨上，讓太行宗所有人都以為她在那場混戰中被業火焚燒。

現在，她在魔窟林中見到的這個‘白發伏淵’，來質問她這個答案。

雲初默默嘆氣，這魔窟林還真是能抓住任何人心底的破綻。

任何事情雲初都可以說問心無愧，但唯獨對伏淵，唯獨那件事，她回到上丘好多日子後再想起來都還是覺得那樣欺騙了他，心裏面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這大概就是她心底唯一的症結，竟然就這樣被魔窟幻境找到了。

剛才雲初還是猶豫要不要回答這個‘白發伏淵’的話，現在，她清醒地意識到了自己心底的症結所在，也清醒地明白自己是在幻境裏，雲初反而不猶豫了。

直面自己的內心深處的症結，反而能夠破解這個千重萬象幻境。

于是雲初仰頭，與他四目相對，對着這個永遠不可能出現的‘白發伏淵’道：“我走了不是很好嗎。讓你不會有後顧之憂，也不會讓你以後面對你徒弟時為難。”

“徒弟？”伏淵不意阿初突然提起他徒弟，還反應了一瞬，手臂往下一落，就那麽自然而然将她的手牽進掌中，道，“你是說雙魚？她怎麽了。”

雲初被這個‘白發伏淵’牽着手往前走，倒也沒有刻意反抗，反正只是幻象，只要自己意識清明，避免落入危險境地即可。

且雲初有些話，也想借着這個機會說出來，因為在幻境中，與其是對着這個不存在的‘白發伏淵’說，倒不如說她是在跟自己的內心對話。

“你和祝雙魚，怎麽樣了？”

伏淵牽着她步下拱橋，“雙魚現在成長得很快，劍法也精進不少。假以時日，她會成為太行宗年輕一輩的佼佼者。”

雲初聽到他誇贊祝雙魚，抿唇淡笑了下，點頭：“哦，那就好。”

她還記得以前，以他的嚴格要求，時常對祝雙魚的修煉進度和用心程度不夠滿意，現在竟然聽到他對祝雙魚滿口稱贊，看來，她走後，他和他的徒弟确實發展得不錯。

她和他互換身體那段時間，雲初其實也仔細觀察過祝雙魚的為人性格，發現她除了有點過強的攀比心，和一些無傷大雅的小心眼外，本性是不壞的，與她長期相處下來，自然而然會覺得她是一個挺不錯的小姑娘。

又在那樣特殊的時間，太行宗受重創，人心不穩，他和祝雙魚日久生情也正常。

伏淵見她悶着不說話，垂着眼睫抿唇的模樣好似有心事一般，心頭也有些異樣悄悄漣漪。

魔窟城中的阿初，不僅觸感比問心殿看到的真實，就連表情，反應，一些小動作和神态，都更真實。

問心殿看到的阿初，總是像一只停不下來的小雀兒一樣，一臉天真浪漫的笑容，纏着他問東問西，會拉着他袖子撒嬌，會賴在他身上不起來，清靈撲閃的眸子裏永遠不會有心事。

可是現在他牽着的阿初，會有小情緒，會不開心，會沉默，還會發愣，剛剛他抱着她時，她還會推開他。

這些每一個細節的反應，都是區別。

如果說，在問心殿看到自己的心妄，伏淵有五分的沉淪，但尚且還能有五分清醒，他明白那是他的心妄。

但現在，在魔窟城看到的心妄，真實到伏淵連掙紮的餘地都沒有，他從五分的沉淪，幾乎就瞬間就沉溺進這為他量身而造的魔障林中，連最後一絲清明都快守不住了。

他多麽希望，此時此刻，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牽着她的手，走在揚州三月的繁華街頭，帶她逛遍江南水鄉，嘗遍人間美食。

走到一處街角，前面有個傀儡人正在叫賣糖人，将糖人畫成各種精美繁複的生肖圖案，焦黃中泛着紅的糖色凝固在一根細細的竹簽上，好吃又好看。

雲初歷來就喜歡凡間這些小吃食，經過時就不自覺多看了兩眼。

伏淵立馬頓住：“想吃這個？”

“不用了。”雲初搖頭。

這魔窟城裏的人和物應該都是傀儡變的，吃的東西不一定真的能吃，都是幻象罷了。

伏淵卻停下來，從錦囊裏掏出一枚碎靈石遞給那制作糖人的攤販，然後問雲初：“想要哪一個？”

雲初見他靈石都已經付了，便站在攤子前看了眼，指着一個金色的鳳凰遨羽道：“這個吧，這個好看。”

傀儡攤販接過靈石，笑呵呵揣進口袋裏，應了聲道：“好咧，二位客觀稍等，馬上就好！”

糖人做好後，雲初接過來，謹慎地嘗了嘗，微一挑眉，味道竟然還可以。

“好吃嗎？”伏淵笑着問她。

雲初也下意識笑了起來：“嗯，還挺甜的。”

這是在魔窟城見到伏淵後，雲初露出的第一個真心笑容，伏淵看得黑眸微微一動。

“喝點水吧。”伏淵從芥子囊裏取出一壺靈飲，是她以前最愛喝的那種綠色果子擠出來的靈液。

伏淵也是回問心殿後，看到每日有侍從送這種靈飲來，才知道，在他和她神魂互換那段時間，她借着他的身份找邬長老要的。

後來伏淵也就留下了這個習慣，侍從每日送來的靈飲他有時候也會喝幾口，心妄出現後，‘阿初’每日都會喝，伏淵也就時常把她愛吃的東西放在芥子囊裏。

現在，也如同之前對待他的心妄一般，他随手從芥子囊裏掏出她愛喝的靈飲給她解渴。

雲初看到那個綠果靈飲，一愣。

他居然連這個她喜歡和的靈飲也随身帶着？

難道這個幻象的目的，就是為了造一個‘白發伏淵’出來，然後借着他的手拿出她愛喝的東西，然後好毒死她？

應該不至于吧，不管是修士還是妖，只要有了提防，不讓毒藥進入心脈肺腑，運功逼出來就會不起作用的。

雲初接過時，也說不清楚，畢竟這太奇怪了，她心想，先喝吧，暫時運氣将靈飲封在體內，待會兒出去後再逼出來就是。

于是雲初接過靈飲嘗了口，确實是她記憶中的味道。

糖人有點過于甜了，雲初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

伏淵便接過來：“吃不完我幫你吃吧。”

雲初看着他一身黑衣白發，臉龐冷峻，眼眸中卻含着笑意，拿着一只她吃過一半的糖人三兩口送進口中，還跟她叮囑：“确實很甜，不過太甜的東西也不宜多吃。”

雲初好像看到了那個老愛沉着臉督促她練功修煉的伏淵仙君。

只不過現在的他，好像更溫柔。

往前面走，又看到一家賣手繪面具的小攤，各種五顏六色，繪制精巧的面具挂在攤架上，雲初擡頭細看。

但凡雲初轉頭多看一眼的小攤，伏淵都會立馬停下。

“喜歡哪個？”他問。

雲初看到了一張狐貍面具，她的視線在那上面停頓一會兒，伸手指道：“那個吧。”

伏淵付了錢，老板把面具取下來遞給雲初。

伏淵伸手接過，說：“我幫你戴上。”

雲初便轉身，背對着他，她感受到他的手指在自己腦後系着繩子，忽然問：“我還沒問過你，你的頭發為什麽變白了？”

伏淵手上動作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