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萬象

萬象

第四十八章

他的心妄第一次出現時，也問了這個問題。

現在，‘她’又問了。

可心妄在他心底每一次蘇醒，都是時間線連貫的，從不會這樣反複重回最初的起點，再問同樣的問題。

伏淵說不清自己心裏究竟在期待什麽，上一次，他沒有回答心妄這個問題，這一次，他卻貪戀更多她的反應。

“因為，我渡不過情劫。”他在她身後，低低的嗓音沙啞道。

雲初眼睫一顫，緩緩垂下，仍舊背對着他沒有回頭：“情劫……和誰的？”

身後一具寬闊的胸膛靠近，手臂緩過來，将她環抱進懷裏，冷冽的氣息纏繞在脖頸間，一縷銀色的頭發從雲初頭頂而後垂落下來，她垂眸盯着那縷銀發，聽見身後的男人啞聲道：“你為何要明知故問。”

剛系上的面具又被他擡手摘下，他攬着她的肩讓她轉過來，雙手捧着她的臉，低頭，垂眸，漆黑深邃的眸子裏滿是她讀不懂的晦暗湧動。

這幻象太真實，真實到兩個人都有些意亂迷離。

伏淵忍不住俯身，低下頭，用鼻尖蹭蹭她，看見她受驚一般撲閃的纖長眼睫毛，清靈眸子像沁潤在靈泉中的黑珍珠，搭在他肩上的手卻不安地微微推拒他。

“阿初……是你嗎？”

他像着魔一樣，俯首吻上那微張的唇瓣。

柔潤嫣紅的唇，幾乎是在一觸上的瞬間，伏淵最後一絲的理智就丢盔棄甲，徹底沉淪在她給予的這短暫的美好中。

他用力擁緊她，纏磨深吻她，低回輾轉，恨不得将她整個身子揉進懷裏，埋藏在內心深處已久對她的渴望再壓制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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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捧着她的臉，将她下颚擡得很高，唇齒間的動作很用力，吻得雲初有些喘不過氣來，只覺得唇瓣像是被他咬破了似的隐隐作痛，放在他肩上的手也開始推拒他，卻被他捉起來扣住直接放到脖子後。

看起來就好像她踮腳環着他的脖頸，極力仰頭承受他的吻。

如若心妄終成魔，唯願此刻恒長久。

油彩繪的面具‘吧嗒’掉在了地上，三月揚州的繁華街頭，一對身姿容色都極為養眼的璧人站在綠柳紛飛的樹下擁吻，風吹起他們的群裾下擺，過路的行人偶爾往這邊看一眼，閨閣小姐們紅着臉捂着眼害羞離開，貴家公子們投來羨慕的眼神。

直到他終于松開她，她整個雙頰嫣紅如花瓣，眸子含着一股說不出來的酥懶妩媚，像剛剛吃過的糖人融化後一樣綿軟嬌甜。

她就那樣俏生生站在他面前，肌膚完美無瑕，白裏透着淺淺的紅暈，唇瓣上還沾着他留下的水光，默然無聲地看着他，好似欲語還休。

他低頭看她，她也仰首望他。

兩人的眸光隔着很近的距離在空中交彙，像‘啪’地一聲，有什麽東西濺起了一絲火光。

雲初回神，倏地垂下眼眸，轉身便要走。

這個幻象真實到過于離譜，雲初怕自己再跟這個‘白發伏淵’糾纏下去，會不知不覺中了宴扶蘇布下的圈套。

她必須趕緊離開。

“阿初！”伏淵猛地拉住她，手掌用力收緊，帶着一種執着的力道，“別走。”

雲初不語，只沉默着掙脫他的手。

她已經拿到了曼陀羅華的同根花，現在趕緊去找到逃竄的殷冀，奪回命魂，回到上丘救醒娘親才是要緊。

雲初在心裏不停地提醒自己，萬萬不能被這魔窟林中的幻象迷了心境，否則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她無法預料。

這裏畢竟是魔族的地盤，不是她上丘。

可是那‘白發伏淵’卻執拗地不肯放手，攥得她的手很緊。

雲初惱怒之下，擰着秀氣的眉毛道：“你再不放手，我就對你不客氣了。”

“不放。”他不僅不放，反而還将她攥得更緊了。

他将她摟在懷裏，呢喃自語一般道：“是我的錯，我不該讓你獨自一個人待着，以後不管我去哪兒，都不會将你丢下了，好嗎。別生我的氣了？”

在雲初的記憶裏，高高在上的伏淵仙君從來都是冷淡高傲的，從他嘴裏也從來聽不到一句好話，他何時何地這樣放低姿态祈求過人。

這魔窟林的幻象還真是厲害。

雲初抿着唇瓣看着他好半天沒說話，也沒表态。

伏淵見狀，就牽着她的手往前走，“阿初還想吃什麽，有什麽喜歡的，我都給你買。”

他俯身撿起掉在地上那只面具，用手拍了拍上面沾上的灰塵。

看見面具上那只活靈活現的狐貍，伏淵不由想起了他離開太行宗時，他的心妄也曾變成一直白色的小狐貍跳到他膝頭。

原來，她很喜歡狐貍，伏淵下意識地想。

雲初就這樣被動地被這個‘白發伏淵’牽着往前去，一路走走逛逛，她感覺自己毫無心思，不知道‘他’到底想幹嘛。

雲初起初不知道，凡是自己多看一眼的小攤，伏淵就會把那些東西買下來。

一直到她手裏多了冰糖葫蘆，桂花米蘇糕，還有一些泥塑小人偶，侍女折扇圖，逛到後面她手裏已經快拿不下了。

她才意識到，開始目不斜視往走去，視線再不往兩邊的小攤去看。

伏淵見她手裏拿不了，便伸手：“給我吧，我幫你拿。”

“不用了，我自己拿。”不知道是出于什麽心理，雲初想把那些東西留下，她放進了腰間的儲物囊裏。

即便出去這裏後，那些東西又變成了一堆法術變成的傀儡，但雲初還是想留個紀念。

這座城池裏的時間流速感覺和外面的差不多，過了一兩個時辰後，夕陽漸漸西下，橘紅色的彩霞映着半邊天，街上閑逛的行人少了起來。

雲初四處留意着殷冀的動向，但走了這麽半天，卻沒有發現他。

也不知道殷冀此刻還在不在這座魔窟城裏。

“阿初，前面有一座酒樓，我們去吃些東西可好？”

那酒樓前人來人往，三教九流富家子弟都有，看起來倒是熱鬧，雲初想了想，沒有拒絕，順着他走了進去。

伏淵仿佛已經十分熟悉雲初的口味，點的幾道菜都是雲初喜歡吃的，點完後文她：“還想吃點什麽？”

雲初記得，在太行宗時，他養傷修煉，凡間的五谷雜糧他幾乎很少食用，而她自己單獨在問心殿時，也頂多可以吃一些侍從送來的靈食靈果，他根本沒有機會得知她喜好的口味，他又是怎麽知道她喜好的呢？

頂多，頂多在桃花鎮那個迷霧陣裏時，他是窮書生，她是他娘子，有過一段尋常凡人的飲食起居生活……

雲初想着想着，有點走神。

“阿初可是不喜歡這幾道菜？”伏淵擡手撫了撫她頰邊垂下的發絲，動作是那樣的自然親昵。

他做得很自然，反而是雲初感覺有點不自在。

這樣深情款款又溫柔體貼的伏淵，她是真的覺得，除了在幻象裏，再也不會在別的地方看見了。

她微微偏頭，避開他的手：“沒有，我挺喜歡的，就這些吧，多了我們兩個人也吃不完。”

點的酒菜很快就上來了，都是人間百姓最愛吃的食材烹饪而成，用精致的白色陶瓷盤子擺盤，色香味俱全，看着就很有食欲。

一壺花雕酒，醇香回甘。

伏淵拿過兩只酒杯，一人倒上一杯。

“我還沒和阿初飲過酒呢。”他端起酒杯，看着她道。

雲初也端起那杯酒，想說什麽，此時此刻，卻覺得一切都是多餘的。

人最痛苦莫過于清醒地看着自己一步步陷入掙紮中，雲初以往最讨厭自己成為這樣的人，可是現在，她好像也在做這樣的事。

伏淵看着，眸中總是含着叫她無法分辨情愫的濃霧，他仰首将那酒一飲而盡。

雲初默默嘆氣，也仰頭将杯中酒送入口中。

“嘗一下，看看這裏的東西合不合你胃口。”伏淵給雲初夾菜，但他自己卻不怎麽動筷子。

雲初頓了頓，也提起筷子給他夾了菜放入碗中：“味道不錯，你也嘗嘗吧，難得來凡間，體驗一下人間的煙火。”

“好。”伏淵便含笑将她給他夾的菜全部吃下，一口不留。

他已經好多年未嘗過的凡間五谷，此刻在這魔窟城中，她的目光注視下，心甘情願送入口中，卻是如此的回味無窮。

如果他們真的能這樣相識在凡間，做一對人間的平凡男女，然後相戀，相愛，然後婚娶，共赴白頭。

那該多好！

雖然凡人的壽命只有短暫的百年，但比起修仙族人，那無窮無盡千年萬年的虛無，又何曾不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擁有和幸福。

在伏淵年紀還小的時候，他其實就悄悄用師尊的須彌鏡看到他父母曾經在凡間的生活。

他父親是村子裏一個小有學問的秀才，母親是一個窮苦人家的女兒，但她巧手賢惠，和書生相識與微末，書生考上秀才後并未嫌棄她，送去聘禮将她娶進門。夫妻倆人一直恩愛，秀才白日去鎮上私塾教書補貼家用，妻子就采桑織布照顧家裏。

每天傍晚書生沿着村子口的那條小路回到家裏時，妻子都會提着一盞油燈站在院子門前翹首以盼。

然後夫妻倆再就這那盞油燈，在簡陋的農舍屋裏，吃一頓簡簡單單的飯菜。

偶爾書生靠着幫人代寫書信和字畫賺了些錢，就會帶着他的娘子去鎮上的飯館吃一頓好的，或者給她買兩匹好看的布做兩身新衣裳。

那個時候，伏淵的娘親臉上就會露出一種溫柔甜蜜的笑容，那笑容，伏淵永遠忘不了。

那樣平凡而溫馨的畫面，從小的時候就深深種植在伏淵記憶中。

盡管多年後，他已不再是那個青澀少年，但他內心深處，或許依然向往和憧憬着那樣的平凡和溫馨。

所以，在桃花鎮時，雲初才會看到那樣一個心象，伏淵內心的寫照。

可是，這裏是魔窟城，魔窟城裏照出來的是一個人內心的惡欲和邪念。

伏淵心裏沒有惡，但他卻有了欲。

他的欲，就是她。

現在這一幕，就讓伏淵想到了他小時候在須彌境裏看到的他父母親相處時的溫馨畫面。

他的眼裏滿是珍惜的柔和，哪怕明知這只是魔窟城裏再次生出來的心妄，他也貪戀地希望這一刻永遠不要結束。

從酒樓裏出來以後，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街頭兩邊點起了紅紅綠綠的燈籠和星火，照耀着這座繁華熱鬧的揚州城。

伏淵又帶雲初去夜泛舟湖。

撐船的老船翁将他們二人迎上烏篷船，船篷中間有氈簾擋風，兩邊都是露天的，躺在船頭便可欣賞湖泊兩岸的燈火夜景。

一葉小舟緩緩漂浮在湖泊上，月色下的湖光泛着瑩瑩的光，兩岸的攤販和花車叫賣聲依舊絡繹不絕。雲初看到，有不少閨閣小姐結伴正在湖邊許願放花燈，她們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是那樣的虔誠和認真。

她也不由露出會心一笑。

伏淵見到她唇畔的笑意，從儲物囊中取出一只玉笛放在唇邊，悠揚纏綿的笛聲便在小舟上空回蕩起來。

雲初轉頭看他，他朝雲初淺淺一笑。

撐船的老船翁道：“這位公子的笛聲比那些游船上吹得還要好聽。”

雲初竟還不知道，他原來還會吹笛子。

他身型挺拔，一身玄衣白發，站立在烏篷船船頭，修長的手指間握着一柄碧綠的玉笛，帶着些悱恻深情的笛聲從他手中笛子飄向燈火迷離的湖面，不少岸上的游人都聞聲看過來。

雲初也看得出了神。

不知為何，雲初總覺得這樣的伏淵看起來很悲傷。

一曲吹完，他收起笛子，走到雲初旁邊和她坐到一起：“好聽嗎？”

“好聽啊。你什麽時候學的笛子，我還以為你只會練劍，這些賞風弄月的東西你從來不碰的。”雲初将頭枕在他膝蓋上。

“少時也曾對這些東西有過一段時間的興趣，自己摸索着學過一些。不過不太精，後來也就不怎麽碰了。”他一手握着玉笛，一手蜷縮成梳，輕輕順着她的長發，“想學嗎，我可以教你。”

“好啊。”或許是此刻小舟翩翩，夜色太美，雲初也全完忘了周遭一切，就把‘他’當成真是伏淵一樣來對待。

伏淵雙手環住她，将玉笛放到她唇畔，擡着她手指放到上面，耐心給她講解：“手放這兒，這幾個音這樣按，你吹一下試試。”

雲初前世小時候在興趣班學過一點鋼琴，只是那太需要花費時間去苦練，後來她學了兩年也就放棄了，不過一些簡單的音準她還是會的。

伏淵教了她一會兒後，她就掌握了與之對應的‘宮商角徵羽’，然後試着吹了一曲，雖然磕磕碰碰的不太熟悉，但勉強還是能聽出曲調。

伏淵靜靜聽了會兒，問：“這首曲子叫什麽？”

雲初把笛子放下來，擡頭望着天上銀盤一樣的圓月，輕聲道：“叫月亮代表我的心。”

她的笛子吹的不太熟，但那首歌當年她用來練鋼琴時記得很熟，便輕輕哼唱了出來。

對面路過的一艘花坊游船，幾位游玩的富家子弟正在高聲喝酒喧嘩，忽然聽到一段輕柔的清唱從不遠處傳來，那船坊上的喧嘩都忽然靜了一靜。

伏淵低頭看她，她的聲音在此刻是多麽溫柔如水，她的眼眸是那樣顧盼含情，她好似就真切地躺在他的膝頭間，為他清歌一曲。

伏淵再難抑制心頭湧動的情愫，伸手将她脖頸一托，俯身吻住她。

銀色的發絲與黑色的長發交纏在一起，寬大玄衣與紅色狐裘交疊，兩岸的花坊游船喧嘩祝酒聲又起，岸邊歌女琵琶悠揚，湖中華燈盞盞。

此處，烏篷小舟，有一對璧人纏綿依偎，忘乎所以吻着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