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尴尬

尴尬

一村人忙碌了七八天,終于将地裏的稻谷都收回了村,接下來的任務就是曬幹這些糧食,按要求上交後,就按各家出工的工分記錄分糧食。

這是一年中最高興的時節。

杏香家人口不算多,勞動力也不多,分到的口糧剛好夠一家人吃一年。

這已經很難得了,一家人很滿足。

也有分到的口糧不夠吃的。

胡大海家就是其中一家。大海爹早死,大海娘每日和村民一起上工,只是女人一天只有六個工分,大海看一天牛,只算四個工分,林家村所在的生産隊生産值不算差,大海家也只能分到幾百斤糧食,其中玉米和紅薯就占多半。

但省着點吃,總不至于青黃不接。

每年這個時候,隊上會來人放電影,雖然是露天的,卻是最寶貴的農村人的活動之一。

放電影的時間很快定了下來,家家戶戶都在暗暗地準備,要在放映當天去早些,占個好位置。

“杏香!杏香!”

荷花早早地吃了飯,隔着籬笆牆叫杏香。

“嗳!”杏香在廚房裏應了一聲。

“走了,看電影去了,去晚了可就坐不到前面了。”

“好嘞。”杏香匆匆解下腰上的圍裙,将碗筷胡亂朝碗櫃裏一擺,就出了廚房。

“姐!栓子!陶岩哥,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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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秀娣和林建國都不愛湊這個熱鬧,因為年年放映的電影幾乎是重複的,他們早就看過幾遍了。只有孩子們樂此不疲。

雪梅的聲音從裏屋傳出來,“杏香,我不去了,你們去看吧。”

雪梅還顧忌着自己那事,怕被人指點,幾乎不敢出門。

栓子呼啦啦地從房裏跑出來,光着的腳丫髒兮兮黑乎乎的。

虎頭鬧着要跟着去,被玉鳳強行抱回房了。她擔心杏香她們顧着自己看電影,照顧不好虎頭。

陶岩才剛沖了涼,一手拿着一張白毛巾,擦着濕淋淋的頭發。

很多電影他都看過了,但這樣的鄉村活動他也想去湊湊熱鬧。

“等我一下,杏香。”陶岩匆匆回屋将毛巾挂好。杏香和荷花站在院門處邊等他邊說話。兩人都抱着板凳,杏香替陶岩也拿了一只。

栓子不等她們,早就一溜煙跑得不見了。

兩人沒等多久,換了衣裳的陶岩就從房裏走了出來,邊走邊用手抓順頭發,荷花看着他直笑。

陶岩低頭看了看自己,白襯衫洗得幹幹淨淨的,綠色的褲子也穿得整整齊齊,他不知道荷花在笑什麽,只好友善地沖兩人笑了笑,快步走近她們。

“在哪裏看電影?”陶岩一邊問,一邊接過杏香手裏的兩張板凳,他想将荷花的也接過來,荷花沒給。

“在村頭那棵老榆樹下,聽說下午就開始布置了呢。”

從村尾走到村頭,一路遇上不少行色匆忙的村民,都和他們一樣,手裏抱着一張板凳。有的甚至為了今天的露天電影,提前很久就開始存葵花票,就為了今天能一邊看電影一邊嗑瓜子。

“陶岩哥,你在城裏經常去看電影吧?”杏香扭頭問他。

陶岩點點頭,“有電影院。”

三人到了村頭時已經晚了,白色幕布前的空地上已經坐滿了人。

荷花有些失望,她踮起腳往裏面望去。

前面幾排坐的一個高大個子十分顯眼。

“大壯在那,走,我們去他那擠擠,應該能坐下。”荷花看大壯身邊有空隙,跟杏香兩人提議道。

杏香點點頭,跟着荷花朝大壯那邊擠過去。

“大壯。”荷花從背後拍了拍大壯厚實的肩膀。

大壯扭頭看過來,見是荷花,一個憨厚的笑容在臉上綻開,“是荷花啊。”接着他看向一旁的杏香,“杏香。”

大壯穿着件軍綠色的舊襯衫,襯衫穿在他身上有些小,緊緊地勒着肉,中間還掉了顆紐扣,迸出些肉來。他那一張大臉曬得更黑了,擡眼望人時,翻出的眼白有種莫名的憨實。

荷花朝他身邊努努嘴,“坐過去點,我們一起擠擠。”

大壯擡着板凳朝一邊挪了挪身子,但是空隙還是不夠三人坐下。

杏香見狀,沖荷花笑道:“這坐不下三個人,你就坐這吧,我和陶岩哥去後面找找位置。”

荷花不幹了,撿起她放下地的板凳,“那我也去。”

大壯輕輕地拉了拉荷花,“就坐這嘛,後面人多,聽不清楚電影聲音。”

荷花甩開他的手,跟在杏香他們身後,又從人群裏擠了出來。

“陶岩!”

遠遠地有個人招呼陶岩。

幾人扭頭看去,一個和陶岩一樣,穿着白襯衫,藍布褲的青年從村路上走來。

是另一個男知青,宋青松。

下鄉這麽久,陶岩放牛一直早出晚歸的,幾乎和他沒有碰過什麽面。

“青松。”陶岩笑着招呼他。

宋青松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白襯衫恰到好處地塞進褲中,襯衫袖子也整齊地挽至手腕。手腕上明晃晃地戴着一塊表。

杏香在最開始接陶岩時見過他,這會他曬黑了不少了,宋青松笑容滿面,露出來的兩排牙齒和陶岩的一樣潔白。

他看向杏香兩人,笑問陶岩:“這兩位好看的姑娘叫什麽名字啊?”

杏香聽他說好看的姑娘,很不好意思,低下頭不敢說話。

荷花噗哧笑了,“你問我們,卻不自己先報上名來。”

宋青松看了眼荷花,俊臉上笑容更大了,下鄉那麽久,他第一次遇到這樣大膽的農村姑娘。

“我叫宋青松,松柏長青。你呢,好看的姑娘?”

荷花不識字,她聽明白他名字的含義,不知道青松這兩個字是怎麽寫。荷花娘重男輕女,不肯送荷花念書。

“叫我一聲好姐姐,我就告訴你。”荷花打趣道。

宋青松比陶岩活潑很多,他并不生氣,笑道:“我不要好姐姐,叫好妹妹可以嗎?”

荷花俏臉微紅,“呸,誰是你的好妹妹?”

宋青松爽朗大笑。

陶岩沒想到兩人第一次見面竟能鬥起嘴來,擔心荷花生氣,陶岩連忙拉了拉宋青松,“你怎麽沒帶板凳?”

宋青松攤了攤手,“我不知道,沒經驗嗎這不是,”說話間他扭頭看到荷花手裏的板凳比普通板凳稍長,笑嘻嘻朝荷花道:“好妹妹,一會兒我們擠擠吧?”

陶岩自小受着嚴肅的教育,養成了個嚴謹的性格,絕不會像宋青松這樣随意和姑娘家調笑。畢竟宋青松和荷花不熟,荷花即使性格潑辣,也是頭一次遇到這樣敢調笑陌生姑娘的年輕後生,羞得臉都紅了,陶岩連忙拉了拉宋青松,“一會我們擠擠就行了。”

四人在人群後找了個空地坐下。

一個身穿迷彩服的年輕小夥在白色幕布前的黑盒子邊擺弄着什麽,人越來越多,幾乎大半個村的人都來了。旁邊幾個歪脖子樹上挂滿了年輕小夥和孩子,他們不來人群湊熱鬧,坐得高高的,看得清楚。

宋青松說要和荷花一起坐是逗荷花的,但是陶岩帶來的板凳很小,坐不下兩個後生。杏香就将自己的板凳讓給了宋青松,她和荷花擠在荷花的板凳上。

兩人剛好坐在陶岩和宋青松的中間,杏香靠着陶岩,荷花貼着宋青松那邊。

荷花和杏香同年,今年十八歲,但是杏香個子小,看上去像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荷花則全然相反,她個頭高大,又生得豐滿,前凸後翹,胸前撐得鼓鼓囊囊的。近兩年很多媒人上荷花家提親,但是荷花誰也瞧不上,就耽誤到十八歲了。

杏香按理說,也到了訂婚的年紀了。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

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後,白幕布上出現了黑白畫面,哄鬧的人群頓時靜了下來。

陶岩一看電影開場,是自己曾經看過的一部戰鬥題材的電影。

但是這部電影是第一次在林家村放映,村民們本來已經做好了看重複片子的準備,沒想到是一部新片子,頓時興奮起來。

杏香扭頭在人群裏找了找栓子,但是人頭濟濟,加上天色又黑了下來,沒有找到栓子。

農村孩子都是野生野長,杏香也不擔心,靜心看起電影來。

宋青松顯然也看過了這部電影,他時不時湊在荷花耳邊,和她講解着劇情。

有的橋段杏香也想和人讨論幾句,她扭頭看陶岩,他端正地坐着,看得很認真,杏香也就沒有打擾他。

電影中到了一個橋段,女主角為了參加戰争,放棄了即将舉行的婚禮,她坐上綠色的軍車前往前線時,未婚夫來送她。

車快開走時,女主角突然跳下車,一把将未婚夫抱住,兩人依惜吻別。

人群裏突然爆發出熱烈地喝彩聲,都是些年輕小夥在起哄。

杏香羞得連忙別開頭,豈料陶岩也朝她這邊別過頭來,四目相對,兩顆年輕的心,同時閃過羞澀。

亮堂的電影光自白幕布上映射過來,恰巧照在杏香染了緋紅的臉上,像是一顆熟透的杏子,好看極了。

陶岩突然想起那晚上握在手裏的柔軟來,他無意識地握了握左手。

那個年輕放映員連忙跑去黑盒子前,将這個畫面遮住。

光亮驟然暗了下來。

人群還在起哄笑鬧,陶岩下意識地去尋找身旁那道細微的呼吸聲。

荷花愣愣地看着暗下去的白色幕布,剛才那個擁吻的畫面似乎将她靈魂某處的門推開了,一旁宋青松身上好聞的皂角香随夜風吹過來,他湊過來說話,氣息吹拂進耳洞裏,她癢得瑟縮了一下。

那個橋段過去,電影又正常放映了。

宋青松還在不時地湊過來說話。他們在城裏看電影都是這樣和旁邊的朋友說話,也沒覺得有什麽。荷花卻感覺有些燥熱不安,她下意識地不想再坐在宋青松身旁,匆匆對杏香耳語了一句她不看了要回家上廁所,就倏地站起身來。

杏香只有大半邊屁股坐在凳子上,荷花一站起身,她那一頭就突然翹了起來,杏香還沒反應過來,屁股一沉,猛地朝一邊倒去。

她身旁正是陶岩,因為陶岩坐得端正,杏香這一倒,不偏不倚,正巧倒在他腿上。

杏香一手下意識一撐,正好撐在陶岩大腿根部。

最要命的地方被用力一按,陶岩猝不及防,疼得啊地一聲。

手底下清晰的凸起感傳來,杏香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按在了什麽位置,她啊呀一聲,仿佛被燙到了般,趕忙縮手。

荷花沒想到自己會害得杏香摔倒,還摔到了陶岩身上,連忙拉起杏香。

“杏香,你沒事吧?”

杏香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場地光線暗,誰也沒看到她按到了陶岩那裏。可是她知道,陶岩也知道。

杏香覺得自己以後沒辦法再和陶岩說話了。

“我...我也想上廁所,我們一起回去吧。”杏香羞得連道歉的話也沒辦法和陶岩說,只拉着荷花,逃命一般跑了。

“咦?她們怎麽突然走了?”宋青松疑惑地問陶岩。

但是陶岩正緊咬牙關,劇烈的疼痛讓他說不出話來。

陶岩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

“不...不知道。”

陶岩其實很清楚杏香為何會突然走,但是個中原因他不能和宋青松說。

“杏香,你咋了?”兩人進了村口,荷花疑惑地問杏香。

杏香捂住臉,腦海中不自覺地回想起剛才的感覺來,羞得說不出話來。

荷花經常聽村裏那些婦人沒羞沒躁地說閑話,一看杏香這表現就想到了個中緣故。

她笑着試探問道:“你該不會是...摸到陶岩哥的...”

杏香羞得背過身去,“荷花你別說了,羞死人了!我以後還怎麽見陶岩哥啊!他還住在我家,擡頭不見低頭見的。”

荷花哈哈大笑,直笑到直不起腰來,左右看了看,見旁邊沒人,輕聲笑問:“怎麽樣?什麽感覺?”

杏香跺了跺腳,“哎呀,荷花你亂說什麽?”

荷花卻不肯輕易饒她,拉住她手,輕聲問道:“說說嘛,什麽感覺?”

杏香被她笑得羞意稍褪,見旁邊沒人,回擊道:“以後等你嫁了人就知道了。”

這話說完,兩人都害起羞來,不敢再說這個話題。

疼勁過去,陶岩再沒有心思看電影了。宋青松卻格外興奮,湊在他耳邊和他談論着電影。

陶岩心不在焉地嗯哼應着。

“李娟來找過你沒有,她經常過來找我,哭着說要回城。”宋青松突然說起李娟來。

“來過幾回,也是每回都哭。”

宋青說道:“她在城裏過着嬌小姐的日子,來這吃不慣苦也是應該的,最近她倒是來得少了。”

陶岩點點頭。他們是一起下鄉的知青,互相照顧着也是應該的。只是李娟若是自己不堅強點,他們也是愛莫能助。

兩人都已經看過這部電影,但是農村難得有消遣,就一直看到電影散場才分手各自會寄宿的主人家。

陶岩到家的時候,林家各房的燈都熄了。

他推門走進院子,小黃吠了幾聲,陶岩出聲叫了一聲小黃。

小黃聽聲音是陶岩,就安靜了下去。

陶岩憋了一晚上,進院就匆匆朝茅廁走去。

誰知才走到豬圈邊,黑壓壓的沒看清人,迎面就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

陶岩下意識地拉了她一把。

“陶...陶岩哥。”

是杏香。

陶岩趕忙放開她的手臂,也不覺尴尬。

“杏...杏香啊。還...還沒睡啊。”

“嗯...嗯。我先回房了。”

杏香剛剛上好廁所,就聽到院門被推開,又聽到陶岩出聲。杏香不想正面碰上他,就在茅廁邊等了等,想等陶岩進房再出去,誰知陶岩徑直朝茅廁走來,兩人要是在茅廁裏撞上會更尴尬,杏香只好匆匆出來,誰知道迎面就撞上了他。

杏香匆匆繞過陶岩回房,拉過被子蓋住滾燙的臉。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從陶岩住進家來,她就喜歡捂着頭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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