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京

回京

梨香園近日得了個新戲本子。

戲臺上唇紅齒白的小生凄凄慘慘唱道:“我年還幼發覆眉膝下承顏有幾,初還望落葉歸根,誰道做浮花浪蕊……”唱罷一個轉身便跪扶在那老生身旁。

若為求聽得頗有幾分興致,他翹着腳,歪着身,胳臂搭在椅邊,身子斜靠在太師椅背上,手裏正繞有興趣的摩挲着腰間的象牙牌。

修長的指頭輕輕滑過,隐隐約約的見象牙牌上刻着的十三個字:司禮監掌印兼提督東廠——若為求。

梨香園內侯着的侍從,個個凝神靜氣,除卻戲臺上的唱戲聲,再沒有人敢多吭出一口氣來,生怕惹得主子聽岔了戲,腦袋便要離了家。

梨香園的新戲頗有些新穎,若為求倒真有幾分上了心,皂皮靴随着臺上樂師的琴聲輕輕應節而動,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

一側的錦衣衛佥事袁世豐見此,心裏早便打起了主意來,一面彎腰獻茶,一面谄媚笑道,“梨香園的戲在鄢京,是出了名的,千歲爺若是喜歡看,我便差人拿戲本子來,千歲爺再點幾出?”

若為求摩挲着牙牌,明擺着沒有接這茶的意思,看也未看袁世豐一眼,只稍稍擡起了手,擺了擺,袁世豐便讪笑着将茶輕放了下來。

戲臺上滿面淚痕的老生,彎下了腰來,晝晃晃的日頭,落在邊角裏那扇不起眼的紫檀雕梨花屏風上。

那是少見的紫檀木,雕工精細,梨花的葉脈紋路清晰可見,在匠人的巧手之下,一朵朵梨花雕刻的栩栩如生。

若為求擡眼,日頭一晃,隐約得見他臉側有一道兩寸長的刀傷,歷經歲月雕磨,已退淡成肉黃色,刻在那張陰柔多變的臉上,一眉一眼都似添上了刀劍下狠絕的戾氣,為着看清那紫檀雕梨花屏,又細眯起眼來,長睫交織,不怒而威,更叫人心生膽怯。

他歪着身,一字一句開口道,“那屏風,倒是少見。”

立在若為求身後的,是他的心腹萬冬來,打他做番役時,便跟着他了。

朝內朝外皆傳若為求心思難測,可萬冬來跟了他這麽多年,自然不比旁人,他的所思所想,萬冬來自然能猜到一二。

他矮身,在若為求耳邊低聲道,“督主,上頭雕的是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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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這麽一句,身側耳尖之人,早已将心思揣入腹中。

袁世豐連忙喝聲道,“都是死人嗎,沒聽萬大人說的話嗎,還愣着幹什麽!”

難得能巴結上這位千歲爺,袁世豐一顆心全當兩顆用,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又聽萬冬來的話,他是個聰明的,自然不需要多言。

宮裏的人都知道,權勢滔天的若千歲,平生酷愛梨花,只是不愛貴物,偏愛些不起眼的俗物,什麽梨花簪子、梨花瓶、梨花玉墜……

凡與之沾邊的東西,有心巴結的人,皆往府中相送,只是若千歲雖酷愛梨花,身上卻從不着梨花物飾。

至于原由,卻沒人說的清楚。

敲鑼聲停了,戲也終了,戲臺上唱罷的戲子們卻不敢退場,微怯的垂首于一旁。

袁世豐眼觀若為求,見他神色尚好,眼珠子一轉,大着膽子開口道:“千歲爺前次交給卑職辦的事,卑職已經辦妥了……”

若為求這才擡眼睨了他一眼,并不在意是何事,一面伸手欲端茶,一面淡淡道:“哦,何事?”

袁世豐眼尖,連忙将茶盞遞過去,奉承笑道:“是花朝節,合林亭您遇刺一事,刺客如今抓到了……”

想殺若為求的人,多了去了,東廠的人早已見怪不怪,只要活得不是太短,總能見到那麽幾個活膩了的,雖大都成了繡春刀下的亡魂,但總有幾個有本事的,能從密網之下逃走。

當日,萬冬來已将此事交給親信追查,只是袁世豐一心讨好若為求,自然想辦好差事,美名其曰:為千歲爺分憂。

說罷,他見若為求神色無異,便側頭向身後親信使了個神色,又接着向若為求道:“此人是南鎮撫司的一個小小校尉,不知哪裏來的膽子敢向千歲爺您動手,卑職已經着人給了他點教訓,只是卑職擔心的是,他身份低微,為何敢向千歲爺動手,此人背後莫不會是有什麽人指使吧?”

北鎮撫司一向和南鎮撫司不對付,袁世豐身為北鎮撫司的人,自然不希望南鎮撫司好過。

若為求眼瞄了過去:“南鎮撫司的人?”

袁世豐回道:“是,抓住此人時,還一直嚷嚷着……”

他面有難色,欲言又止的瞄了眼若為求。

若為求神色輕睨:“嚷嚷着什麽?”

袁世豐故作為難:“嚷嚷着要讓……要讓……要讓千歲爺您身敗名裂……”

若為求嗤笑一聲:“我倒要瞧瞧,他是如何讓我身敗名裂。”

刺客早已被教訓的奄奄一息,他衣衫褴褛,囚衣已成血色,面目也被打的無一處好皮,看不清面容,垂着頭,已是分辨不出死活。

拽着刑具的錦衣衛沖他潑了好幾次水,才漸漸清醒過來,左眼已被挖空,歷經血水侵蝕,似一朵駭人的食人花向外綻放,只剩另一只眼費力的看人,待看清若為求的臉,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因着身上的傷,他笑得極為怪異,牽扯着傷口,狠啐了一聲:“呸,不過是條沒了根的閹貨罷了,一朝得了勢,便猖狂起來了,說穿了天,若為求,你也不過是馮家的一條狗罷了!你們一個個的媚上欺下,将大鄢攪合的烏煙瘴氣,我若不殺了你,大鄢早晚有一天,會毀在你們這些人的手裏……”

若為求眼睛也沒擡,只聽這人罵。

他神色平淡,分毫不在意,低頭,一手捏着茶蓋,慢條斯理的順着杯沿劃拉了一圈。

這話難以入耳,在場之人皆凝神屏氣,袁世豐見若為求神色自若,不知該怎麽辦,卻又怕在這當口多事,平添麻煩。

“喀喀……”想是身體已不堪如此劇烈的情緒波動,他嘔了一口血,開口,齒面鮮血淋漓:“皇上昏庸,端王無腦,偏生靜王是個天生不值錢的藥罐子,這是天要亡我大鄢啊!”

說至此處,若為求端茶的手微頓,眼眸輕擡。

日頭裏的三分色映在鴨卵青色的賜服上,勾勒飛魚紋的妃色絲線熠熠生輝,可惜這光輝折射到主子的眼裏,便流轉成了一道道寒光。

萬冬來見此,開口斥道:“活膩了的狗奴才,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的肉,連皇上你都敢罵!”

袁世豐連忙指揮人道:“快,快給我把他的嘴給堵上。”

他見若為求神色,心中有些私心,明知此時殺了最好,卻揣着明白裝糊塗,穩着心神,幹笑道:“千歲爺,您瞧,這人該怎麽處置?”

若為求低着頭,輕輕的吹了兩口氣,只堪堪露出了一個小口子,抿了一口茶,眼眸微擡,眉間戾氣彙聚……

他卻忽的笑了一聲,将茶輕放一側,歪着身子,漫不經心的轉動着手裏的玉扳指:“我若是你,就絕不會這樣莽撞,一時沖動不如半世沉浮,你以為憑你一己之力,便能扭轉前朝?實際上,不過是個沒腦子的蠢貨罷了,心思用的不當,只會害人害己。”

接着低下頭端茶,輕描淡寫道:“殺了吧,就為着這麽一個蠢貨,竟還巴巴的拉到我跟前兒,袁世豐,你做事是越發的沒分寸了。”

袁世豐渾身一顫,冷汗突生,雙膝一彎,“咕咚”跪在地上,一個勁的磕頭道:“是卑職該死,求千歲爺責罰,是卑職該死,求千歲爺責罰……”

若為求劃拉着杯沿:“行了,還不趕緊把人帶下去。”

袁世豐慌忙起身,再不敢多言,只喝道:“還杵着幹什麽!給我把人拖下去,立刻杖斃,膽敢辱罵若千歲,就是多給你幾顆腦袋,也不夠抵了!”

接着又矮身讪笑道:“不過是一條不知死活的狗罷了,莫要擾了千歲爺的興致……”

他指頭往戲臺上一指:“千歲爺瞧,戲子們都等着千歲爺吩咐呢,要不,再點上一出,咱們接着看?”

門外,萬冬來的親信匆匆進來,在噤若寒蟬人人自危的梨香園內,顯得尤其突兀。

他撩開曳撒下擺,垂首弓腰,在若為求耳邊低聲道:“禀千歲爺,探子傳來消息,靜王已回京——”

“轟隆”一聲。

好似一塊冰淩突然間刺穿了若為求的腦袋,它一路所向披靡,長驅直入,将若為求的神思一瞬間,擊了個支離破碎。

親信啰裏啰嗦了一大堆,可他只單聽見了那一句:“靜王爺回來了……”

——

華蓋馬車一路行到賢安巷,周遭人煙稀少,這條路進宮最是清淨。

天上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小雨來,雨幕裏籠着清冷的寒氣,綿綿細雨潸然滑落,明明是春日,天色卻陰沉得如深秋,莫名生出一股愁意。

傅春望掀開車簾,探頭看了看,道:“王爺,到賢安巷了……”

“喀喀……”殷如墨低聲咳了兩聲,“先停下吧。”

他的聲音有些啞,因常年咳嗽,嗓子略有侵損。

“籲——”

車夫拉直了缰繩,馬車緩緩停了下來。

傅春望道:“怎麽了王爺?”

殷如墨的聲音有些倦意:“坐了一日了,有些乏了,下去走走吧。”

傅春望趕忙道:“外頭還下着雨呢,王爺當心身子。”

殷如墨卻是去意已決,他矮身,撩開車簾,雨幕下,露出一張尖秀的下巴,探出車幔的那張臉,清瘦而蒼白。

早已過了冬日,他卻還披着丹青色的貂毛大氅,馬車外的小雨還淅淅瀝瀝的下着,低落在臉上異常的冰涼,吸入鼻尖的雨氣卻是格外的沁人心脾。

殷如墨興致頗好,“五年沒回鄢京,此處還一如往昔,倒有些懷念起從前了。”

傅春望頗為惆悵道:“只是如今的鄢京卻并非從前的鄢京了,皇上已無心政事,朝廷現在全靠東廠和馮家把持,聽聞皇上還封了個什麽千歲爺,我擔心,咱們此時回鄢京,怕是會平添是非。”

“既來之,則安之……與其擔心這些,倒不如……”

他話音還未落,心肺處卻似針尖刺着般的癢,殷如墨握着雕花的車欄,低頭猛得咳了好幾聲。

“王爺……”傅春望一面趕緊打傘,一面半扶着殷如墨道:“這雨冷,您身子骨不好,萬一凍着了可就麻煩了,咱們還是趕緊上車吧。”

遠處,青色的牆門後,隐隐約約見到兩道黑色身影。

雨風一來,懸在腰間的象牙牌穗輕輕搖曳,也将隐在了牆門後窺視這一切的若為求,暴露無遺。

他身上還穿着那件鴨卵青色的飛魚服,頭上帶着官帽,兩邊帽繩沿着線條柔和的下颚,最後系在颔下。

只露出那張陰柔的臉,眉宇間的戾氣似已随着風雨消散,那雙複雜多變的眼穿過層層雨霧,直落在那仿佛天地間唯一一點顏色的青影上。

而那張臉,依舊是處變不驚的神色,瞧不出半點心思來,只是風雨下的那雙手,卻出賣了他。

他握緊了拳,拼命的壓制內心的躁動,這麽多年,他習慣藏匿心思,想便裝作不想,不想便裝作想,高興的時候生氣,生氣的時候高興,朝堂風雲詭谲沉沉浮浮多年,沒有一人能真正看得懂他。

咳聲遠遠的傳來,若為求瞧的眉頭輕顫,他握緊了拳頭,卻始終站在那牆門後,露着半截身子在風雨裏,雨打着面頰,沾濕了長睫,但他,始終沒有上前一步,也沒有說一句話。

萬冬來站在一側,替若為求撐傘,他跟着若為求太久了,有些事情,縱然不說明白,也總能知道那麽一一二二,但他不是個多話的人。

天上一直下着小雨,絲絲纏纏,若為求就這麽看着殷如墨被扶上了馬車,看着那輛馬車緩緩前行,最後看着他消失在視野中。

而他始終沒有開口。

萬冬來立在一旁,雨沿着傘檐早已将他的半邊肩頭打濕,遠遠的似乎聽見了鐘聲,他終是低聲道:“督主,時辰到了,咱們該進宮了。”

一滴雨突的砸在若為求的臉上,他仰頭,眼珠裏又跟着砸進來一滴雨,順着眼角滑落,“這雨下得真小。”

萬冬來搭話道:“春日裏的雨似淚珠是的,不大不小,瞧着倒愁人。”

若為求定定的瞧着遠處芝麻粒大小的人影,一瞬,眉間心事被利落的清掃幹淨。

他利索的轉身,披風随風揚起,口吻幹脆而陰冷:“進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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