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義父
義父
若為求這一覺醒來,頭沉的越發厲害。
他迷糊的睜開眼,正看見傅春望站在跟前,兩眼垂着看他,不溫不火道:“呦,醒了?”
接着将手裏的藥瓶遞過去,虛虛一點,示意身後兩個小厮:“給他把藥換了。”
若為求神情恍惚,他迷蒙的看向窗外,只瞧見那窗紙透着明亮的光,窗下的淨瓶像是小時候在萬和殿裏見過的夜明珠一樣,又白又亮。
他有些分不清年月何幾,聲音似瀝過鹽水一般,格外的粗粝:“今日是初幾?”
小厮正低頭給他上藥,笑回說:“初幾?今日已是二十八了爺。”
“二十八……”
若為求呢喃着,忽然間清醒過來,那雙細瘦的胳膊費力的撐起身子來,迎着窗外的雪光,窺見那張稚嫩又遍布傷痕的臉上,流露出一瞬間的決然。
他一句話也沒說,人便往外走。
十二月二十八,若家問斬的日子。
若為求昂起頭來,身子直拔拔的邁過梨香苑的門檻,透過那一身粗褛,恍然間似乎又見到了昔日的得意少年。
他身子已恢複了許多,或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他昏睡了半月,期間沒曾醒過一回,卻偏偏在今日,若家上下一百二十二口人上斷頭臺的日子,忽而醒了。
這一覺,也讓他睡得更醒神了些,他踏着步子往前走,心裏頭清楚,落到今日這個地步,再想奢望誰來救一救他若家,已是癡人說夢。
若為求知道,現在最聰明的決定是按照娘的意思活下去,再或許,只要他肯抛下身份,說不定還能依附殷王爺,依舊錦衣玉食,太平的活上個幾年。
可是他不願意,縱然此刻,他窮途末路,無所依傍,但他仍舊不願意躲在這暗地裏,倘若這真是母親,叔兄留在人世的最後一面,沒了今日這一面,往後是坐上金臺還是躬于鄉野,他永永遠遠也無法真切的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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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有小厮急切的呼喊,若為求還沒來得及出苑門,便被傅春望攔住了。
他一手便抓住了若為求,垂着眼看他,眸子裏幾乎充滿了冷笑,他一步一步的質問道:“你想去哪兒?救若家?你知不知道,你的命是我們王爺替你托着的?今日你若沖動暴露身份,擋在你身前先死的必是我們王爺,別拿你的眼睛瞪我,怎麽,我這麽說,你不高興了?我知道,你從前是若家的小侯爺,身份尊貴,就是天上的星星,也有人搶着給你摘,可你瞧瞧你現在,說的難聽點,就是我們王府裏的一條狗也比你的身份金貴,我便是這麽說,也罵不醒你,你娘的話你是半分也沒記在心裏,你走,滾得遠遠的,出了這個王府,我看誰還能保你,到時候別說是救你娘,你就是要去死,也不用你自個動手!”
傅春望氣的胸口起伏,他當然不知道若為求的心思,他只知道,整個王府經不住若為求的玩鬧,更要扼殺了他生出的那些個危險的心思。
若為求被他一步一步的逼問至角落裏,他的滿口厲言,他的以下犯上,讓若為求惱的幾乎要出聲斥責,可是他卻又在猛一瞬間裏發現,那些皮開肉綻,直白的讓人無處遮掩的話,并非全無道理。
他擡着頭來看傅春望,目光清澈而堅定:“誰和你說我要去死了?”
傅春望眼眉垂着看他:“那你這是要去幹什麽?”
若為求頓住,好似傅春望問了什麽了不得的話,他在那一瞬裏忽然沉默了,良久,神色裏,恍若流露出了一個孩子最原始的面貌,他低聲說:“我就是,想去見見我娘還有哥哥。”
傅春望冷哼了一聲,将手裏的東西丢了過去:“王爺早料到你會如此,戴好,別亂跑,若是不聽話,我第一個先殺了你!”
若為求往懷裏一瞧,是塊長布,他立刻明白了傅春望的意思,連忙系上,将臉遮的嚴實。
他擡眼看見傅春望已走到前面了,拔腿便跟了上去,不經意的問:“他不是不願意幫我嗎?”
傅春望斜眼看他,“我們王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若是能幫自然會幫你,是你不知分寸,強人所難。”
“天底下最好的人……”
“最好”……這兩個字眼,仿佛戳中了他心中最柔軟的一處,若為求忍不住喃喃道:“你若是見過我娘,你就知道,這天底下沒人比她再好了。”
傅春望冷哼道:“救了你的命,擔心你惦念你娘出事,縱然知道此行有風險,王爺仍叫我領你去見你娘最後一面,便是做到這個份上了,也擔不上你的一句好話?我瞧,救得不是你,是個白眼狼。”
——
順京十三年的十二月二十八,天上下起了小雪,臨近隆冬的雪更透着一股徹骨的寒。
細碎的雪花如柳絮般飄散在回祥街的裏裏外外,星星點點的落綴在密密麻麻攢動的人頭上。
回祥街是當年太祖皇帝生擒前朝将領陳雲斯的地方,它見證了大鄢皇朝的誕生,神聖而莊嚴,但經歷了幾百年的歲月腐朽,山河沉澱,它所存在的意義早已被埋沒,和那扇褪色斑駁的銅漆回祥大門一樣,散發着枯木朽株的氣息。
但今日,回祥街卻不同往日荒涼,聞得風聲的鄢京百姓早早的冒着風雪趕來,只因誰也不曾想,跟随太祖皇帝西征鞑靼,踏平西南,立下赫赫戰功的若家,今日竟落了個滿門抄斬的下場。
囚車遠遠的駛來,來回祥街看熱鬧的百姓一個擠着一個,不時還有人指着囚車議論:
“分明是若時垣的錯,如今他一人在敵營逍遙自在,竟要妻兒先替他抵命,呸!”
“呸呸呸,你這老婆子,不要命了!”
“瞧見沒,那個是若時焉,太子太傅,聽聞太子就是為了他,才被廢的。”
“快快閉嘴,是東廠,東廠的人來了!”
若為求拼命的往裏擠,他瘦小的身板被群潮擠壓的只剩那麽半張臉,他睜大眼睛,一眼就看見了娘,緊接着是叔父,哥哥、妹妹,太多了,他個個都想救,想他們個個都能活下來。
傅春望半抱着他,捂着他的嘴,提點道:“別給我惹麻煩!”
他咬緊了牙,拼命壓抑着鼻頭的酸意,他看到娘被拽下了囚車,她步履蹒跚的模樣,讓他猛然間想起三歲那年,他跟着娘進宮,也是這樣步履蹒跚的倚着石牆慢慢走,是娘牽着他,她那麽有耐心,那麽的溫柔,可是從今以後,娘再也沒法牽着他了。
烏泱泱的人上了斷頭臺,人群便又一頓擠鬧,有人在喊,等傅春望回過神來的時候,身邊已經不見若為求的影子了。
奉旨監斬的,是大理寺卿裴尚意和東廠提督崔承恩,刑場裏外布滿了東廠的人,按照規矩,女眷當充入教坊司,七歲以下男兒發配邊疆,可平安侯此事叫皇上震怒,聖旨上寫得清清楚楚,必須一個不留,大鄢開朝一百多年,此事還是頭一遭。
頭先壓上來的是平安候的妻兒父兄,時辰一到,崔承恩輕飄飄的開了口,“動手吧。”
儈子手是殺慣了人的,怎樣下刀最快,哪裏又噴血最少,裏頭的道,他摸得是門兒清。
他仰頭,一碗熱酒灌入,才剛抵到喉嚨便噴灑在了大刀之上,這是上一任的劊子手師父教下來的規矩,刀只有瀝過了酒,下手才會又快又準。
也果然,揮刀下去,似獵風刺過薄紙,快的幾乎是眨眼之間,人頭便落了地。
一百二十二口人,殺了近半日,從白天砍到晚上,血水瀝成河,擡屍首的奴才是一波接着一波,臨近了掌燈時分,才算是将刑場清理幹淨。
若為求渾渾噩噩的走在回祥街上,他走得極慢,一步似有千斤重,垂在腰下的手背幾乎是血肉模糊,那一道道血淋淋的抓痕,是他一次又一次試圖掙破命運,卻又一次次敗給命運的頑抗。
那一幕幕鮮血淋漓的場面,人頭從脖子掉下的那一瞬間,像斷了線的珍珠粒,那麽輕飄飄的,若家的所有人,就這麽沒了。
白日裏熱鬧的回祥街又恢複了往日的荒涼,街道上只有零星幾個人,大約是為了來看這出戲,卻沒趕上時辰。
“沒想到若侯爺同那些狗官也是一丘之貉,竟然通敵!”
“什麽侯爺!你腦子讓驢踢了!那可是叛國賊!”
“三萬将士的命白白死在了鞑靼人的手裏,就是将若家人千刀萬剮也不抵這恨!”
“呸,叛國賊!”
“你住嘴!”若為求握緊了拳頭沖了過去,使出混身的狠勁将那個大罵“叛國賊”的男子撞倒在地,他狠狠的揮拳,憤恨的喊:“若家不是叛國賊!若家不是叛國賊!若家不是叛國賊……”
他拼了命的喊,仿佛只有如此,那被扭曲的命運才能糾正,共赴黃泉的一百二十二條人命便可回頭,他依然還是那個打着馬鞭,馳騁在鄢京城的若小侯爺。
男子狠狠的踹開若為求,氣得站起身來,撸起袖子,像拎小雞仔一樣的拎起若為求:“哪裏來的野種,敢跑到爺爺這裏來撒野?還敢打我?我去你娘的!”
他長腳一蹬,将若為求踹倒在地,看見地上雙眼蹬的似銅鈴一般的若為求,內心頓湧起滔天的怒意,他狠啐了一口:“他奶奶的,給我打!”
那些蠻力和狠勁裹在腳風裏,猛然的沖向了他,一腳接着一腳,若為求第一次知道,受了傷原來是不會疼的。
他木然的睜着眼睛,看着頭頂那一片沉黑的天,越看越覺得像從前侯府裏洗墨的大池子,他甚至有一瞬,堕落的想,要是就這麽死了,娘會不會怪他
一滴水突的在他的眼裏變大,恍然間,額頭上似乎傳來了涼意,可他無心顧及,只睜着眼睛看天,麻木的任憑那些人對他屈辱打罵。
也不知誰踹到了哪處要害,若為求猛然嘔出一口血來,他不知看見了什麽,手忙腳亂的站起身來,無助的驚慌失措:“娘……娘……廷兒在這……廷兒在這……別丢下廷兒……”
“大哥,算了吧,這小兒恐怕是個有病的,沒見過這麽抗打的。”
“哎,怎麽下雨了,要不咱走吧,別耽擱赴宴……”
“呸,晦氣!”
若為求慌亂的沒站穩,跟着栽了個跟頭,臉砸在青石板裏,這一個跟頭栽醒了他,他趴在地上,許久許久都沒再起身。
因着雨,零星的人影早已散盡了。
這個被世人遺忘了一百年的回祥街,在短暫的喧嚣過後,再次沉寂。
良久,他肩頭忽顫,青石板下傳來他幾聲悶哼,夾雜着哽咽,在這個不大不小的雨夜裏,若為求丢下往日裏所有的驕傲,摘下那副僞裝的成年人面孔,回歸成一個八歲孩子最原始的模樣。
他閉上眼,嚎啕大哭。
那壓抑許久的酸楚,和失去一切的荒涼,夾雜在肆無忌憚的淚水裏,久久不能平息。
若為求渾噩的幾乎分不清夢境與現實,恍惚裏看見,有人向他伸出了手。
碧青色的油紙傘撐了過來,風雨驟然停下。
他一身素淨裘衣,消瘦修長的身姿中略顯羸弱,面色蒼白,溫和的聲音道:“外頭冷,進來躲躲吧。”
驀然間,若為求忽然想起诏獄裏,娘苦口婆心的囑咐:“廷兒,他們是靜王爺的人,靜王爺宅心仁厚,是難得的好人,倘若你見到靜王爺,便認他做義父,叫他一聲義父,從今往後,便有了倚仗。”
“叫了這一聲義父,從今往後,便有了倚仗……”
這句話,在他渾渾噩噩的腦子裏,反反複複的翻旋。
若為求迷迷糊糊的将手搭了上去,雨打濕了他的眼簾,他仰頭看他,略顯稚嫩的聲音,叫了一聲,“義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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