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不棄
不棄
明明滅滅的火似霞光籠罩出若為求戚然的臉,他一半匍匐于霞光裏,一半湮滅在黑暗中,仿佛只要他願意,輕巧巧的翻個身,那霞光便會毫不計較的傾擁而來。
他年紀尚輕,即便有些小聰明,可臉上多少能瞧出端倪來。
殷如墨看透般的淡淡的笑,他緩緩坐在若為求身側,望着露在被衾外單薄的肩頭,他心裏清楚,總有一天它會變得有力,寬厚、堅韌,無論怎樣的金弓鐵箭,都不會輕易的穿透它。
他擡手,将若為求蓋了半截的被子往上提了提,一直蓋過肩頭,往裏掖了掖:“夜裏冷,仔細凍着。”
若為求弓在被子裏的身形,動也沒動,臉側着枕着枕頭,神色晦暗不明。
殷如墨知道他在想什麽,無非是為了這雙手。
他的鼻息似乎嘆了一聲,過度的溫和聲裏透露的,是像山川大海般無邊無際的耐心:“你可是擔心白白花費了功夫,卻又治不好,心中希望破滅而難過?”
弓的像個小山丘的身體似乎頓了一下,若為求不鹹不淡,卻難藏心思的吐了句:“才沒有。”
殷如墨雲淡風輕的笑了笑,也沒點破,接着耐心的問道:“那是擔心給我添麻煩?”
若為求盯着眼前的牆面,白茫茫的仿佛他往後的生命,口裏陳述着所有人都能用腳趾頭想到的事:“倘若我留在王府,往後給靜王爺添的麻煩,只怕是越來越多。”
即便如此,但在若為求心底,他已然決定按照娘的意思,留在王府裏。
殷如墨側眸望過去:“怎麽,擔心我把你趕出去?”
若為求半張臉裹在被子裏,聲音悶悶的:“我沒有地方可去了。”
他不是個會示弱的人,但這聲音聽在耳朵裏,多少像是有些像是在委屈,殷如墨挂在嘴邊本就淡淡的笑,緩緩消失無影。
他眼底彌漫上氤氲,如屋中檀香燃起的斷斷續續的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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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如墨有些沉默,因為他嘗過無處可去的滋味。
除卻因他性子本就良善,或許也正是因為有過同病相憐般的經歷,他對若為求有着耐住性子的好心。
“那便留在王府吧。”殷如墨輕聲的說:“你若願意,從今往後,這便是你的家。”
若為求好像看見一道堅不可摧的城牆,牢牢的擋在他的前面。
“家……”若為求微微失神。
“自然。”殷如墨盯着他看,想叫他安心,一字一句道:“我救了你,自然不會随意丢了你。”
若為求忽然翻過身來看他:“真的?”
“自然是真的。”殷如墨面容和善,認真的看他,似乎是想透過這雙眼告訴他,他不會騙他:“我既然救了你,替你做了選擇,又怎麽會輕易丢了你。”
将他從诏獄裏救出來的那一刻,死和生,這兩條路,殷如墨就已經先替若為求選好了,他甚至猶豫過,會自責的想,是不是不該這麽自私的,不顧及若為求意願的将他救走。
可即便再來一次,殷如墨仍然會救走他,他也曾在苦海裏掙紮過,深切的明白,只要能活下來,一切都有希望,還有重頭來過的機會,沒什麽能比這件事再重要了。
好好活下去……
若為求看他,腦海裏又想起娘的話,每當猶豫,難以堅持時,娘的這句叮囑就像是照在前路的明燈,雖然對于迷茫無依的若為求而言,燈光映照的地兒窄小,可卻已經足夠他亦步亦趨的向前摸索,這便已經足夠了。
對!他要活着!
若為求擡着眼看他,猶豫不決的探聲說:“我,真的可以把這當家嗎?”
那是夜行的少年決心邁出黑暗中的惴惴一腳,懷揣着難以察覺的小心,和對探腳後的美好期待。
殷如墨心裏清楚,若為求是個聰明人,他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一切,再無倚仗後,便慌忙迅速的收起昔日的鋒芒,因為他已然清楚,卑劣的人是沒有資格大聲說話的。
“當然。”殷如墨微微一笑:“雖不能給予你昔日鮮亮耀眼的人生,但衣食無憂,平安無虞的自在生活,我定然能許給你。”
對于若為求而言,這已是足夠的好了。
他露出了一個簡單的笑,稍縱即逝。
殷如墨拍了拍他的頭,安撫他:“不要擔心那麽多,等你傷好點,我便派人為你尋醫。”
若為求忽然暗了下來:“不用了靜王爺。”
“怎麽?”殷如墨道:“可是怕疼?華先生是大夫,治病自然往重了說。”
若為求覺得殷如墨好像在胡說八道,死他都不怕,怎麽會怕疼。
他敷衍着回:“我沒有。”
殷如墨故意揶揄他,平和的眉頭稍揚:“不是怕疼是怕什麽?小孩子都怕疼。”
“什麽小孩子。”若為求皺眉:“再過兩三年,我便能娶妻生子了。”
雖說十二三歲成親倒也沒什麽,不過若為求此時突然說了此事,到不免讓人浮想聯翩。
殷如墨溫溫閑閑的重複了一句“娶妻生子”,然後點了點頭,十分贊同道:“那到時,我必然為你親自操辦。”
接着又補上一句:“只不過只能在靜王府,你這張臉若是叫別人瞧見了,可不是辦喜事了,得辦喪事了。”
若為求靜靜的瞥了他一眼,語氣裏聽不出喜怒:“靜王爺,你的激将法我三歲時便已經不用了。”
暗指他剛才一個勁推說他怕疼的事,若為求心裏清楚殷如墨是故意這麽說的。
殷如墨明白自己這明顯的刻意是瞞不住他,被戳中心思的笑笑:“你是想說我連個三歲的孩子都唬不住?”
若為求道:“我可沒這麽說。”
殷如墨說完,便不再和他玩笑,收斂了笑,認真說:“即便有了那帝蘭花蕊,你的手也不能好全,你可想明白了,難道往後不想再騎馬射箭了?”
“騎馬射箭”,這四個字,像是一枚針釘瞬間刺入他的眼珠,他下意識的連眨了眨眼,眼底裏浮現出昔年與哥哥若朝延,在叔父教導下的好時光。
他個頭比同齡人長得快,才到五歲時,便已經到了叔父的腰間,又出生名門,琴棋書畫,騎馬射箭樣樣都會,活得放肆又随性,不将任何人放在眼裏。
但這段好時光,終究是過去了。
“我……”若為求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他不敢承認,他就是怕希望落空,他心裏其實明白,這雙手不好治,從诏獄裏出來的,有幾個能完好無損,不落點病根的。
恐怕古往今來,一只手便能數的過來。
他默不作聲的動了動手指,疼痛感瞬間傳來,瞬間叫他呼吸一滞。
又試着擡起自己的腿,卻像是灌了鉛般的重。
倘若真讓他從今往後用這雙連腿都擡不起的手,這與殘廢又有什麽區別。
若為求定定的看他,好半天摸上自己的臉,擔心道:“可,我的臉……”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這張若家世子的樣貌,見過的人實在太多。
殷如墨慰聲道:“無妨,待事情平息,過個五六年,臉長開了,想去哪便可去哪,騎馬射箭自然是不在話下。”
即便能去天涯海角,看遍鄢京的大好山河,但若為求又怎還有那樣悠閑的興致。
他歪了身,重新平躺好,心裏五味雜陳,寡言道:“靜王爺,多謝你。”
殷如墨愣了一瞬,沖他微微笑,拍了拍他的身子,溫聲說:“不必謝我,若你不想活,我便是說千言萬語也是徒勞,要謝,便謝你自個吧。”
他站起身來,衣裳擺起一陣微弱的風,火爐裏崩着噼裏啪啦聲,他咳了兩下:“好好歇着吧,明日喚春安來照顧你。”
“不是的。”
若為求冷不丁道。
殷如墨側眸:“嗯?”
若為求咬着牙,手撐着床榻,依靠全身的力氣,才費勁的起身。
他忽然道:“不是的靜王爺,我能活下來,是因為你。”
他心裏清楚,如果沒有殷如墨一次次耐心的教誨,一次次毫不計較的包容……他未必會有今日。
若為求打心眼裏感激他,他倚着床欄,側身望着火爐旁清秀出塵的殷如墨,眼睛像是被爐火燒得發亮,臉色裏一閃而過不易察覺的迷茫,但他的眼神卻難得流露着自信的光:“靜王爺,我知道我現在什麽也沒有,也無法報答你什麽,我如今身份特殊,不給你和王府招惹麻煩已然是最好了,也不敢向你許諾什麽,只怕往後無法兌現,反而糟蹋了這份誠心,可是,可是王爺你記得,我若歸廷一諾千金,倘若,我只敢說倘若,倘若有朝一日我得幸翻身,一定會報答王爺這份恩情,這份恩情,我若歸廷記一輩子,至死不忘。”
寒風悄然吹開窗扉,細碎的雪花順着飄進屋裏,仿佛湮滅了滿屋子的明光,屋內瞬間暗淡失色,唯有那道似穿過晶瑩琉璃長臺的月華,耀眼的落在那個明媚的少年身上。
殷如墨愣了好一瞬,沒曾想過他心裏竟然還藏着這樣的心思。
“你不相信我?”若為求見他一直不說話,有些急的發問。
他從來沒曾向什麽人許諾過什麽,這是第一次,不免有些生疏,還有些期待,期待着聽到此話時,那人的反應。
“怎麽會。”殷如墨淡然一笑:“我相信你。”
不論這話裏的承諾,往後是否真的實現,殷如墨也絕不會懷疑,若為求在說這話時,付出的真心實意。
他自來知道人性善變,人的心境随着處境适時而變,這是必然的趨勢,或許彼時的深情厚誼肝膽相照,到最後卻落了個恩斷義絕刀劍相向的結局,可卻不能因此否認曾經赤城相待時的情分,所以他并不要求旁人一定要對他從一而終。
無論是誰,朋友、屬下、親族,與人相處,他從不勉強旁人。
也許是心裏的期待并沒得到極快的回應,那遲疑的等待,莫名叫人無端猜測,若為求追問道:“那你剛才,怎麽不說話。”
殷如墨笑顏清淺,雲淡風輕的寬慰他:“好好活着便是最好,不必談什麽報答與不報答的,我既然救你,便從未想過要你報答我什麽,我救你乃出自我心之本願,并非因為別的,你也不必為此煩惱。”
若為求詫異道:“你難道不要我報答你嗎?”
殷如墨眉眼含笑:“我要你報答什麽?難道我救你便是要你報答我?那我的心胸豈非太過狹隘了。”
接着搖了搖頭,說笑般道:“你這孩子,整日在想什麽呢。”
他不要自己的報答,即便只是一個空口的承諾,他也不需要。
若為求有些想不明白,想了想,他歪出半個身體在床榻外,側眸看殷如墨:“靜王爺,那你,你為何要救我?”
殷如墨敲了一下他的頭:“方才跟你說的話,你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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