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廢棄
廢棄
若為求怔了一瞬,緩緩将尚未長完全開的手臂,搭在殷如墨的胳膊上,借着他的力,費勁的踩上石階。
石階上鋪着厚厚的一層雪,一腳下去,生生烙下了一個大腳印。
若為求擔心腳滑摔下去,抓着殷如墨的力道下意識的加重,等上了回廊,松開手時,這才看清他的手腕上,烙下了極深的紅印子。
若為求尴尬的不知道該說什麽,再看向對方時,才發現殷如墨已經籠起袖子放下了手。
或許是因為方才袖口進了寒氣,也或許是冬至的天兒真的太冷了,說不清楚具體緣由,殷如墨才放下手,便握着石柱低頭咳嗽。
若為求從來不知道,他的身體竟然是這樣的差,只是稍稍吹了風,便咳的這樣厲害。
他滿腦子若家,其實從沒有認認真真的看過殷如墨,只是昏黃夜燈下的匆匆幾眼,并不真切。
如今青天朗日,白雪皚皚,若為求這才發現他的臉色,比他那晚初見時還要蒼白,臉頰清瘦,面色裏的血氣,仿佛都因這漫天白雪也盡數飄散了個一幹二淨。
若為求甚至有一瞬間冒出一個疑惑來:他看起來這麽弱不禁風,是怎麽從森嚴密固的诏獄裏将他救出來的呢?
殷如墨咳了好一會兒,才放下扶着石柱的手,緩緩将低縮的身子仰正,方才那個讓小為求都忍不住擔心是否能活過來年的病弱少年,忽而消失不見。
那青色的裘衣被緩緩舒展開的肩膀撐起,露出細長的脖頸,似紙般單薄的肩頭好似被注入了無數的力量,它慢慢變得強大,雄厚,仿佛要撐起衣腳下的這一番天地。
而這個身長玉立的少年恍如冒出新芽的嫩種,雖歷經數次風霜雪雨,無數命懸,幾度将隕,可只要有日光傾灑下來的那一刻,嫩種仍舊會拼盡渾身的力量,沖破束縛,只待窺見天光的那一日。
這個咳嗽症,平日裏也不過是折磨殷如墨的喉嚨罷了,只是今日卻不知怎麽的心肺格外的癢,經不住的難受。
他轉臉看見若為求望着自己發呆,心想或許是自己方才咳得太厲害的緣故,緩解氣氛般的開玩笑說:“再留在這裏吹風,仔細你也變成這副模樣。”
若為求本想告訴他,這回廊雖然寬敞但是壓根就沒有風吹,實在是他自己身子太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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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話到嘴邊,想到他方才毫無血氣的臉,又将話硬生生吞了下去,改口道:“那還是趕緊回去吧。”
說完就提着腿,一瘸一拐的往廂房的方向走了。
殷如墨看着他腳步笨拙的背影,提了提嘴角,幾步便走至他的身側,側着臉玩笑道:“我這身子可不能再與你一道吹寒了,保不齊來年便凍成寒屍了……”
呵!倒是頭一回見這麽咒自個的人。
*
“蹭破了點皮,沒什麽大礙,都是些皮外傷……”華先生收回把脈的手道:“按時吃藥,要不了多久便能好全了,只是這手……”
房內炭火王旺盛,暖氣彌漫,華先生起身,望着殷如墨搖了搖頭,意思不言而喻。
殷如墨道:“手如何?”
華先生一面收拾藥箱,一面頗為可惜道:“恐怕此生也不能使力了……”
這句話無疑是給若為求的這雙手下了死刑,若為求躺在上床,迷茫到甚至有些麻木的對着窗外的雪光舉起了手,那光影穿過他的五指,在他臉上留下斑駁的手影。
他被光刺着眯着眼,望着光下的一雙手,這雙曾經拉過缰繩,拍過馬背的一雙手,心裏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若為求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來描述他此刻聽到這個消息時的心情了,就好像是,遇上大浪的舟,好不容易費盡心力穿過了奔湧的海水,可卻發現雙槳被浪花卷去,從此将要在海上飄零。
錦衣衛給他上夾棍的那一幕,還歷歷在目,那撕裂碎骨般的疼痛像刀刻般清晰,一旦回想起這些,他的心便像被人狠狠揪住一般的疼,若為求克制不住的咬緊了牙,外傷雖然可以完好如初,可是內裏被扭曲過的指骨又怎麽會輕易放過他?
它會深深的為他記住那段不願回想的記憶。
若為求是傅春安親自從诏獄救出來的,自然記得當初他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模樣,本以為帶這小子從此脫離了苦海,卻沒想到竟然還留下了個病根,他氣不打一處來,憤恨罵道:“都是诏獄這幫狗奴才!”
殷如墨沉默了半響,道:“可還有法子救?”
“法子……”華先生思量了一會兒道:“有到是有,不過要等……”
殷如墨:“什麽法子?”
華先生瞥了眼殷如墨,嘆了口氣:“剛滿三年的帝蘭花蕊,不過不大好尋啊,這花兒嬌氣,冷了熱了便容易枯死,十分不好養活,別說是藥師,就是真正獨愛此花的人,也沒幾個能将它養活,更何況是三年,三年風霜雪雨,嚴寒酷暑,時時刻刻要如親子般的照顧,我瞧,難得很啊……”
“更何況——”華先生道:“更何況,就算得了這藥引,也不見得能将這雙手治個好全,至多是廢得不那麽徹底罷了,搬塊石頭,劈個柴什麽的倒是可以,可要是想騎馬射箭學武藝,我看就難咯……”
傅春安心中惋惜,忍不住問道:“還有沒有其他法子了?”
華先生簡略道:“沒有。”
傅春安道:“難道他的手從此就廢了?那他往後可該怎麽辦?”
華先生淡淡道:“嗯……翻書握筆,吃飯洗臉倒是沒什麽問題。”
傅春安質疑道:“你不是華佗後世嗎?怎麽連這都治不好?”
華先生白了他一眼,順手給他腦門彈了一指:“你當诏獄的刑法鬧着玩呢?他可是進過诏獄的人,如今能安穩站在這,已經是上天垂憐,廢了手算什麽,半死不活終生癱瘓的多的是,更何況他還沒廢呢!貪心什麽!”
傅春安瞥了殷如墨一樣,搖了搖頭,這些問題不是他想問,他其實是想替自家王爺問,細細想來,華先生說得對,能保住一條命,已經是極好了。
他被堵的說不出話來,只好捂着腦門,怨聲道:“說便說,幹什麽還動手啊。”
“華先生。”沉默半響,殷如墨開口道:“勞煩了。”
華先生翻了傅春安那大白眼還沒來得及收回來,又順便将殷如墨也給翻了一遍,沒好氣的道:“你将操心旁人的心思分出三分來,用在自己的身子上,我看你這病早變能好了,一日拖一日,原本也不是什麽大病,怎麽反倒一日比一日重了,我行醫數十載,偏偏就是想不明白。”
殷如墨好脾氣的笑了笑:“華先生說的是,佑安記住了。”
“記住了記住了,回回聽你這麽說,你要真記住了,還用得着我?”華先生恨鐵不成鋼,歪過臉,指着傅春安:“還有你,你若是真為你們王爺好,就給我盯仔細好他,吩咐好的藥有沒有按時喝,若是沒有,灌也得給我把它灌下去。”
傅春安揉着腦門,委屈道:“記住了華先生。”
華先生背起藥箱,甩袖道:“你們一個個盡給我添堵。”
殷如墨仍舊好脾氣的笑:“是是是,是佑安給您添麻煩了,春安,送華先生回去吧。”
人都散盡了,殷如墨這才看向若為求。
他半躺在床上,靜默半天也不曾開口說話,他的神色如常,殷如墨忽然間有些看不透他的心思,若為求一向好強,要是真廢了雙手,往後度日多少要靠旁人幫襯,依照他那個性子,能受得了這樣嗎?
炭火燒得旺盛,殷如墨坐在一旁烤手,靜靜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華先生的醫術雖然高明,但這天下人才濟濟,保不齊有比華先生醫術更高超的醫士在,等風聲過了,我自會派人去尋,你也不必為此煩惱。”
炭火爆裂出一聲清脆的聲響,在靜谧的廂房內,尤其的突兀。
“靜王爺……”若為求忽然開口道:“若是不好治,便不治了。”
他的眼睛平靜無瀾的看着殷如墨,其實若為求心裏清楚,這雙手是治不好了,那個華先生醫術到底如何他不清楚,但他能作為殷如墨的貼身醫士,想來也有些本事,而這天下有些本事的醫士已經不多了,更何況诏獄的刑法本就是不叫人活得,他親眼看過也親身體驗過,那是什麽樣的滋味沒人比他最清楚。
連那個什麽花什麽蕊的藥引都如此難尋,更別提要醫治好全他的這雙手,又要靜王府花費多少心思——他心裏忍不住悲哀的想:離開若家的自己,連試圖撿起那麽一丁點兒可憐的自尊都那麽可笑。
殷如墨搓着熱氣的雙手頓住了,他側過臉看向若為求,只見若為求靜靜的扯出一個連他自己,也說不上是好看還是難看的笑,口氣無所謂的道:“那些個江湖術士也不見得有用,不是說還有那個什麽帝蘭花蕊嗎?興許有用呢,反正我往後,也不會騎馬射箭了,不必那麽麻煩靜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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