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自由
自由
“早就聽春望說你不好管束,沒想到還真是難訓的很……”
“小屁孩,你還當這是你的侯府?不如這樣,只要你聽我的話,從此以後,這個王府我讓你橫着走……”
“嘿,你去哪兒,要是不同意,我還有其他法子,你別走啊……”
若為求壓根不想搭理這個話痨,整個清晨自遇上他後,啰裏八嗦了一堆話,吵得他十分頭痛。
醫治他的華大夫說他的皮外傷太重,需要好好調養。
或許之前他還無畏生死,一心打算着就算是付出他的性命,也要找到法子救出娘親和哥哥,可是如今血親魂歸陰司,當這目的已然失去意義之時,他再接着莽撞犧牲,沖動堕落,顯然是個蠢貨所為。
而若為求,并不打算做一個蠢貨。
華大夫的藥十分有效,若為求連喝帶敷用了五天,身體明顯有了些成效。
他來梨香園本是打算找殷如墨,誰知半道上遇上這麽個人,他不想搭理傅春安,只好捂着胳膊,步履蹒跚打算先回去。
誰知道這個話痨壓根不打算放過他,一路上追着他問,若為求聽得甚是煩躁,腳步趕得急,他那兩雙腿上回在回祥街差點被那幾個混混打殘了,如今還尚未好全,為了躲開傅春安,兩步并一步,邁過月洞門時,雙腿不利索又走得急,生生摔了個跟頭下去。
那一張臉直愣愣的栽在青石板上,四肢摔得下意識得張開,像是案板上洗剝幹淨好的小雞仔,難堪極了。
若為求滿肚子的火,他狼狽的擡起頭,正聽見殷如墨的聲音:“這是怎麽了?”
傅春安頗有些心虛的擺擺手道:“我與這孩子玩鬧呢,王爺你自去忙你的,甭過來操心了……”
他一面說,一面又趕緊拉起若為求,低聲說:“好小子,你可別在王爺跟前兒亂說什麽話,不然往後在這王府,可別怪傅小爺爺我不照應你。”
說話間,殷如墨便已經走到了跟前,他矮下身來,看着狼狽的若為求,那張模樣頹唐,面目無辜到甚至有些可憐的一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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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這孩子,始終有一份別樣的心思,像是花匠目中萬花,造物主心中人世,諸多思緒為其蹉跎,縱然無力于世道結局變化,但若能助上綿薄之力,也總歸是全了心中的愧疚。
他可惜,可惜了這上仙造人,給予了這孩子這樣好的家世、相貌;又賜給他聰慧,果敢、堅韌;活得自在又潇灑,是他這一生求也求不來的好福氣,可是偏偏又要親手将其摧毀,活像一團笑話。
他既悲哀又無力,可是他自己,何嘗又不是一團笑話呢。
這世道,偏偏多折好心人。
殷如墨歪過頭咳了兩聲,轉過臉溫聲道:“怎麽了這是?”
傅春安攬着若為求的雙肩,插話回道:“這小屁孩腿腳傷尚未好全,走得急了些,不小心摔了一腳……”
說罷,像是維護他內心的心虛一般,又解釋道:“王爺您就甭擔心了,子皮糙肉厚,我五歲時還從那一人高的山坡摔下來過呢……”
傅春安說着還在額頭比劃了一下,“到這,得有這麽高呢,可疼了,這不如今也活得好好的。”
殷如墨倒也沒說他什麽,只是看着若為求問道:“摔着哪沒有?”
若為求摔得腦門冒星光,揉了揉額頭,輕輕搖了搖頭回道:“沒摔着。”
殷如墨知道若為求一向要強,即使真摔着哪了,也斷不會吭聲的,他站起身來,沖着傅春安道:“去将華先生請來瞧瞧吧。”
傅春安正愁着接着呆下去,保不齊殷如墨要多問什麽,聽見要請華先生,一溜煙便走了。
若為求今日原本是想去梨香苑向殷如墨道謝,若家的事已經無力回天,他傷也好得可以下床走動,也想去見一見殷如墨……
縱然他知道自己這一番道謝,或許對于如今的靜王爺來說,無足輕重。
可是他仍然想讓殷如墨知道,他并非不珍惜他的救命恩情,也并非如傅春望所說是個沒心沒肺的白眼狼,他雖現在無法報答,可是他仍舊想要将心中,這份純粹、真心的感激告訴他,他記得這份恩情,也十分的感激。
他從頭至尾都清楚若家所犯的大罪,通敵——
倘若不是太子殿下求情,那日死得人只怕是更多,這本該是株連九族的下場……
父族往日所交好友,厮殺疆場的生死之交、就連他昔日賽馬,曾約定此生共闖天下的世家子弟、也統統在那一刻,與他們撇的幹幹淨淨。
那日,他曾恨過這些人的涼薄,冷漠、虛僞、無情……恨不得叫他們也生生嘗一嘗生死離別,走投無路卻無能為力到,恨不得就此自刎的滋味。
可如今若為求清醒過來,大約是經歷了這一番生死大事,反倒更清楚性命不易,細細思量,又覺得怪不得他們,實在是“通敵”二字,太過沉重,重得生生要将人摔入萬丈深淵,永生永世都不得翻身。
倘若不是深懷大志或是情分深重,這世上,又有幾個人,願意為了旁人,犧牲自己的性命和富貴榮華呢。
所以縱然那日,若為求因為心急,而沖動草率的做出一些過分事,說出一些傷人話,可其實他心底裏,仍然是感激殷如墨的。
感激他即使在那樣的處境下,願意伸手救他,也願意幫他見一見親族的最後一面,他心底裏終究是對這個人感激的。
他從前并沒見過殷如墨,若家與他的關系也不過是點頭之交,他不清楚殷如墨救他的目的是什麽,也并不想為此深究。
他只是覺得,一個人願意抛下榮華富貴,不惜冒着殺頭的危險救你,就是有再大的目的,他也總歸是會原諒的。
更何況,他清楚自己離開了若家,什麽也不是,也沒什麽可利用之處。
原本這些,他這幾日已想的清楚明白,今日特地去找殷如墨也原就是為了這事,但如今真要開口了,反倒不知該怎麽說了。
半響,倒是殷如墨先打破了平靜:“身上的傷可還好些了?”
若為求摔得渾身疼,踉踉跄跄的跟在殷如墨身後回道:“華先生說,再靜養一段時日,便能大好了。”
殷如墨“嗯”了一聲,轉頭看他跌跌撞撞,路都走不利索,原本想停下等他走近了,可是看着他動作笨拙得模樣,不免覺得有些好笑,情不自禁的提了提嘴角說:“既然傷還未好全,便好好養着,出來亂跑什麽,白白摔了一跤。”
“那不是……是因為……”
若為求下意識要解釋清楚,又生生将話吞了下去,已經是寄人籬下,再生事只會惹人嫌。
他的身份如今還能去哪兒?能平安留在這,已經是足夠好運了。
殷如墨低頭看他:“怎麽不說了?因為什麽?”
若為求搖了搖頭:“沒什麽,是我自己不小心,走得急了。”
他到底還是個孩子,雖然心思多了些,可喜怒哀樂多少也能在其神色裏追尋到蛛絲馬跡。
殷如墨道:“旁人的金殿就是再好,也比不上自家的小屋,可這世道之下,想要和得到之間橫跨着一條鴻溝,能決定和選擇的事太少了……”
他話音一頓,看向若為求,微微笑了笑:“平安就好,你說呢?”
若為求微愣在原地,他自然明白殷如墨所說這番話的含義,他只是有些詫異殷如墨會突然對他說出這番話。
好半響,才從這番話裏品出了那麽一番滋味來,贊同似的點了點頭道:“王爺說的對,平安就好。”
殷如墨溫聲道:“靜王府雖不能與你昔日侯府相提并較,可也還算是個安心的好地方,你若願意可放心留下,但倘若某一日,你生出旁的心思,也可告知我,天下之大,我不會攔着你,你雖留在王府,可你仍是自由的。”
比起那些實質的東西,有時候某些虛無的力量反倒讓人更加沉淪,比如信仰,比如權力……倘若有一日,他也要跪拜在這虛無的力量之下……,那定然是,他的自由。
“自由”二字何其珍貴,這是達官顯貴,皇親貴族、花千兩金萬兩銀都不能買到的好東西,他何其羨慕若為求,至少若為求曾經真切的擁有過。
倘若若為求能夠想得足夠明白,這二字,有朝一日他仍舊可以許給他——潇灑自在,平安無虞;只是他自己,怕是此生都沒這樣的機會了。
若為求木然沒接話,卻忍不住心想:他的身份,他的這張臉,在這浩然天下,還有哪裏可讓他容身呢?
能安心活着便是最好了,這也是,娘的心願。
半天,若為求才輕輕的點了點。
殷如墨看着他,面目溫順,眉角和善,輕聲細語道:“往後在靜王府,不必這樣拘束,若是有事來尋我便可,只是如今是多事之秋,萬不可随意出府,你可記住了?”
若為求應聲道:“記住了。”
殷如墨提起嘴角,淡淡笑了笑,屈着胳膊橫在若為求腰側:“走吧。”
若為求一頭霧水看着他。
殷如墨望着長階,溫聲道:“石階長,予你借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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