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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媛媛開了好幾個小時的車,為了趕回去參加父親的葬禮。

車廂寂靜,沒有一支音樂适合在此刻入耳,最愛的披頭士也徒剩喧鬧嘈雜。

耳邊的風夾雜着雨與缭亂的思緒一起飛往窗外,飛到好久以前的另一場春雨,往事如一顆火種般在腦海裏亂竄。

那一場雨曾把少女淋濕,父親擡起寬厚的手掌,溫和地撫順媛媛被雨淋濕的發。那時候她下意識地閃躲,大概是沒有料到,一個一向暴躁、渾身戾氣的男人也會對女兒表露柔情。

大部分時候媛媛對于父親的印象,是家中怎麽也扔不完的酒瓶,是一個醉漢錘在她身上無輕重的拳頭。

媛媛的後背至今留有一道傷疤,是父親某次醉酒後拿酒瓶砸的,玻璃碎渣嵌進肉裏,白色校衫一片血紅,那晚無論她怎麽浸泡搓揉都洗不掉。

後來何執安總喜歡用手指來回摩擦那道傷疤,盡管眼中是關切心疼,他卻從未開口問她傷是從哪裏來。

昏暗的夜,她當然知道他是在照顧自己的自尊,但同時,他們之間也好像要永永遠遠的隔着點什麽,就像眼前的閃電從天際盡頭劃裂,他們的世界亦然。

正想着,便接到何執安的電話,他安慰的淺淡又鄭重:“媛媛,節哀。”

那一刻,車正好駛過那張寫着“漫淑鎮”的藍色路牌,視野中是大片金黃的油菜花,平整的金黃之上遠遠近近的豎着電線杆。電線上站着的鳥兒像是自己——看似擇群而居,實則孤單到底。

“執安,我不難過。”

大風忽至,使得電線杆瘋狂搖晃,鳥被吓得扇翅而逃。

她忽然與十幾歲的程媛媛感同身受,那個堅毅不懂得哭泣的女孩子,曾有過轉瞬即逝的惡意。

後背的血紅與痛意蔓延時,媛媛想的是——這個男人為什麽不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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媛媛十幾歲時,漫淑還是個沒落破敗的小村莊。村莊的道路也不像後來那般四通八達,而是土路,下雨時仿佛整個世界都是泥濘的。媛媛每天總是要走好遠好遠的路,從家到學校,從學校再歸家。

夕陽已沉落,随處撿起一根小樹枝,媛媛坐在院落那張小小的木板凳上,翹開鞋上仍然濕潤的泥巴。那些泥巴就好像這個家,一根木棒根本無法撬動這些迂腐糜爛的不堪。

屋子裏難得的沉靜,大姐在裏屋,前些日子她發病後大鬧了一場,把家裏能砸得東西都砸了,讓這個本就狼藉的屋子雪上加霜。于是父親一把将發病的大姐推進那個無人居住的小屋,随手拿起一旁自行車上的塑料鎖往門上一扣,大姐便被長久的鎖住了。

剛開始的時候大姐還總吵吵嚷嚷的要出來,日子久了便就順服于被鎖住,那把并不結實的鎖長長久久的困住了些什麽。

每到飯點,媛媛和三妹輪流為大姐送飯,飯菜從一扇小窗拿進拿出。媛媛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在養什麽野獸,有時候會覺得自己亦是一只野獸,在等有一天獸性難抑,她大概也會被鎖住。

“姐,你不會變成那樣的,”小妹千夢似是看出她眼中恐懼,手拽了拽媛媛的衣角,眼中不知是澄明還是隐晦的渾濁,“我們都不會變成那樣。”

一只粗而黑的手将空掉的飯碗從那扇小窗遞出來,媛媛揉揉小妹軟綿的黑發,笑得舒展,話語帶着上揚的尾音:“那是當然。”

自有記憶起,家族中詭異的病症就将母親與大姐弄得人不人鬼不鬼,連帶着整個家都變得令人心生厭惡。母親和大姐發起病時六親不認,像神識俱滅的怪物,喉嚨中不停嘶吼,卻又嗚嗚咽咽不知在吼些什麽。

媛媛有時看着她們,不可否認內心深處的恐懼——她是不是有一天也會變成這樣?

但此刻她只會揉揉小妹的頭,告訴她自己不會變成那樣,因為在命運弄人之前,她不信命運。

月考的成績今天剛發下來,這次考試的難度很大,老師們總說,高二是劃開分水嶺的時刻,成績好的愈加浮游直上,成績差的愈加一落千丈。

而媛媛一直屬于浮游直上的那類人,她是老師眼中不可多得的天生學習的料子,書本上任何文字,她只需掃一眼便能長久的記住。那張傲人的成績單上列出的數字,絕非別人努力就能得到。

這樣一個天才少女,怎麽可能與她那位癡傻的大姐相提并論?

她的未來理應是明媚的、無限的、崇高的,如同永不落敗的春日。

學校最近來了些在校大學生,這些學生都來自國內極好的大學,據說是因為教育部領辦的“春雨計劃”才來到這裏,學校為此辦了場濃重的歡迎儀式。那天周一,升旗儀式過後,師生們因為這場歡迎儀式滞留操場。

媛媛站在後排,春日早上的清寒還未散去,看什麽都隔着一層薄薄的霧氣。

隔着那層霧氣,她看着臺上的那一群人,那些人身上有一種傲然昂首的書卷氣,叫人覺得遙遠。

尤其是那個領頭發言的男生,舉着話筒的手指節分明,說話的神态儒雅得體,如果把他比作一株需要陽光才能茁壯成長的植物,那麽他大概生來就沐浴在陽光房裏。

媛媛從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想要成為哪一類人,大概就像臺上站着的那個人一樣——不會為什麽自卑,當衆發言時磊磊落落,也不懼怕生命中會忽然卷起什麽不測,因為她的人生不是一只窄小的木船,只需風就能傾覆。

許多年後媛媛回頭看才發現,原來何執安一出現就在她的人生裏扮演了指南針的角色。

那感覺就像一種朝聖般的指引,他們不曾相識,可只需一眼她便知曉,他是指南針上不可或缺的方向,他是她的北方。

歡迎儀式占用了一整節課,聽老師說,這些大學生要在這裏待兩個月,高二和高三每個班級都會分配到一人,他們負責教同學們英語。

那個年代,鄉鎮裏的英語老師常年稀缺,媛媛只在錄音機裏聽過标準的英式口語,老師們念英文時或多或少會有些口音。

媛媛也理所當然的認為,那樣好聽的英文只在錄音機裏。

直到何執安站在他們的班級講臺上,讀出泰戈爾的那一句詩:“I have had my invitation to this world\'s festival, and thus my life has been blessed.”

後來他又讀了一遍,但第二次,他把主語換成了“你”——

你接到這世界節日的請柬,你的生命受了祝福。

媛媛望着他,又好像望的不是他,而是一座圍牆高起的廟宇,廟宇中裝的都是經書與祝福。

媛媛不否認,她對講臺上這個陌生男生有天然的好感,所以當何執安詢問有誰願意做他的課代表時,媛媛史無前例的舉了手。

她成績好,本來在班級上是被推選為班幹部的,但媛媛都主動請辭了。媛媛認為自己的事情尚且一堆亂麻,怎麽有暇顧及其他?何況,她不願因此與誰産生交集,也不願因此多了什麽朋友。

她從來沒有朋友,那是一種不适合她的羁絆。

同學們都詫異地看着将手高高舉起的媛媛,她眼神裏的目的毫無掩飾,舉起的那只手仿佛一面旗幟被空曠包圍,直到何執安望向她,微笑地告訴她一句“就你了”,她才從無限空曠與靜谧中突圍。

這是何執安第一次遇見的程媛媛,她的眼中盛滿果敢與清冷,他隐隐覺得媛媛與別人都不一樣,同時心中也暗暗希望她不要與別人那麽不一樣。

“如果一個人與衆不同,他就注定了要孤獨,人們會對他很壞。”

這是何執安在書中讀到的,他将這句話寫在一本精美的筆記本的扉頁上送給媛媛。那時候已經春末,傍晚的風卻異常的大,她站在黑夜即将落幕的學校長廊上,目光靜靜的落在那行字上。

蒼勁有力的字體如同镌刻在心,媛媛第一次感到靈魂被擊穿的共振。

“執安,”她叫住他。

同學們都叫他“小何老師”,只有媛媛,一直只叫他“執安”。

“你知道嗎?”媛媛背對着他,夕陽沉落,風仿佛要将她的影子都吹倒,“我像一只獨自看夕陽的狗。”

夕陽、晚霞和風都是美麗的,只有那只土黃色的狗,與畫面格格不入,它望着天邊所有的美好,然後低頭,垂着尾巴走回自己的窩。

而今天,有一只蝴蝶停留在那只狗的鼻尖。

五彩斑斓的翅膀是她此生未見的迤逦。

有一瞬間,媛媛覺得這枚指南針叫她不再想僅僅是遠觀,還想将他放入口袋。

“那你要做一只快樂的小狗。”他揉揉她的腦袋,果真像安撫寵物,只是更多一些溫柔。

媛媛笑了。

她放棄了将指南針裝入口袋的的想法,這種想法在執安的溫柔面前,是一種亵渎。

與其如此,不如如他所說,只做一只快樂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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