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千萬思緒,一朝散落
千萬思緒,一朝散落
亥時,聽着外頭來回敲了三遍更。
鄭屹勞累了整日本該一挨床就沉睡去,卻躺在榻上輾轉反側睡不安穩。
前幾日蘇大娘子說蘇将軍要歸來了,算算歸期,大概就是最近幾日。她暫未将蘇荷摔傷的事告與将軍,說是怕将軍看不清局面瞎着急,白擔心。
蘇大娘子并不怪罪他,但他心裏終歸是過意不去。
不知蘇将軍回來了,會拿他如何。師拜不成,他該如何……
一想到這,他睡意幾乎消散了。
他也勸自己寬心,既然這樣的事已然發生了,可是老天爺攔着他學技,興許是他不适合打仗帶兵……可這都是瞎話。
鄭屹不甘地攥緊拳頭。
父親是兵,阿兄也是兵,都是少年時就骁勇善戰,自己雖也做了參軍,卻始終沒上過戰場,從小就聽父兄講各種各樣的英勇故事,哪次不是叫人熱血澎湃!
但是後來,不知從哪一天,就沒再見到過他們……他又不禁濕了眼眶。
長睫浸潤了淚水,紮地眼睛生疼,他擡起手揉了揉眼睛,咬着牙關,既悲傷又憤恨。
即便平日裏百毒不侵,他也時常在這樣孤寂的夜晚裏,無限地思念着阿耶和阿兄,對着清月流露出孩子般的柔弱。
他對父兄的記憶早已模糊,只記得小時曾在他們寬大的懷裏,抱着講各樣兒的稀奇故事,跟阿娘講的不一樣,他們的故事裏,總有人在受傷,而他們會保護那些受傷的人,然後再趕走惡人們。
後來的那天夜裏,他還睡得迷糊,阿娘哭着帶他離開了府上,來了這上京城……從此不再提起他們的名字。
阿娘說他們皆是為國捐軀的英雄,是百姓心中永垂不朽的兵。所以他也要像他們一般英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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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阿娘極不易,一個女人獨自守着個孩子,在哪個年代,都是極艱難的。
且不說閑言碎語給她的精神磨難,她成日守着針線圍着爐子,才能好歹換幾個銅板維持着最簡樸的營生。
當年她也是高門貴府的小姐,若不是還有他這個牽絆,當日她早就随父親去了罷了……可阿娘從未在他面前吐露半星的難色,從來不曾聽她說過抱怨的話語。
因此,無論如何,這師他必得拜成,哪日蘇将軍歸來,就是讓他把刀子生吞了,也得得了将軍的原諒。
春日明媚短暫,蘇荷整日被困在府裏無所事事。突然沒有手機,她真不是很習慣,蘇府裏美得很,随便一角的景致都叫她看得入迷。
短短幾日,栀園都被她逛了八百遍了。
朋友們,這絕對不是誇張,就是随便一處,她都能說上幾句。
門前那幾棵碧桃開不了多久了,那花瓣都開始泛黃幹枯了;屋西邊桃樹絕對不會結桃子的,因為那棵樹太細弱了,桃花開的也又瘦又小的;東北角的小野花多的很,什麽蒲公英,阿拉伯婆婆納,堇菜,附地菜,老鸛草……一般人注意不到,這是大自然給細心人的饋禮,那條木板路第十八塊已經生了裂縫,估計要不了多久就會壞掉的……
她也想出了栀園,去大院子裏逛逛,那裏的胖鯉魚,她站着不動也能看一整日。
但如今時期特殊,網已撒了出去,只在栀園等着魚上鈎呢,交給旁人盯着她不放心,木木沒心眼,也靠不住。
偶爾,她就剖析一番自來這裏遇到的各個“角色”,說到這裏,這最讓她參不透的就是鄭屹了。
她不明白,他既不是喜歡蘇荷小姐,與蘇家又沒有什麽特殊的瓜葛,為何還一副如此在意她的樣子?
就只是摔了一跤,還是他自己當肉墊子,幾次三番來看望她,好似,害怕她生了變故般。
他來歷不明,渾然不知卷入蘇知韻的局裏,還死命地把過錯都往自己身上攬。
不行,還得去打擾一番蘇煥。
本來阿兄忙于學業,她不該叨擾,只是現在局面好像有些異樣,蘇将軍也即将歸來了,絕不能再生變故。
蘇荷對木木吩咐了一通,随後快步去找蘇煥。
剛進了門,就見他一人在桌前埋頭苦讀,嘴裏念叨着,手裏也沒停下。
她不願無故驚擾了他,便倚靠在門邊靜等着。
自清楚了他的身份,她一面對他,就不自覺為以前的想法感到羞愧,如今又不能做什麽,只能觊觎他的美貌,趁着沒被發現,再看兩眼吧。
畢竟,誰能拒絕聰明又認真的帥哥呢……
一個時辰過去。
她在門邊耷拉着,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蘇煥才擡頭,看見阿妹挂在門框上,趕緊起了身。
“小荷兒!你怎麽來了,何時來的?”
倏地聽見他的聲音,她歪七八扭的倚着門一下站正了:“不久,不久……阿兄你可算是看到我了。”
她眨着眼睛,伸着懶腰走進屋子,便坐下來打聽正事。
“阿兄,鄭參軍可是你朋友?”
“鄭參軍?”他一邊招呼着給她倒茶水,一邊回答到“算不上吧,我與他也只見過幾面,你以前倒是與他很親。”說罷笑吟吟看着她,阿妹以前傾心于他,這回失了魂,竟連他也忘了。
“可我現在根本不記得他了,為何他……”她顧不得飲阿兄給她倒的茶,直對他說起自己的疑惑。
他自己倒先緩飲了一杯,放下茶盞說:“你不說我還沒在意呢,他是去年考的明經科,或許……想拜父親學習練兵之道?怪不得他來了這許多次呢。”
鄭屹他不熟,但他若是傳了父親的兵法,他就不用整日對着父親怕自己的學問無處發揚那張愁眉苦臉。所以他拜師成功與否,在一定程度,和他也有關系。
“什麽……什麽怪不得?”她擡頭看着他問,臉都伸出半張桌子,生怕聽不清似的。
“他或許是害怕你在父親面前告他的狀?父親一生氣,怪罪他,他還怎麽來拜師啊。”蘇煥會心一笑,接着說到“你別胡亂想,我這就告訴他,讓他不用擔心,這樣你也少些猜忌了。”
她這時才醍醐灌頂,連忙起身攔住他:“阿兄你接着讀書吧,我去找他。他這樣謹慎,只有我與他親自說明才能放心吧。”
他稍加思索片刻,的确,鄭屹的心結終究還是在阿妹身上,這件事,她去勸最有成效。于是便同意了她。
不過,與他的想法截然不同——她好不容易準備好這一切,現在只要當面截住沁雅閣來的小偷,待蘇将軍歸來之時,她裝作傷口還沒痊愈來一出“苦肉計”,随後再把證據全都拎出來,甩在蘇知韻臉上,這次給她個教訓,估計她以後都不敢作祟了!
結果真的出了岔子,又是他,鄭屹。
蘇荷出了院子,報備給管家就帶着木木出了府。
巳時集市開放已有一會了,路上行人漸多,吆喝聲此起彼伏,各色各樣的小攤門店井然有序的經營。
煎餅攤冒着熱乎的白氣;包子鋪門前排起長長的隊伍,香味從裏頭飄出來;胭脂水粉的鋪子裏,娘子們歡笑聲如銅鈴;手巧的嬷嬷坐在攤子前不緊不慢地編織着一個又一個七彩的小物件,小孩子看得走不動道,央求阿耶給自己買一件;鐵匠的鋪子叮叮當當發出有節奏的聲響……
行人也多打扮,各樣式襦裙衫裙,間色裙,襕袍襕衫,缺胯衫,頭上戴的也各不相同,娘子戴些閃爍叮當的金銀,挽着閨蜜逛這逛那,郎君戴幞頭和發冠,文雅的,壯武的,三兩同行暢談。
她和木木打聽了鄭屹站值的地方,坐着馬車,向着城西出發了。
這可并不是享受,她向來不暈車的人被颠地暈暈乎乎。
馬車不緊不慢地穿過許多個巷口,大約一個時辰,終于到了地方。
不等木木下來扶她,她自己趕緊從車上跳下來,不停地順着胸脯,再多一刻鐘,她就撐不住了。
木木見狀連忙遞水過來,待她們緩了片刻,她就吩咐馬車先離開。她再也不想多坐一次這些,索性待會兒自己走回去吧。
可坊裏坊外轉了好大一圈兒,都沒見到鄭屹的身影。此時中天的太陽漸看不得的光芒,路上的行人漸少了,倒是各家的炊煙都升起來。
這時恰好迎面走來一個穿盔甲的人,看起來像個巡兵,她上前喊住他,向他打聽道“小将軍,你可認得鄭……鄭參軍?”
巡兵收起手上的長杆槍,探了探身子,用濃郁的方言問到“啥,恁說啥?”
“啊?”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放開了嗓子這一句一字喊道“我-找-鄭-屹,鄭-參-軍”
“鄭參軍不在介,他擱郭義值班捏。”巡兵以為她聽不懂他的話是因為他聲音不夠,也加大了音量。
她眯着眼皺着眉繼續喊:“啥?這 不就是歸義嗎!”烈陽之下她心裏卻一陰,好不容易到這裏,難道還走錯了?
巡兵連忙擺手又搖頭“介不是歸義,介是郭義。”
“怪……怪義?這到底是哪兒啊小哥……”她一手遮着刺眼的陽光,無奈的看着巡兵。看他的模樣确實她們是走錯了,可他又說不清楚,這兩個地名用他的方言講出來明明是一個地方。
……
蘇荷的怒氣終于在一番嘶吼過後到達了頂峰。
她長籲一口氣,恨不得現在就把鄭屹從哪個旮旯裏揪出來,抽他幾個大嘴巴子!
說曹操曹操到,這時鄭屹從巷子另一頭出來了,正往這邊走,木木先看到後激動地喊出來“娘子,娘子,是,是鄭參軍!他往這邊來呢!”
鄭屹剛從巷子裏出來,就看到那邊站着幾個人,喊聲極大,他以為是有人在吵架,有個人忽然望向他這邊,仿佛就是來找他的,他于是就快步走去。
才看清是蘇荷和木木。
心裏咯噔一下。不知又有什麽事情,她竟然從城東來這裏找他。
而且,為何蘇荷一直瞪着他,眼都都不眨一下……
他擺擺手讓巡兵先離開了,笑着對她玩笑說“蘇荷姑娘出來體察民情嗎?怎麽今日到這來了。”
她懶得搭理他,木木小聲在旁邊提醒說“我們颠簸着來找參軍,結果半天沒找到,問路也聽不懂,娘子的心情自然……”
“哦,原來如此,這是郭義坊,我今天在歸義坊,哈哈哈,一字之差,你們是聽錯啦。”他還木讷地笑嘻嘻向她們解釋着。
她震驚地瞪着他,翻了個白眼,然後憤憤地笑眯眯說到“你死定了鄭屹。你不是怕我向阿耶告你狀嘛?我非告!我不僅告狀,我還偏說你壞話,你等着吧。”
這時他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一下慌亂起來“萬萬不可啊蘇荷姑娘,姑娘這是怎的了,你,你有氣可以撒我身上……但,但是,不可這樣啊蘇荷姑娘!”
她把臉別過去不看他,他追着她繼續到“姑娘,這是發生了什麽事情讓你如此生氣?”他擡頭看了看天色,靈機一動說到“咱們吃些好吃的,你慢慢再罵我,行,行不?”
“走,木木,咱們回家。我看也別說了,沒什麽好說的,以他這面疙瘩腦子,我看就是神仙來了也教不會他。”
“欸?诶诶诶,蘇荷姑娘你別走啊,诶……”他見攔也攔不住,急中生智——
于是他擡高聲音,繪聲繪色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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